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廖宋再次看到了那副未完成的畫,是在被整理過的雜物箱里,雜物箱正準備進可回收垃圾桶。
她本來已經結束了,臨走到門口,又叫住劉嫂,翻出來確認了下,劉嫂問她:“廖小姐,這里有你的東西嗎?”
廖宋一笑,松了手:“沒有。”
劉嫂離開后,她扭頭看了眼二樓,很快又收回視線,撈起衣帽架上的帽子,戴上扶正,關門走人。
帽子是灰藍的羊羔絨漁夫帽,很暖和,秋冬交替必備。
廖宋沒去坐地鐵,在山腳附近打了車。今天是周五,她提前半小時下班,剛好錯過高峰期。
不用換乘給了她很多休息時間,廖宋懶懶地靠著車窗,閉目小憩。
從晚宴結束開始,到現在差不多半個月,裴云闕非常配合,也越發封閉。
有時候廖宋關儀器時,想順便囑咐點什么,抬頭人都走了,最多留個背影。
很明顯,這位正最大限度的避免一切可能交流的機會,廖宋看他這樣,干脆把注意事項都打包發給管家,讓他作中間人傳話。
她從不強人所難,而且這種教科書標準的蒼白封閉暴躁型富家少爺,誰愛拯救誰拯救,救贖型路子廖宋走不起,也懶得走,那句贈言已經是她善心大發的結果。
廖宋提前下車鉆進全家,挑了份咖喱雞排飯、麻辣雞絲涼面結賬。
裴云闕讓她深刻體會到了一個真理。唯男子與小人難養也,他還一占占兩個,刺激。
她拎著飯準備回家洗個澡再吃,一開門卻看見屋里一片大亮。
廖宋心里一緊,剛想著是不是遭賊了,就聽見臥室內傳來道熟悉的女聲:“廖宋——你才回來!我外賣都吃完半小時了!”
是許辛筎。
廖宋松了口氣,把鑰匙扔鞋柜上:“你來也不說聲。”
許辛筎暫停了綜藝,從臥室一溜煙小跑到門口,瞪著她:“你還說我?我打了多少電話你自己看看,你現在客戶不就這一個嗎,每天比我還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怎么回事啊?我教你的哄人大法成不成功啊?”
廖宋想笑,但還是控制住了,她把飯丟進微波爐里,轉過身,雙臂抱胸:“成功啊。”
許辛筎得意地打了個響指:“我就說——”
廖宋唇角溫和地一勾。
“成功讓他把我加入了暗殺名單。”
許辛筎:……
叮。
微波爐響了,廖宋取出飯:“別這表情,服務陰晴不定的比不聽話的人累多了。后者還有可能改變,前者你想都別想。不說這個了,你今天怎么有空來這?”
許辛筎眼里閃過一絲心虛的光,緊接著,明艷面龐上揚起一個燦爛至極的笑容。
“宋宋,那個……狗男人又放我鴿子了,但票我都買了,你陪我去吧,那個吧是新開的,DJ特!別!厲害!蹦起來可爽了,你跟我試一次唄,然后什么客戶啊甲方啊全都——”
廖宋咬了口雞排,示意右邊:“門在那邊,別走錯了。”
許辛筎掛在她身上嗚嗚嗚嗚:“別這么絕情嘛宋宋宋宋!!這樣!我給你小時費!”
她伸出三根手指,又很快縮回去一根:“兩百!”
廖宋比了個四,慢慢伸出大拇指:“五百。”
許辛筎想到那個帥比DJ,糾結半天,拳頭一捶:“De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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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確實是新開的,一樓占地面積不大,從地面和墻飾看,老板審美還算過得去,大概這兩天新開業,門口一溜好車。
廖宋進去前,余光掃到輛歐陸GT,剛剛停穩,顏色是騷橙,幾乎能閃瞎一條街。
下來兩個挺年輕的男人,其中一個她有點眼熟。
廖宋匆匆掃過一眼,確定了沒看錯。
“怎么,有認識的人?”
進去后,許辛筎趴在她耳邊問。
廖宋笑笑:“沒有,車挺好看的……你去玩吧,我坐這兒等你。”
副駕駛的人,是唯一在裴云闕臥室出現過的男人。
如果她沒記錯,是叫虞琛。
那天跟個慫貨一樣,夾著尾巴跑得飛快。
許辛筎拉她拉不動,又問一次:“你確定你不去哦?前排位置我幫你占一個?”
廖宋擺手,拍拍她:“快點兒去,前面快站滿了。”
許辛筎跑得急,回身的時候撞上人,兩人都一個趔趄,這種地方摩肩擦踵是正常,她匆匆道歉后,忙著占位去了。
被撞的男人卻表情陰沉,沖著許辛筎的方向罵了句難以入耳的臟話。
廖宋蹙眉,抬頭看了眼,雖然燈光很暗,但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裴家辦宴會那天,正式開始之前,她在客房里得罪過的人之一。
廖宋干脆轉過身。
今天真是撞邪了。
那天裴云闕給她兩張照片和足夠的酬金,讓她幫個忙。
廖宋在猶豫,但籌碼之上,又增加了對方平靜神態下的無助脆弱。
還挺稀奇的,從廖宋見他第一面,裴云闕就像個爆炸狀態的刺猬,陰沉脾氣壞,誰扎誰疼。
等需要她幫忙時,別說刺了,毛都他媽是順的。
脆弱和易碎本來就是武器,是透明琉璃盞盛晃名貴佳釀,正常人怕碰倒碰壞,怕承擔罪名,所以張張口,所有答案都被同化成一個好字。
廖宋雖然年輕,但并不算蠢。她歷經過分辨過的虛情假意太多,裴云闕在她面前像扒光一樣。
可看明白是一回事,能抵御是另一回事。
他的要求也不算難,攔住那兩個人,最好讓他們在宴會開始前就自動滾蛋。
廖宋還沒細問,裴云闕就發了消息,好像提前洞察她要問的一切。
——不論手段,不論方法,有用就行,我來兜底。
她心里說著得罪了,最后也真的得罪了。
本來以為圈子沒有交集,根本不可能見面,結果這才多久。
廖宋買了杯橙汁,坐在吧臺沉默地喝,低著頭喝。
對她來說,生活基本都在直尺劃過的范圍內。有時候偏離一點,難一點,但都在可控范圍內。
上次經歷這種心情,還是小學的時候炸了初中部化學實驗室。
廖宋有一點好,情緒不太上臉。
虞琛那張臉驟然在她面前放大時,廖宋握杯的手很穩,黑眸瞥了他一眼,沒有半點意外感:“什么事。”
對方笑嘻嘻地拉開距離,俊朗的眉眼間浮出點遺憾:“怎么沒嚇到你,哎。”
廖宋當然不會告訴他,今日份的驚嚇額度已經用完了。
她本來就有點困了,困的時候廖宋不太提得起精神,耐心也欠缺。
“有事?”
虞琛笑了笑:“也沒什么,就是想問問,你跟你朋友,嗯,關系怎么樣?”
廖宋頓了一秒,直接摸出手機撥了許辛筎的電話,通是通了,但沒人接。
虞琛把她手機抽走:“在醫院。她去二樓找廁所,被一個……VIP客戶認錯了,認成自己人的女伴,受了點輕——”
廖宋:“哪家醫院?”
虞琛梗了一下:“呃,四院,就最近那家。”
廖宋把手機奪回,跟他擦肩而過時,丟下極輕的四個字。
“你好啰嗦。”
如果不是聽力好,很有可能錯過。但只要聽見,就不會錯過那話里隱藏的東西。像未開刃的薄利刀片,帶一點淬過火的非常純粹的,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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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辛筎的輕傷,從嚴格意義上來說,的確是輕的。
但開裂的額際傷口,一片青紫深紅,都讓廖宋覺得刺眼。
她幫許辛筎把手機取回,請了假辦了住院手續。等醫生包扎的時候,廖宋坐在長椅上,拿食指摁住直跳的太陽穴。
許辛筎是她的高中同學,也是她在這個城市唯一的熟識。
在那里坐了不到四十分鐘,就成了這樣。
廖宋坐了會兒,又站起來靠著墻,鼻尖飄著熟悉濃厚的消毒水味。
她一直站著沒動,像一尊雕塑。
等了不知道多久,虞琛才姍姍來遲露面,他送她來醫院,但到了后立馬離開了。一見廖宋,他先道了歉,說忙著處理了下后續,他會負擔起所有責任云云,她還有沒有什么需要的?
廖宋答非所問:“剛才來醫院的時候,你說裴云闕,他受傷前,應該也算你們圈子的中心人物了,現在因為退到邊緣,心理有落差,所以精神頭心態上,也沒怎么調整過來,是嗎?”
他們之間沒有別的話題,在剛才驅車的時候,虞琛選擇用唯一的話題打破了尷尬的沉默——準確的說只有他覺得尷尬,廖宋一副多說一個字折一年壽的表情。
也就是這一刻之前,虞琛還保留著一絲小心,那天浴室巴掌之后,這位人才還成功存活了下來,裴溪照還側面提過一兩句,給弟弟新找的康復師話少做多,挺有分寸。
但聽廖宋的話跟朋友無關,也沒有問事故的細節,沖著裴云闕去的,虞琛那一點敬佩心思也就煙消云散,唇邊掛著點官方笑意:“對。狀態不好,哪里要是得罪了,廖小姐多擔待點。”
廖宋有幾秒沒說話,從外套兜里摸出手機,點開相冊視頻那欄,扔到虞琛懷里。
鏡頭晃動的很厲害,但是畫面里人物動作語言都清晰,一堆男人里,還有許辛筎今天不小心撞到的、廖宋得罪過的那個人。視頻里,許辛筎被抓住頭發,額角磕向玻璃桌角的悶聲,她在那些輕佻刺耳的笑聲中大聲叫著,你們認錯人了,被強灌了三杯酒后,許辛筎抓住機會抄起酒杯砸向身后的人。
坐在主座中間的男人笑意漸沉,不悅地問今天的人怎么這么鬧。場子立刻噤聲一片。
“Tic二樓是廣角,有服務生拍到,我買了。”
廖宋說。
虞琛臉色幾經變化,最后無奈地苦笑:“這人姓陳,是脾氣不太好,但要處理也挺棘手。如果你需要我幫忙,有點……”
廖宋手有點涼,插進了外套兜里:“不需要吧,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虞琛神色一僵,他看向廖宋,對方也望著他:“就在這個醫院,”廖宋頓了頓:“你不知道?”
她把手機拿回來,低頭看了眼時間,淡淡道:“我聽人說,傷者就在清黎湖附近的巷子,跟另一幫人起摩擦了,手下人少,被反撲,頭受了點傷,送樓下急診了。”
虞琛試探著問道:“死了嗎?你確定?”
廖宋從外套兜里摸出眼鏡,拿袖口擦了擦,慢悠悠帶上:“我猜的。”
她笑了笑:“要看陳先生運氣好不好,如果不小心輸錯個血,救不回來,可不就麻煩了。”
虞琛陷入徹底的沉默,好像被點了他的死穴。
廖宋想起什么補充道:“準確地說,是要看陳先生以前是不是得罪錯了人。”
這局做的簡單,姓陳的個性偏激兇悍,玩起來了搶別人的女伴也是常有的事。偏偏今天運氣不好,手下的跟班帶的不多,惹了事被中途攔下,亂棍打一頓傷及他,要說及時送醫也行,但剛巧出了輸血事故,混亂中命喪于此。
每一環都是偶然,可惜偶然拼湊起來就是命運。
“裴……你朋友傷是傷了,腦子還是挺好用的。”
廖宋笑了笑:“你何必替他妄自菲薄”
邊緣,脆弱,狀態差。
扯他媽淡。
這種人一萬次被發配到遙遠邊沿,也會一萬次重回焦點。
冷硬脆弱任性都是層偽裝的脆殼。脆殼深處淌著巖漿,在那里太陽離他最近也最遠,像理智豢養的瘋子,永遠能在高空獨索中保留著平衡。
因為享受。享受他人在他股掌中轉動的樂趣。
虞琛被她幾棍子打蒙了,他用盡所有腦細胞也想不通,就這點時間,她哪里猜的這樣準,也不保留半點,炸彈一樣扔的他腦子嗡嗡作響。
“你先回去吧。”
一道男聲從安靜走廊深處響起,由遠及近。
一點柔和,任性,漫不經心的,那音色他們兩個人都挺熟。
從前廖宋只是覺得,裴云闕說話中氣不太足,以后腿好了得多補補腎。
現在才醒悟過來,是懶的。
讓懶散里裹著狠毒,讓喧鬧靜穆就必須靜穆。
這樣的無理就是裴云闕。
他可能覺得……
不,廖宋斷定。
在裴云闕的世界里,他就是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