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白無暇的雪地被糾纏的人影破壞成斑駁不一的痕跡。
懸掛的紅綢隨風竄動, 又帶著下擺的風鈴響起清脆的叮咚聲,與那隱約的淺吟共同鳴奏成曲。
奚蕊側頭咬著墊在下方的衣衫,瀲滟的瞳仁中蕩漾著將落未落的淚花。
她雙手撐著男子堅實的胸膛, 寸寸回吻著他。
分明是嚴寒冷冽,可經了這番的她額角卻冒出了細小的汗珠。
眼尾泛紅, 氤氳了水汽的眸子十分勉強地才能與他對視。
祁朔輕笑著吻了吻她的額頭:“此間無人。”
意思便是她可不用忍耐。
可奚蕊哪有那樣的膽子?
細長嫩白的手指緊攥著他的手臂, 又劃出道道紅痕, 喉中壓抑著想要發出的碎音。
忽而一陣風吹過, 光潔的肩頸豎起排排細小的絨毛,她咬著下唇后縮了一下。
感受到她的細微戰栗,祁朔忽而頓下動作:“冷?”
她臉頰紅得不行,卷長的睫毛撲簌,從鼻腔中輕哼出一個字:“......嗯。”
“也還好……”
其實倒也沒有那么冷......
有些離譜的是, 如此凜冬竟覺得還有幾分燥熱。
她聽到男子低笑了一聲, 退離出身, 隨即將落到旁邊的大氅執起, 然后將自己包裹起來。
到底還寒冬,祁朔自知這般孟浪一次便夠, 可不愿將她真凍著。
“回奚府的動靜小些.....奶奶會聽見......”
沾染了雪的衣擺在這一系列動作中抖落在地,她露出了半張臉,面有緊張, 可那凍紅了的鼻尖卻襯得整個人尤為嬌俏。
祁朔垂眸彎唇:“是回家。”
奚蕊一愣:“可......”
“該結束了。”
語落, 男子抬起下顎,視線朝京都皇城的方向看去。
他狹長的眼尾瞇起,瞳仁中柔光漸散,卻而代之的是晦暗不明的墨色。
......
皇宮。
金碧輝煌的大殿中,四方紅柱上盤旋著栩栩如生的金龍, 白玉鋪造的地面鑲嵌著金珠,臺下歌舞升平,鳴鐘擊磬,余音繞梁。
裴青煙一襲栗梅起花八團洋緞盤錦鑲花對襟絹裙,精致的飛天髻上斜插著金海棠珠花步搖,落座于南平王身側,極盡風光。
“聽聞南平郡主回京以來便捐贈銀錢,又請來高僧為國祈福,當真是仁愛廣義,是我大豐的福氣啊!”
安陽侯執起酒杯哈哈大笑幾聲,朝裴青煙敬了敬。
“蕭伯伯過譽了,這是青煙該做的。”裴青煙回之一禮,以袖掩面,一飲而盡,如此動作立馬引得不少人叫好。
“南平郡主當真巾幗不讓須眉,毫無小女兒扭捏做派!”
“想當年郡主不過十多歲的年紀便有憂國憂民之心,若是個男兒身必不輸于我等!”
......
裴青煙享受著眾人的吹捧,眼角眉梢的笑意極盛,卻再瞥見最高位屬于祁朔的位置空缺時,眼神凝了下來。
這么些時日的計劃,便是為了在幾日的宮宴上大放光彩,為此她還新趕著定制了這套衣裙,目的便是讓他明白,她裴青煙就算是離京十年,也依舊不減當年風華。
她也永遠都是那個無論在哪一方面,都與他最為般配之人——
卻不曾想,奚蕊那賤人回了娘家龜縮著不來便罷了,連帶著祁朔也沒有出席!
一口氣憋悶在裴青煙胸口,她憤然側眸,再聽到那些諂媚討好,都覺得沒那么爽快。
話頭由裴青煙很自然地過度到裴益川。
裴益川作為南平王權勢頗大,若非因為是先帝最小的弟弟,這皇位便是讓他來坐也無絲毫不妥。
只是他為人正派,十年前本和他無關的一樁案件竟使得他為避嫌離京這么多年。
而如今,眼前一面是一位實權大握的王爺,另一面是一位根基不穩的新帝,明眼人都知曉該往哪方面巴結。
畢竟,說不準這江山......何時就易主了呢?
“早聞當年王爺離京是因官鹽走私一案,臣倒是聽說這十年前的官鹽走私實則另有其人?”
“據說大理寺卿因公謀私數十載,十年前那場三司會審便是在他手中留了紕漏。”
“大理寺卿掌管所有刑事案件審理,他若真這般徇私枉法,那這么多年究竟包庇了多少人......”
“王爺這十年當真是委屈。”
......
裴益川聽著議論紛紛,唇角的弧度不可抑制的上揚,他抬頭,恰好對上蕭凌望來的眼神,舉杯示意。
蕭凌修長的手指捻著酒杯邊緣同樣回敬,嘴角噙著一抹玩味的笑意,他感受著四面朝賀,只覺那蟄伏多年的隱忍在此刻得到了回報。
把玩著手頭的杯盞,他眼神稍瞥,看到身側空位時頓覺方才的興奮淡化了不少。
予沐月份漸大,又胎像不穩,再加上幾日國公夫人未來,她更是興致缺,是以,沒有跟著進宮。
可此時此刻,不知為何,他卻很想見到她。
“諸卿稍安勿躁,今日為除夕家宴,不談政事。”
裴云昭含笑打斷,又舉杯以賀,可現下有南平王裴益川這般人物在此,一時間竟無人第一時間回應他。
“陛下,這大理寺卿貪贓枉法,身處皇城腳下卻做出這般見不得人的勾當,按罪理應誅連九族!”
大理寺少卿微紅著臉站起身,一看便是喝的有點多了。
此言一出,全場眾人皆是嘩然。
誰人不知大理寺卿的小女兒奚蕊現在是輔國公的夫人,陛下親封的一品誥命?
這九族算下去,豈不是還要牽連陛下?
思及此,眾人面色各異,這大理寺少卿為了討好南平王可真是膽大至極。
“少卿大人此言差矣,奚家小小姐嫁入國公府,也算半個皇室之人,你這樣說豈不是將陛下也算到九族之內?”
裴青煙輕笑掩唇,隨即將視線轉向裴云昭,笑得極為燦爛。
如此猖狂的一來一回,已然將裴云昭作為皇上的威嚴挑釁了完全。
裴云昭指尖捏住酒杯,漫不經心地瞧著下方朝裴益川的阿諛奉承,他淺勾著唇,可笑意卻不達眼底。
忽地,另一只緊攥成拳的手掌被雙柔荑悄無聲息的覆蓋。
他斜瞥過眸,只見身側那宛若腰背宛若量尺比對般端莊的林知眠,輕抬衣袖掩面,緊了緊手掌,朝他頷首,眉目間皆是擔憂。
「陛下莫怒。」
他看出了她眼神里書寫的幾個字,不動聲色地抽出手臂,又回應般拍了拍她的手背,表面神色依舊淺笑溫潤,沒有絲毫變化。
這般場景都能擾亂他心神的話,他裴云昭倒也不至于坐在這里了。
“諸愛卿所言甚是有理。”他放下酒杯,隔著幕珠簾遮擋的瞳色情緒不明。
“只不過,朕知道的好像與諸愛卿不甚相同。”
此言一出,就在大家不知所云之際,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囂。
“寺副大人,您不能進去!”
“寺副大人!”
......
裴云昭單手支著頭,隨意撥弄尾指:“讓他進來。”
與此同時,沈曜呈著手頭卷宗踏步而來。
“臣參見陛下。”
“免禮。”頓了頓,裴云昭瞇起眼,“若朕沒記錯,沈愛卿......”
“臣私闖宮宴,臣有罪。”沈曜已然先一步跪下認罪。
所謂家宴,便是各個王公氏族,以及高品階官員才可參與,而以自己的品階,是遠遠夠不上的。
“但這樁冤案,臣卻要為大理寺卿大人討回公道!”
說罷他雙手交疊于額,叩首行了個大禮。
裴云昭蹙眉:“冤案?”
沈曜依舊維持著叩首的姿勢:“是,奚大人一生秉公執法,鐵面無私,甚至于自家名下都無任何以公謀私所得的財產,又怎么會去做庇護私運官鹽的罪人?”
他的話點明了方才一直明哲保身未曾插話的其他官員。
奚廣平是如何節省的,他們互為同僚數十載自然清楚。
就連宅都是幾十年前朝廷分發,竟是稍有改造都沒有。
“陛下,臣以為沈寺副言之有理。”許久沒說話的季丞相忽地上前。
“臣附議。”季北庭也跟著抱拳。
丞相父子接二連三的站出發聲,令方才一面倒的局面出現傾斜。
“沈大人到底是年輕氣盛,殊不知看人不可只看表象。”裴益川摸著下巴緩緩出聲,“據本王所知,沈大人自幼跟著大理寺卿研學,有些偏頗不知辨別,也能理解。”
沈曜手掌攏成拳,咬牙聲線不穩:“那為何奚大人將將入獄,便身中苗疆巫蠱,難道說這也是他的表象嗎?”
苗疆巫蠱這四個字就像是巨石落入靜潭,霎時間驚愕眾人。
一直旁觀的蕭凌手指驟然收緊,瞇眼抬頭,恰好對上裴益川同樣微訝的瞳孔。
現在對奚廣平出手這種蠢事絕對不是他們做得出來的。
二人視線隔空的交織轉瞬即逝,裴益川收回目光,卻注意到了裴青煙煞白的臉色。
一道可怕的猜想在腦中凝聚成型,可不待他出口,沈曜銳森的眸便看了過來。
“而據臣所查,這苗疆巫蠱便是出自于南平郡主之手!”
“嘩——”
耳邊嗡嗡轟鳴,裴青煙嘴唇顫抖,甚至忘了維持自己的貴女儀態:“你......你休要胡言!”
沈曜冷笑:“臣是不是胡言,陛下一查便知。”
說著他讓太監總管呈上了自己所查的卷宗。
“十年前雖記載三司會審由奚大人主審,可最關鍵的幾步卻是當時的少卿大人經手,奚大人對你極為信任,便未曾重審,后你抹去了卷宗中關于你的痕跡,偽造成年久泛黃的痕跡,而所有紕漏的責任便都由奚大人承擔,這么多年少卿大人如此炮制了多少謀私案件,想必不用臣來告知!”
沈曜眼里是少有的冷冽,他一字一頓,讓本還因酒思緒混沌的大理寺少卿清醒了大半。
“沈曜,你......你含血噴人!”他瞪大雙眼,心底的顫栗恐慌開始蔓延,就在腦袋快要轉向裴益川時,忽覺心口一痛,瞳孔瞬間放大,喉鼻溢出噴涌的鮮血。
“不好!”
離他最近的季北庭率先發覺了不妥,一個健步上前便點了大理寺少卿的幾處大穴。
“傳太醫!”裴云昭猛地起身,看著下方渾身是血的大理寺卿,額角的青筋直跳。
突如其來的轉變令場面一片混亂,太醫著急忙慌的提著醫箱前來,可只是探過呼吸便發現人早已斃命。
“陛下,少卿大人已經去了......”
裴云昭氣息不穩,瞧向置身事外的裴益川,一口牙齒幾欲咬碎。
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下毒......
滅口,這是明目張膽的滅口。
......
沈曜看著這一番不過眨眼的變故,原本的信誓旦旦消散了一半,卻又很快清醒。
“陛下,少卿大人死得離奇,這背后定有他人暗中作祟。”
裴云昭冷眼掃視眾人,手臂微抬,隨即陣陣鐵靴踏地聲由遠及近,羽林軍包圍了整座宮殿。
“委屈諸愛卿了。”
說罷,他又將視線投向裴青煙:“沈愛卿方才說得苗疆巫蠱所謂何物?”
沈曜立馬了然:“城郊以北的一處荒廢宅院是南平郡主圈養蠱人之地,陛下派人一查便知。”
聞言裴青煙只覺通身血液逆流而上,她幾欲站不穩腳步。
她不過只從南平城偷帶了幾個蠱人來京都,還隱藏這般深,他們是如何能發現的......?
“爹爹......”
“逆女!”
啪——
裴青煙難以置信地捂著臉側頭,口中開始蔓延起血腥味。
“本王竟不知她如此糊涂,若陛下查明,本王定以示懲戒!”裴益川痛心疾首,滿目恨鐵不成鋼。
裴云昭冷眼望著他變幻多端的面孔,扯了扯唇角:“王公犯法,與庶民同罪,朕作為一國之君,自然不可徇私,你說呢,皇叔?”
裴益川抬頭,聽著他咬重的稱呼并未有半分失控:“這是自然。”
裴云昭不再看他:“來人,將郡主帶入詔獄候審——”
“爹爹!”
裴青煙一把拽住他的衣袖,瞳仁顫動,不停搖頭滿是驚慌。
可得到的卻是裴益川無情甩開的手臂,以及被驟然架起的四肢。
“你們滾開,滾開!別碰本郡主——”
無邊的恐懼與絕望淹沒理智,她看著裴益川毫無波瀾的臉,突然懂了。
什么夫妻離心,什么賭氣不來宮宴,什么大理寺卿生死不明,都是他們為了今日做出的局!
而他們想引出的人,此時此刻正冷漠地瞧著自己。
她最敬愛的爹爹,放棄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