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那日一事, 奚蕊終于明白了什么叫人竟然還能被自己窘迫到想要原地離世。
認錯了人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發現祁朔似乎對她那些事情從頭至尾都一清二楚。
可是都這樣了他居然還應了賜婚,當真是......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當然這些話奚蕊只是心中暗自腹誹, 好不容易囫圇揭過這頁,她斷然不會自討沒趣地再去提那些舊事。
她相信只要自己裝作無事發生, 鎮定自若, 便能同以往一般好好生活著。
秉持著這般相信時間會治愈一切的精神, 她決定樂觀地面對太陽會從東方升起的每一個明天。
......
碧空萬里, 天高云淡,盛夏的暑熱在這傾灑滿地的日照下呈現了個十足。
奚蕊在這無所事事的日子里終于找到了另一番樂趣。
她發現做糕點要和做胭脂一樣令人愉快。
“夫人,您要不再想想......?”
看著她在桌案上擺弄一堆器具的阿綾是十分后怕,那日燒黑了半個廚房的記憶還歷歷在目。
奚蕊蹙眉不以為然:“對我有點信心,嗯?”
她曾經制過花露胭脂, 也是胭脂中最難的一種。
需要先擰出花瓣中的紅色汁液, 再輔以香露置于小爐中微火細蒸, 最后取上層凝露后陰干雕刻成膏, 便成了市場上鐫畫肆意的各種花露胭脂。
而大部分糕點所需要的不過是那手藝形狀,以及火候得當, 這方面倒是同制胭脂有異曲同工之妙。
有了上次經歷,奚蕊多少也算有些自知之明,這次想要嘗試的糕點種類倒是沒再和烤炸之類掛鉤。
她將滿頭青絲用一根玉簪挽于頭頂, 又用襻膊卷上袖子, 伸手便開始試探著去捏那面團。
“文茵還沒回來嗎?”奚蕊擺弄著手中物什問道,“你們這幾日去江府可還有發現什么異常?”
雖說那天給江父留了些銀錢,但心里還是放心不下,便遣她們兩人時不時的去江府瞧瞧,若有需要也能及時幫些。
阿綾搖頭:“未曾, 江大人的傷有了大夫看顧已然好了許多,昨日還叮囑著我們莫要再去了呢。”
奚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倒是想喚江予沐來國公府聚聚說些體己話,可如今祁朔在府中,她不如先前那般自由,便擱置了下來。
而今聽聞江父好了許多總算是有了片刻心安。
思及此,她無意地用手撩了撩微垂的發絲:“那便好,你們暫且別讓阿沐見著,對了,我聽說錦和樓又新進了些黛藍錦緞,也給她送匹過去吧。”
說不準還能讓阿沐開心些。
阿綾見她那沾了半張臉的白面灰忍俊不禁:“知道了,夫人。”
......
當天奚蕊一時興起,做了幾大盤形狀各異的蒸糕。
雖說不至于難吃,不過畢竟是初次,用料什么的難免有些偏差,而且外形還稍微粗糙了些,所以肯定是不能給祁朔送去的。
但浪費行徑也是不可取,是以,她喚來德叔,將這些往下分給了下面的小廝。
后來,他們吃了三日甜糕。
而那沒有提醒奚蕊臉上沾了面粉,導致她路過祁朔書房被他喚來議事的一眾將領瞧見后掩面而逃的罪魁禍首阿綾,更是連吃了四日。
整個國公府都膩了。
江府。
厚重的草藥之氣縈繞在狹小的內室之中。
而那本該因腿傷臥病不起的江父此事卻倚著躺椅輕抿淺茶,絲毫沒有重傷未愈的虛態。
“那個臭丫頭還沒來?”他隨口吐掉沾染在唇邊的茶葉,下壓的眼尾中滿是不耐。
“兒子早先便說三妹嫁入侯府后恐是難以管教,如今竟是連爹的話都敢不聽了。”一旁的江烈跟著蹙眉附和。
江父撇撇嘴還想說什么,忽地傳來了前廳丫鬟的聲音。
“世子妃來了——”
江父面色驟變,趕忙起身臥躺到了床榻之上,又命小廝將室內的藥氣扇地更濃郁了些。
江予沐來時便是見著自己爹爹這樣一副面無人色的模樣。
她剛想開口便被江烈陰陽怪氣噎了一句:“三妹還知曉爹爹躺在床上啊,我還以為三妹入了侯府便忘了我們江家。”
江予沐眉頭微蹙:“大哥這是什么話,我如今已是嫁人之身,出府本就不易......”
江烈冷哼:“慣會尋些托辭。”
江予沐面色白了白,不想再做解釋:“爹爹的腿為何還是沒有好轉,前幾日不是請了郎中?”
“郎中有什么用?不過是訛人銀錢罷了!哎我這腿......”江父面色慘白著瞪了眼江予沐。
她抿唇頓了后面話頭,見狀也多少明白眼前之人心里打著什么算盤。
“大哥又欠了多少錢?”
沒想到她會這樣直白地戳破這層窗戶紙,江父有片刻不自在。
江烈正欲反駁便聽江予沐繼續道:“就算是欠了錢也不該拿爹爹治腿的銀子去抵債......”
聽她并未察覺爹爹裝病,江烈底氣又回來了些,于是輕嗤著打斷她:“哼,說的倒是輕巧,你在侯府倒是攀上了高枝,如今倒是來教訓起了大哥來?”
“我不是......”
“予沐啊,也不是爹爹說你,只是你看如今我們江家這般艱難,你大哥二哥尚未娶妻,又沒有謀到個什么好差事,全靠爹爹一人俸祿過活,你母親身體也不好,爹爹如今無法上職,你在侯府錦衣玉食自是你的福分,就是若有閑暇也當對娘家幫襯一二。”
江父的話帶著語重心長,江予沐聽著心中極其不是滋味。
大哥二哥沒有謀得好差事也是因為他們學識過淺,饒是世子想幫也有心無力,當然這些話她是不會說出來的。
見江予沐緘默不語,江父轉動眼珠又看了眼江烈,江烈得到示意悄然點頭。
“三妹,世子那般有權有勢,要些銀子,通融通融還不是你吹吹枕邊風便能......”
“不可!”
聞言江予沐驀地打斷,這種利用行徑被江烈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使得她臉一陣青一陣白,就好像自己是什么……
待到回過神來江予沐才發現自己有些失態。
她抿了抿唇,聲音軟了許多:“世子......世子他瑣事繁多,況且爹爹的監正一職便是多虧了他的提攜,世子待江家早算仁盡義至。”
她又如何再能開口去叨擾于他?
江烈倒也不惱,試圖說服她:“這便是三妹狹隘了,世子既然會幫襯爹爹一次,便是因為待你看重,既然看重為何提不得?”
江予沐卻十分堅定:“此事大哥莫要再議了。”
被這般拒絕的江烈面色無比難看,手指驀地指向她:“你簡直——”
“大哥!”
外面突然傳來一道粗獷的男聲,緊接著江予沐便覺眼前一暗,身子就被擋到了來人身后。
江武身形魁梧,雖說比江烈小上幾歲,但二人相對而立卻是不占絲毫下風。
他的衣擺上還沾染著未曾拍落的塵土,高束的發髻也有些泥塵,出口聲帶著疾步的氣喘與不悅。
“何必為難三妹一介女子?”
被這般質問的江烈頗覺難堪,又想到剛剛碰壁,火氣更甚:“一介女子?她才不是什么尋常女子,我們三妹現在可是高高在上的安陽世子妃,父兄都快叫不動她了!”
江武冷笑:“大哥有這心思不如和我一同去碼頭卸貨,也比在這兒干說地好,好歹能得幾個銅板去還你那賭債!”
“你——”
“咳咳......”
“爹爹。”江父握拳抵唇猛咳幾聲,引得劍拔弩張的二人終于側眸。
他抬眼,帶著幾分無可奈何:“予沐現在是世子妃,一言一行皆是有婆家看著,確實不比在閨中自在,為父能理解。”
爹爹的話讓江予沐怔神片刻,似是沒想到他會這樣為她說話。
可下一句卻讓她再次渾身冰冷。
“不過前幾日你的那手帕交,哦,就是嫁給輔國公的那個大理寺卿幺女奚蕊,還派了人過來探望為父,送了些銀錢,為父當時百般推脫都無法拒絕,哎,是個實心眼的孩子。”
江父的狀似無奈落入僵硬在原地的江予沐眼中好半響都未找到自己的聲音。
蕊蕊......派人來過江家?
“對了,她的侍女還說若江家有需要也可幫襯一二,為父自然是沒有答應,不過這件事為父還是覺得那國公夫人更為實在,予沐確實交了個好友。”
“爹爹此言何意?”
江父嘆:“若予沐為難同世子訴說,其實這國公夫人也不失為能救江家于水火之人,先前客氣著拒絕便是想來問問你......”
爹爹的話分明沒有絲毫強硬,卻讓江予沐感受到了無形的威脅。
江父還在感嘆著什么,但后面的話江予沐再也聽不清。
她只覺眼前一陣恍惚,幾欲站不穩腳步,頭皮發緊,握拳的掌心指甲陷入肉中,嘴唇開始不自主的哆嗦。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讓蕊蕊知曉這些事情。
“三妹?”江武擔憂地望了眼面色如土的她,他心思粗大,自是沒察覺江父話中有話。
袖中緊攥成拳的手握緊又松開,江予沐深吸一口氣,盡可能讓自己的話更有說服力。
“家里的事女兒會......會去想辦法的,女兒雖同奚蕊交好,但祁公爺性子陰晴不定您也是知曉的,爹爹還是莫要麻煩國公夫人,若是惹了公爺不快,恐是得不償失。”
江父自然是明白其中利弊。
他不敢惹祁朔那尊煞神,若非如此,在奚蕊派人來的第一天便不會那般客氣著拒絕了。
而目前他也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
說完這些,江予沐再也待不下去:“時辰不早了,女兒先回侯府,爹爹莫要再推拒郎中醫治,大哥也少賭些罷。”
語畢她頷了首,隨即雙手攏在袖中便朝外走去,一向遵規守矩的她此時發髻上的步搖竟都因著疾步擺動起來。
待到坐上馬車,江予沐終于抑制不住地紅了眼眶。
她咬著唇,強忍著快要崩潰的理智,盤算著要繡多少繡品才能賣到能還債的銀子。
可當回了府聽到奚蕊又遣人送來了新緞后,那根緊繃的弦忽然就斷了。
江予沐手指顫抖地撫上新緞后夾著「阿沐要平安喜樂。」的字條,明明是想要彎唇,可那淚水倏得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掉落。
她記得年幼時家中雖不算富裕,卻也算平淡且幸福,大哥二哥會帶著她去郊外游玩,爹爹官位甚微,也只有些小貪,絕對不至于同現在這般索求無度。
所以一切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