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秋宮側殿。
太醫火急火燎地從太醫院趕過來, 在見著立在門口的祁朔時,瞬間呼吸一滯。
嘖,這次不會又是國公夫人……
他抬手擦了擦額角冒出的冷汗, 心口跳動不止。
猶記得上次國公夫人腹痛到暈厥,自己幾欲被國公大人的眼神凌遲而死。
“太醫!太醫——”
奚蕊瞧著床榻上蜷縮成一團的女子, 急得眼眶通紅。
正沉浸在恐懼中的太醫被這一呼喚驀地拉回思緒。
看到方才自己擔心的國公夫人此刻正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一口氣剛想放下, 卻在下一瞬對上了雙眼尾猩紅的眸。
“救她!”
“……”
太醫又擦了擦冷汗:“煩……煩請世子去屏風外等候。”
蕭凌緊握江予沐的手, 目光凝視著她一瞬不移,黝黑的瞳仁顫動不止。
他仿佛又看到了初次知曉她有孕時,她昏倒在地,落了紅的模樣,恐懼與慌亂席卷了他的理智, 讓他耳邊嗡嗡作響。
此時此刻蕭凌聽不到外界任何聲音, 只是不停呢喃著:“救她, 救她……”
奚蕊本就對他方才維護裴青煙之事心有芥蒂, 此刻又看著他一副失了智的模樣更是煩躁。
當下上前一步,顧不得什么男女之防, 便想去拉他:“蕭世子你冷靜一點!”
可不待她手指觸碰到他,便見男子猛地抬掌。
瞬時之間,祁朔眼眸驟瞇, 單手掌住她的腰, 另一手迎上蕭凌襲來的掌風,他下顎緊繃,通身上下染盡凜冽如冰的怒意。
蕭凌只覺與他相接的手臂冰火交融感直直竄入四肢百骸,使得他瞬間煞白了臉色,而眼前之人竟看起來絲毫無波。
他緊咬著后槽牙對上祁朔裹挾著涌動怒火的黑眸。
二人視線交織成網, 他感覺胸口翻涌著驚濤駭浪,不過半響,便似有腥甜漫上喉頭。
“夫君。”驚懼散去的奚蕊,手掌撫上了男子繃緊的手臂:“別打了。”
煞氣頓散,祁朔垂眸,收斂了陰戾,蕭凌捂住胸口后退一步,方才失去的理智逐漸回籠。
奚蕊咬咬唇,推搡了他兩下,有些急切:“你們都出去,讓太醫給阿沐看看。”
說罷,她的退離了他的臂彎,自顧自地走到了塌邊。
經過方才一番插曲,站在原地的兩個男人再次對視一眼,祁朔緘默半響,眼神稍瞥,轉身邁步朝外。
蕭凌移開目光,擔憂地略過躺在榻上滿目痛苦的江予沐,又緊了緊拳,終是跟了出去。
季北庭抱臂而立,單腿支起斜靠著墻壁,斜眸看著眉梢間還未褪去冷意的祁朔走出來,斂眉哼笑一聲,說的話卻是給他身后之人聽的。
“郡主可還沒起來呢。”
聞言蕭凌終于抬起了眼皮,他沉沉地吸了口氣:“影一,去護送郡主回府。”
身側侍從抱拳:“是。”
季北庭見狀輕嗤彎唇,不再言語。
......
兩尊煞神離了側殿,太醫才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
平復呼吸,他放下藥箱開始為江予沐把脈。
經過這段時間的平緩,那股難捱的腹痛逐漸平息,江予沐虛靠著床沿,因著疼痛額角的碎發被虛汗潤濕。
“世子妃無甚大礙,不過是動了胎氣,只是......”
“只是什么?”奚蕊焦急問道。
太醫收起把脈的手,皺起眉搖頭:“ 若世子妃再這般情緒大起大落,這胎怕是......很難保住。”
很難保住。
這幾個字就像是晴天霹靂落在奚蕊頭頂,她上前抓住太醫的衣袖,急切道:“怎么會,怎么會保不住呢?阿沐的身子以前一直很好的。”
“國......國公夫人,不是說現在保不住,是若世子妃日后再這般......才會有危險......”太醫頭皮一緊,生怕惹到了她,他可沒忘記國公大人就在外面。
倒是江予沐聽言只是眼睫閃動兩下,瞳仁微移,扯起唇角:“我沒事的蕊蕊,讓太醫走吧。”
畢竟這句話她從發現懷孕開始便一直在聽了。
奚蕊松開了手,走到塌邊坐下,剛想說什么,便見著蕭凌邁著疾步了進來。
“予沐......”
可沒等他走近,江予沐突然臉色一變,身子側過竟干嘔了起來。
奚蕊立馬伸手順著她的脊背,轉眸瞧見蕭凌驟然僵硬的表情,冷哼一聲:“??我曾見民間有種說法,女子懷孕期間見到孩子父親就會犯惡心。”
蕭凌腳步猛頓。
“蕊蕊......”江予沐心頭一跳,握住了奚蕊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了。
可奚蕊卻并不覺得有什么問題,尤其是想到方才蕭凌維護裴青煙的模樣便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于是她再次開口,甚至聲音都更大了幾分:“世子可聽到了?”
蕭凌眉頭緊蹙,似是在思忖這話的可信度:“這......”
奚蕊回握住江予沐,側眸又道:“再者,太醫說阿沐不可受刺激,這幾日我便陪她在這宮里安心養個幾日,太醫前來診脈也方便,世子沒有異議吧?”
蕭凌:“......”
季北庭好整以暇地眉峰輕挑,滿眼幸災樂禍。
門外的祁朔:“......?”
奚蕊真的帶著江予沐在長秋宮側殿住了下來。
林知眠對此很是歡迎,并調笑道終于有人在宮中陪自己。
而有她發話,再加上奚蕊堅持,任他是輔國公還是安陽侯世子,竟一時都無可奈何。
凜冬已至,京都又下了幾場雪。
紅磚綠瓦的宮墻被白皚皚的雪覆蓋了一層又一層。
經過這段時間的調養,江予沐的身子好轉了許多,并時常同奚蕊一起幫襯林知眠查辦著除夕家宴。
以往宮里大小事宜皆是有林知眠親自打理,奚蕊所需要做的只是協同外命婦。
而經過此番接觸她才發現,這宮中瑣事才是最為繁重的部分。
“阿沐,我發現這后妃之中,購置胭脂水粉竟要比裁辦衣裳所花銀兩要更多。”奚蕊翻動著今年內宮賬簿,朝身旁繡補著孩子衣裳的江予沐道。
聞聲,江予沐側眸瞧了眼,忽地笑了:“還不是因為蕊蕊之前的妝容太過驚艷,引得上至后妃下至百姓紛紛效仿。”
經她提及,奚蕊才又想起那以自己之名抬高胭脂溢價的琉璃閣。
她稍稍蹙眉:“雖然我的妝容屬實好看,但倒也不至于這般昂貴。”
江予沐掩唇忍俊不禁:“是,但正因我們蕊蕊好看,所以更加難得,僧多粥少,不也是這個道理?”
“可那粥我瞧著也不算很好......”
奚蕊嘟囔著,忽地想到什么,眼前一亮:“他們做成那個樣子都能用我的名義買這么貴,為何我不自己去呢?”
“你是想......”
“嗯,更何況我大舅舅他們也來了京都,他們作為我的娘家人甚至還能更好的利用這一點,再者,若能降低價格,對知眠姐所提倡的勤儉之道也有所助益。”
“蕊蕊思慮周全。”二人聊著當頭,林知眠含笑著邁步從院外走來。
“臣婦見過貴妃娘娘。”江予沐起身行禮,卻在行至一半被人制止。
“世子妃懷有身孕,不必多禮。”林知眠溫和道。
“蕊蕊想讓自己的娘家人去開胭脂鋪子?”
奚蕊:“不瞞知眠姐說,我母親家族世世代代皆是做胭脂的,只不過近日才來京都,還未曾做大。”
實際上做大也十分艱難,琉璃閣在京都乃百年產業,近乎壟斷,可不是隨便一家小鋪子都能撼動的。
林知眠了然點頭:“難怪蕊蕊這樣會做胭脂,只不過你若想砍下這諸人皆以習慣的高價,可并非易事。”
她不是沒有想過去調整這天價胭脂,只是她人在后宮,為了避嫌不可輕易出手,若是奚蕊去做便不一樣了。
奚蕊頷首,開口十分云淡風輕:“自是知道的,左不過是有人來找麻煩,屆時讓夫君遣幾支巡隊過來守著,量他們也不敢造次。”
林知眠:“......”
江予沐:“......”
這習以為常的語氣是怎么回事。
......
輔國公府。
這幾日府內的氣壓極低,一眾下人皆戰戰兢兢不敢多言,心里頭期盼著夫人趕緊回來。
書房中,祁朔翻動著銘右呈上的軍報,一對劍眉擰得極緊。
啪的一聲,書頁合上,提心吊膽的銘右嚇得猛一個機靈。
“公......公爺?”
祁朔煩躁地捏了捏眉骨,只覺得胸口翻涌著莫名的悶氣,他不耐地揮手:“下去。”
在宮里住了這么久,她倒是真不想回來了?
并不知自家公爺在想什么的銘右得令立馬告退,卻又在出門不一會再次折了回來。
他試探道了聲:“公爺,外面安陽世子求見。”
祁朔捏著眉骨的手指一頓,剛想說不見,忽然聽到了外面的動靜。
約莫是蕭凌想要直接闖進來。
祁朔支著頭,斂下的眸晦暗不明。
改主意了。
“讓他打會再進來。”
銘右眉心一跳:“......是。”
......
大約一盞茶之后,蕭凌才終于踏入了書房門檻。
此時的蕭凌一襲白袍略有凌亂,可盡管如此卻依舊掩蓋不了他挺立的脊背與修長的身姿。
“看來蕭世子傷恢復得不錯。”祁朔斂眉,也沒看他,是笑非笑。
那日若非奚蕊攔著,恐怕他便不是受點內傷這么簡單。
這一點蕭凌自然知道的。
他也不惱,回之一笑:“那日對尊夫人多有得罪,多謝公爺手下留情。”
祁朔聽著他的虛與委蛇,手指摩挲著茶盞邊緣,并不想多說一個字。
蕭凌對此也不覺不妥,勾唇繼續道:“今日蕭某前來是想同公爺談個合作,能讓尊夫人早日回府。”
聞聲,祁朔動作一頓,終于抬了眸:“說來聽聽?”
......
夜色沉沉,萬籟無聲。
白日同林知眠討論了一番后,奚蕊越想越覺得可行。
可現在卻面臨一個重要的問題。
她需要先回府。
“阿沐。”奚蕊日常摸著江予沐的小腹,忽而抬起頭喚了聲她。
“嗯?”江予沐視線依舊落在手頭書頁之上輕應了聲。
“我這幾日覺得......蕭世子并非你的良人。”猶疑著,奚蕊還是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說實話,現在她最擔憂的便是她了。
江予沐聞言捏著書頁的手指收緊,連紙頁都帶起了褶皺。
奚蕊自然是沒放過這一細節,她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你告訴我,他到底對你好還是不好?”
江予沐眼睫閃動:“......自然是好的。”
“你騙我。”奚蕊明顯不信,“他是不是喜歡那什么裴青煙?”
她可不是瞎子,那日蕭凌的維護之意是個人都能看得出來。
江予沐合上書頁,對上她擔憂的眼:“蕊蕊你別多想。”
“我覺得分明就是......”
“蕊蕊。”她嘆了口氣,“還記得我說的嗎?”
奚蕊疑惑:“什么?”
江予沐:“這世上大部分夫妻都是相敬如賓度過一生,況且我們嫁入世爵之家,若妾室安分,夫君體諒,再能夠平安順遂,就已是福分。”
這句話奚蕊自然記得,還是她成婚前,江予沐用以寬慰自己之言。
“可......”
“所以他究竟心悅何人與我又有何干?我始終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安陽世子的世子妃。”
奚蕊抿唇不語,她不覺得江予沐又她自己說得這樣豁達。
“阿沐,可他真的體諒你嗎?在你的面前摟抱別的女人,也算體諒嗎?”
江予沐愣了愣,壓下心底苦澀,笑道:“為何不算體諒?不過是喜歡旁人罷了,若他還看上了哪家良家女子,我這做主母的還需要去采吉納妾呢。”
“倒是你,這些天躲在宮中真的只是想要陪我嗎?”江予沐歪頭淺笑,轉移了話題。
這下輪到奚蕊愣神,她不由得再次想到了那副神秘畫像。
已知那人不是裴青煙,可也是旁人,若祁朔喜歡,自己豈不是......
“我......”她抿抿唇,偏過頭,眼神閃爍,“自然是陪你。”
江予沐凝視不語。
許是她的目光似要將自己看穿,也或許是心虛作祟,奚蕊有些坐立難安。
“我......我先去沐浴。”
說罷,她站起身,逃一般地朝側殿另一方的凈室跑去。
江予沐手肘撐著桌案,單手支頭,瞧著她的背影,含笑的眼眸逐漸黯淡。
突然室內火燭驟滅,她驚坐起身,與此同時一道熟悉的男聲出現在身后。
“你真這么想?”
此時視線一片黑暗,江予沐心口的恐懼愈漸加大,試探著喚了聲:“世......世子?”
這里是后宮,他怎么可以進來的!
她驚嚇地抹黑連連后退,忽地絆倒桌凳眼瞧著就要摔倒,蕭凌瞳孔一縮,大步上前摟住她的腰身帶入懷中。
江予沐驚魂未定,雙手撐在他的胸口,下意識抬頭,卻見到了在月光下反光的銀白面具,以及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眼眸。
“你別怕!”蕭凌看她面色不虞心下一驚,連方才聽到那番話的不悅都忘了。
似是怕將她弄碎了,他柔聲道:“我......你現在看不到我的臉了,還想吐嗎?”
江予沐:“......?”
......
奚蕊在桶中泡了許久,思忖著方才江予沐的一番話,只覺得心煩意亂。
“哎......”
仰躺于水面,又閉目養神半響,她終于從浴桶中起了身。
或許阿沐說的是對的,也許祁朔現在對自己有幾分好感,但他依舊也可以這樣對待別人。
隨意圍了件浴巾,她一邊用帕子絞著頭發一邊朝外走去,可不知為何越是這樣寬慰自己,她便越是窒息難耐。
更何況,這世上哪個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
是自己思維太過狹隘——
“......?!”
奚蕊站定在側殿內室,瞳孔驟然放大。
只見那桌案之邊,一玄衣男子慵懶地靠坐著,單手點燃起昏黃的火燭。
“你你你——”
他怎么會出現在后宮?!
雙手抱胸后退,奚蕊滿目驚恐。
“有什么好擋的?”祁朔抬起眼簾,唇角彎起微弧。
“你怎么過來了?”扯過搭在一旁架子上的披風,奚蕊將自己包裹地完完全全。
“你為何不回去?”祁朔反問。
“我......陪阿沐養胎。”
“安陽世子帶她回去養了。”
“......?!”
環顧四周果然不見人影。
他們竟然串通了一起來!
奚蕊憤懣咬牙,方才的問題還沒問清楚呢!
“你還沒回答我。”祁朔邁過修長的雙腿朝她逼近,“為何不回去?”
“我......”他的氣息逐漸包圍住自己,一寸寸地吞噬了她的心。
她側過頭,烏睫撲簌不止,“這就回去嘛......”
“嗯。”祁朔為她攏緊衣裳,勾著她胸口的系帶稍稍一扯,奚蕊踉蹌一步便跌落到了他的懷中,“可是我覺得,你還有別的原因。”
前幾日便隱隱感覺有些不對,以往見著自己她都會小跑著過來,可那日宮門口,她只是目光呆滯,分明便是在顧慮什么。
男子的目光深邃且灼熱,似乎是要將她看個透徹,奚蕊心焦,思忖著如何回答,卻不想他比自己更快。
“想為我納妾?”
見她不語,又思及方才聽到她同江予沐所言,他低笑隨便問了句。
卻不想就這簡單的一句話使得她心跳驀地停了一拍。
奚蕊臉色微白,眼神閃爍不止:“也......也不是不可以......”
“......?”
邊說著,她眼眶又開始泛酸:“我見那女子身段窈窕,舞姿輕盈......”
可阿沐說若他看上了哪家女子,做主母的還需要去采吉納妾。
“我見著也覺得甚是不錯......只是不知那人現在身在何方,夫君喜歡,我早些遣人納了回來,也不算耽誤良時嗚嗚嗚......”
祁朔越聽越聽不懂,手指勾起小姑娘下顎,只見她緊咬著紅唇止不住發顫,眼眶氤氳的水汽幾欲溢出。
霎時間,心口一緊,他指腹抹過她眼尾的淚痕,輕聲問:“哪位女子?”
“就是你密室那畫像上的唔——”奚蕊突然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她看著祁朔,心虛地眨巴眨巴眼睛,懸掛了淚珠的睫毛不停抖動。
“......我也不是故意去你書房密室的。”
“就是......很突然......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小姑娘斷斷續續的解釋夾著哭腔的嘶啞,如綿綿泉水,撩動過他的心弦。
胸腔悸動得厲害,祁朔彎腰捧起奚蕊的臉,深邃黝黑的瞳仁中揉碎了星光。
他低低地笑了起來,胸腔的震動一下一下傳到她的耳畔,又落到心底。
然后她聽到那夾了些無可奈何的低啞聲線緩緩響起。
“那是我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