風糊了廖宋一臉頭發,她都忘了撥。
過了足有半分鐘,把腿默默放了下來,取下身上的西裝外套,遞還給裴云闕。
“太晚了,”她低聲道:“我要回去了。”
大多數時候,不回答就是一種回答。
尤其是,對廖宋這樣不太會撒謊的人來說,生硬地轉開話題,已經算是給面子了。
裴云闕也沒說什么,情緒很穩定。他起身,把外套重新披她肩上,轉身進了便利店,過了幾分鐘才拎著袋子出來。
“給。”
他把那滿滿一袋往桌子上一擱。
廖宋抬眸看他一眼:“什么?”
裴云闕:“吃的。”
廖宋簡直無語,她又不瞎。
“我知道,給我這個干什么?”
裴云闕:“零食,饞了吃。奇多和浪味仙我多拿了兩袋,我之前看你柜子里快沒了。”
廖宋聲音小了幾分,但還是把袋子扒拉了過來:“我自己又不是不會買。”
裴云闕伸手撫了下后頸,聳了聳肩:“最近經濟緊張,能買得起的也只有這個了。”
廖宋驚異地望了他一眼,終于繃不住,搖頭失笑:“我是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從你嘴里聽到這句話。”
裴云闕的語氣淡定又坦然,她覺得很有趣。
從高處跌落過的人,身上不免會帶著些沉重的苦勁,即使未來再次爬回去,也會帶著這股勁頭繼續活下去,那是對命運之莫測的一種抵抗——類似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小船經受過風暴的沖擊,再入海總會繃緊一根弦。
但裴云闕沒有。他好像一條悠悠哉哉,搖搖晃晃,依然不做任何防護,航行在無邊海面的小舟。
裴云闕眉頭微蹙,輕笑:“什么?”
廖宋收回視線,唇邊笑意很淺:“沒什么。那我就拿走了,叫的車到了,我明天還要忙,先走了。”
她推開椅子,轉身走了沒幾步路,聽到裴云闕叫她,抑住唇角上揚的弧度,回過了頭,神態淡淡:“嗯?”
他站在幾米以外,長身玉立地立在深夜的路燈下,印刻在她瞳孔中。
裴云闕:“雖然你應該知道,我還是想提醒你一聲,我在做什么。”
廖宋眉頭微挑:“什么?公司?”
裴云闕也挑眉:“我在追你。”
廖宋對著他做了個鬼臉,什么也沒說,跳上車走了。
但趁著沒有開出多遠,廖宋飛速扭身,扒著座位靠墊,努力透過車后窗看他的身影。
男人一直站在那里,直到的士轉彎,他的身影變成很小一個點。
廖宋才重新轉身,開始扒拉袋子里的零食,是便利店最大號的購物袋,裝滿了她愛吃的零嘴和飲料。
她把一盒白桃酸奶從底部小心翼翼地取出來,免得被壓扁了。剛拿出來,一個小盒子順著袋子邊沿掉了出來,滾到了她腳邊。
位置還挺刁鉆,廖宋俯身,臉都快貼進地面了才摸到。
她感覺了下,好像是個……戒指盒。
廖宋打開,映入眼簾的還真是個戒指。
造型還挺特別,是兩道交叉的線條,密鑲鉆石環圈跟俐落的素白環圈交錯。
在這么暗的燈源下,廖宋怎么看怎么覺得它長得有點像蝴蝶……
不對,像蝴蝶翅膀。
她在袋子里又翻到了一張紙條,白紙黑字,寫著很短一句話。
——禮物,別退回來了。不喜歡就扔了。
廖宋唇角無聲微彎,掏出手機剛要滑開頁面,一個電話剛好進來。
沈則。
她想了想,還是接起了電話。
掛斷兩次不禮貌,而且她遲早要找他好好聊聊的。他們這種狀態繼續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
廖宋:“喂。沈——”
沈則直接打斷了她,聲線聽上去已經失控:“宋宋,宋宋你在哪,我媽……我媽來了……”
廖宋下意識攥住戒指盒,語氣溫和:“你別急,你慢慢說。”
沈則的母親她在視頻里見過好幾次,是個樸實善良的老人家,一個人把沈則帶大,把沈則從村里供出來。知道他們在談朋友以后,經常性地給她寄些干貨,紅薯、玉米、粉條之類的。去一趟鎮上,看到什么對女性好的補品,也會花一周的生活費買下來,給她寄來。
廖宋能跟沈則談超過三個月,也有她的因素在。
她每次在視頻里看到老人的眼神,都覺得自己真的像是一個,需要被照顧,被關懷的小孩。
沈則話說得語無倫次的,但聽到醫院這個關鍵詞,廖宋直接道:“把定位發我,我現在過去。”
-
事情比廖宋想得更糟一點。
她本來以為,最差是老人家遇到什么突發事件,摔骨折了或者得動個手術,但她剛到,就被醫生拉住問是不是榮春花的家屬,廖宋愣了一下,看了眼走廊上抱頭蹲下的男人,情緒明顯不穩,很難溝通的樣子。
她對著醫生點了點頭:“是,您跟我說吧。”
醫生見廖宋合上了門,也就跟她開門見山了:“你們得轉院,或者看看在二院有沒有熟人,病人是肝癌,中晚期了。”
廖宋手上還拎著便利店的袋子,坐在椅子上沉默。
醫生又問:“不過你跟患者家屬的關系是……?”
廖宋嗓子干澀,咳了幾下才找回聲音:“啊,他……我的男朋友。”
醫生也不由得皺眉,他本來以為他們是夫妻:“那病人還有其他家屬可以通知嗎?”
廖宋緩緩搖了下頭,忽然又想起什么:“請問一下,有查出是肝細胞癌還是膽管細胞癌嗎?”
肝細胞性肝癌還可以考慮肝移植,膽管細胞癌就基本不能做考慮了。
對方有些小驚訝:“你是醫生?”
廖宋苦笑:“不是,醫療相關。”
醫生頗遺憾道:“膽管細胞癌。”
廖宋垂眸,想了半分鐘:“好的,謝謝您,我會盡快去幫忙辦轉院的事。那個,外面蹲著的他兒子,也知道了嗎?”
醫生話里話外都是無奈:“剛說了一點,人就奪門而出,一直在打電話,好像也沒人接。”
廖宋點點頭:“好,知道了,辛苦您。”
她畢竟也是常年跟醫院打交道的人,打通人脈找到擅長這方面的醫生不難,有個來她這邊復建的病人家屬,本身也是研究腫瘤方面的醫生,不到五天就幫她找好了床位。不過詳細地檢查研究后,醫生直接告訴廖宋,手術是不能做的,上了手術臺大概率下不來,現在可以化療,但是也就撐三到六個月,頂天了一年,錢更要準備到位。
沈則知道了又是快要暈過去的樣子,廖宋讓人把他拖走緩一緩,別在這里影響到他媽,他那一緩又緩了一下午。
廖宋便代他照顧了榮春花,在給她削蘋果的時候,笑瞇瞇地問:“阿姨,你有沒有什么想去的地方?等治好了,我陪你去啊。”
榮春花的臉色已經很難看,面色和鞏膜都發黃,但仍如往常般樂呵地笑著,拉過廖宋的手,輕拍了拍,低聲道:“小宋,你不用這樣,阿姨都知道的。”
廖宋抬頭看了她一眼,已經無法維持住笑意。
她很努力地控制情緒,卻眼睜睜地感覺到它正在快速地陷落。
因為面前這位長輩,因為想起她們這樣的人。
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存在,似乎在金字塔的底層,因為是女人,還要下落一層。一個時代里,沉默無聲的,一閃而過的,如粒灰塵般的剪影。但也是真正頂天立地的,無所不能的,咽下了無數苦難,肩撐得起家,撐得起土地,承受得住一切命運刁難的人。
可是真像一個惡劣的游戲。誰承受得住,誰就會被一直欺負到底。
榮春花的手背上掉了一滴淚,那是廖宋的。
看廖宋這樣,她也紅了眼眶,努力控制住哽咽:“阿姨最開心的,就是阿則認識了你。我放心不下你們,但是你們倆互相幫忙,互相扶持,肯定能成的。你要是真想幫阿姨,就當幫阿姨了卻最大的心愿……”
廖宋反握住她的手,低聲道:“阿姨,你別說了,我會找人給你好好治的。”
她知道榮春花想說什么,可她無法應下。
-
出了病房,沈則在外面等著她,沮喪地靠著墻壁,垂頭耷腦的。
廖宋停在他跟前:“沈則。”
沈則抬頭,先是有些茫然地望了她一眼。
緊接著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聲線發抖:“宋宋,怎么辦,怎么辦啊,我……”
廖宋剛想伸手輕拍他兩下,把人先安撫住,免得又撅過去了,手還沒碰到他,就聽見沈則帶著一點哭腔說。
“宋宋,我沒幫她買過保險,要怎么治啊……”
廖宋知道沈則存了些錢,想買房的,眼下出了這個事,計劃怎么著都得擱淺了。
沈則見廖宋沒說話,直起身來,兩只手握住她的,眼神里透出幾分殷切來:“宋宋,我……我能跟你借一點嗎?我知道我無能,我,我不要臉,但是為了我們未來的家,我不能全搭上去啊!”
即使他不說,或者他們現在已經分手,于情于理,她有這個余力就不會坐視不管,但沈則這么一提,她忽然有點不好的預感。
廖宋眉頭微蹙:“當然。不過你是買自己的家,不用帶上我。你打算拿出多少來做治療費用預備?”
沈則的存款應該在一百二十萬左右,他之前咨詢過她關于理財的建議,這其中還有三分之一是榮春花貼進來的——當時他們在縣城的小房子撞大運趕上拆遷,這筆錢她全交給沈則了。
沈則猶豫了快一分鐘:“我……我也不知道要多少,先準備六七萬,夠不夠?”
廖宋把手抽出來,雙手松搭在胯骨的位置,歪著頭笑了笑。她最近瘦了不少,叉腰冷臉時看起來冷淡瀟灑,但眼里沒有半分笑意,讓沈則有些不安,剛想改口,就聽見她說。
“萬一能移植呢?”
廖宋伸出兩根手指,淡淡道:“兩百萬。你能搞到多少?”
沈則不說話,人看起來已經震驚到極點。
廖宋又等了一分鐘,沒等來回答,便道:“那你慢慢想。想到了告訴我。剩下的我盡量支持。”
她轉身走出幾米,又回過頭來拉過沈則衣袖,把他拽到樓道角落。
廖宋:“對了,還有個事,要告訴你一聲。過段時間等阿姨情況穩定點,就分了吧。你先別急著說話,我只是通知你一聲,我想了很久了。也別跟阿姨提了,免得影響她治療。錢我會借你,你到時候打個借條。”
沈則不可置信地望著她:“那……我要是告訴她呢?”
廖宋唇角極敷衍地勾了勾,什么也沒說,轉身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