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宋是在椅子上被一盆冷水潑醒的。
她在意識回籠的第一秒清醒,下意識動了下手臂,但被反剪著綁住,束縛得死緊,不知道是不是水太冰的緣故,四肢百骸僵得像凍住了。
面前的環境非常陌生,陌生且昏暗,廖宋試圖辨別站在跟前的人,但是眼睛睜開都有困難,對焦更是難上加難。
她記憶里涌現出的最后一個畫面,是住院部的開水房。當時她去完廁所,拿了保溫瓶去裝水,開水房里那時就她一個人,醫生護士都在忙碌。廖宋發呆發得太狠,等發覺身后有人時,已經晚了。
“廖小姐,終于見面了。”
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年紀,把她從自己的世界拉回來。這道聲線維持著彬彬有禮的風度,還有點耳熟。
廖宋在大腦里快速搜索出了這道聲音,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他們最近還通過電話。把裴云闕的事都大方地抖給了她,借口找的冠冕堂皇,說不想看著她這樣年輕天真、前途無量的人受騙,讓她為了自己考慮,也要離裴家遠一點。
她不會信,他也知道她不會信。但有的謊言本來就只是走個過場,為的是那些藏在湖心的真相。
裴云闕過去、現在、未來為裴氏做的事,都是精準地踩著高壓線走。說得直白一點,刑法上都能對應著找出來,不沾灰不沾血想爬到最高位置,是萬萬不肯跟的。
雖說走到這地界,用灰色手段的企業不會少,但裴氏也是不一樣的煙火。
廖宋去查過相似類型的跨國案例,涉案主犯抓了一窩,一半死刑一半無期。
“你不好奇,我為什么找你來嗎?”
對方從逆光處往前走了兩步,是個頭中等的中年人,帶著口罩,露出的眉眼能看出年紀,看起來四十到五十歲之間,話里話外都透著一點好奇甚至和藹,穿戴倒是很普通。
廖宋開口前咳了幾聲,短促地笑了笑:“我不問,你就不會說了嗎?”
“也是?!?br /> 中年男人搖著頭笑了笑,瞇起眼打量著她,雖然帶著兩分笑意,目光像一把短而鋒的刀,看得人骨子里直冒寒意。
“廖小姐,托小裴的福,之前都是在屏幕里看你,”他好心地比劃了下,滿意地看見廖宋面色一凜:“今天也算是見到真人了。裴云闕還是挺有眼光的。至少你挺安靜的。之前啊,我們在格雷羅請過一個法官老婆,她真的很吵,聲音都喊啞了,可惜也沒見到他丈夫最后一面,因為——”
中年男人蹲下來,視線在她面上仔細梭巡,聲線也變得詭異的輕柔:“他丈夫見閻王見得比她更早?!?br />
廖宋沉默很久,還是沒繃住:“……呃。墨西哥人也認識閻王?”
中年人愣了兩秒,冷笑一聲抬腳把椅子勾翻,廖宋連人帶椅砸在光禿禿的水泥地上,動靜委實不小,地上的灰塵撲在空中,嗆得慌。
看著人好一會兒沒動靜了,他往前兩步,一把拽過廖宋的頭發讓她上半身離開地面,聲音緊緊貼著她耳廓傳入,撕掉了和煦偽裝,只余蛇吐信般的冷:“到時候,怎么跟裴云闕說話,廖小姐最好有點數?!?br />
廖宋是后腦勺著地,本來就暈暈沉沉的頭,暈得更厲害了,閉著眼極輕地挑了唇角:“我都不知道你訴求,讓我說什么?而且——說句實在的,你最好不要把寶都壓在我身上,我們橫豎那么短緣分,裴云闕那個人你應該也了解一點,指望他為我發瘋,您會輸很慘的?!?br /> “我死了倒無所謂,你們之間爭的東西,你輸得起嗎?”
程風致,裴云闕明顯都身在局中。廖宋確實不知道他們跟這個男人的關系,但狗咬狗這一點,她還是能確定的。
而程裴二人,身上都有極相似而明顯的一點特質。
是那縝密的智商輾壓下包裹著的核心,不達目的死不松口的瘋勁。
如果他們早都同流合污一道聯手了,那面前這個人,或者說他代表的那方勢力,九成九會輸。
廖宋其實一點也不關心,在她看來,這幫人最后大概率都要一起打包丟去鐵窗淚的。這里可不是南美,是中國。
她本來還挺糾結的,這個110打不打都是問題。不打吧,良心過不去這道坎,打吧,這種體量的事,她也沒蠢到覺得一個電話就能伸張正義?,F在倒方便了,黑吃黑狗咬狗了,鬧得動靜越大,越方便一網打盡。
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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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今天,經了多少難才堪堪到收尾階段,大魚都要收網了,程風致絕不會允許任何節外生枝的事出現。
許辛茹這時候說她不見了,程風致太陽穴頓時一跳。
但許辛茹很快嘆氣,第一反應是廖宋實在太討厭醫院,干脆偷偷溜回家了。
程風致沒說話,他敏如鷹隼的直覺告訴他,節外生枝的事出現了。
但現在?真的有這個時間去驗證嗎?之前派來貼身保護廖宋的人被撤走,她不是也好好的?告訴裴云闕?
一周前,裴云闕被他手下同事發現技術上能幫大忙,他用自編的誘餌程序潛進過大魚的二級保密數據庫,三成資料都是那時候搞到手的。本來裴云闕這幾天可以休息下,把戰場留給其他人,順便思考下怎么把老婆哄回來的問題,現在那幫技術科同事就招呼了聲,說程隊借個人,把裴云闕請去跟他們一起關了小黑屋。
程風致是程總,Edwin,是市一隊獵灰計劃的發起人之一,也是背負著更多的程隊。他之前跟幕后人聯系,總以為他們是在國外,做計劃時也做好了跨國抓捕的準備。也是最近半年,程風致才慢慢牽出了這根線頭,發現那線頭的終極,操控著裴氏上層、拿裴氏做刀的真正主謀就在國內,身居高位,時不時出現在新聞里,背地里臉不紅心不跳地干著骯臟勾當。
他還是決定先忽略這件事。
裴云闕——
掛斷許辛茹電話的時候,程風致不免想起他。
程風致第一次找到他,做好了試探幾次才能合作的準備,但那個下午,裴云闕不發一言地聽完,只問了一個問題。
——到時候,裴氏是不是會倒掉?
程風致其實能理解。家庭內部斗爭再如何激烈,裴家這個級別,兜底生活也是優越至極的水平。生身父母裴立歸周元艾死于堅守本心那條路,他也沒什么立場要求裴云闕也這樣做。
想了幾秒,他直接肯定地回答了裴云闕的問題,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
——好。
裴云闕說。
程風致沒忍住,笑著挑眉,說這么干脆?不再想想?這事不是你晚上吃個討厭的餐廳,到時候要進公司的,你不是最喜歡自由嗎?
他用程風致的一副小積木搭了個塔,然后抽出其中一條,讓它從搖搖欲墜變成轟然倒塌。午后窗外的淡金色光線照在他眉骨上,折射出晃人心神的陰影,裴云闕面色非常平靜,唇角輕然一彎。
——大廈將傾,這么精彩的場面,我怎么好意思不出力。
離開時,裴云闕突然又停下腳步,眉頭微皺:“自由,你現在怎么……”
他食指點點太陽穴,笑了笑:“我有這個。”
即使被關在最小的盒子里,仍然擁有無限的那種自由。
程風致知道他的意思,在裴云闕離開后,坐在轉椅里沉思很久,最后無奈而溫柔地失笑。
他還真的像周元艾。即使過去這么多年,程風致仍然記得母親的笑容和話語,她喜歡說自由不是看你身體困在何方,是要看你靈魂有沒有解綁。
那時裴云闕還小得不記事。微風輕拂,春意溫柔,他們一家人跟著父母的朋友一起野餐,對方的小女兒正是滿地亂爬的年紀,周元艾喜歡一手抱一個,那片草坪記錄了他們所有歡笑與快樂。
分別這么多年,有些東西竟是可以維持不變的。
這給了那時處于失戀期的程風致一點慰藉。
“程隊——!”
一聲驚急的喊聲將程風致從恍惚里拉回,他從椅子里彈了起來。
到了這時候,也沒什么暴露不暴露,海關那邊扣了從N市過的貨,幕后那批老狗應該就能意識到不對了。因為程風致和裴云闕第一時間就登不進內部系統了。為防止有人出逃,S市的出境排查也收緊了,上報私人航線都壓著沒批,很快,那位大魚到別省的訪問行程就取消了。
“別他媽那么急,慢點說說清楚了!!”
程風致話是這么說,自己的語速也跟機關槍突突似得飛快。
“不是……”小警察跑得氣喘吁吁,往程風致那塞了手機:“您先看看,認識這個人嗎?”
視頻不到兩分鐘,是有人在挨打,那種無聲的暴力將每秒都拉得很漫長。
“程隊,他們也沒打過電話,也沒讓人質跟我們說什么,就發了個這。這女士您認識嗎?——”
程風致閉了閉眼,極慢地吐出一口氣。
他心頭只浮出兩個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