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叛變終結在慶元四年的最后一個月。
即便是過了很久, 京都的百姓們依舊忘不了鎮北軍沖入城門的那一夜。
北風呼嘯,男人身姿修長挺拔,懷抱著滿身血污的女子, 宛若孤剎遺世獨立。
他從風雪中逆行而來,步步沉重, 無人敢擾。
……
又是一年歲末, 先前戰時的蕭索隨著時間的流失逐漸沖淡, 取而代之的是逐漸恢復的民生百態。
街頭人潮熙攘, 隨著大人出來采買家當的兒童們在大街上來回嬉鬧。
先前被猛火油柜燒毀的悠茗坊又重新搭建了起來,說書人也再次支起了攤子,講述著新一輪的傳奇。
“要說此番南平王叛變,攻勢之猛可絲毫不輸于當初匈奴壓我朝邊境,不過半月便北上攻下三城, 那勢頭......”
“哎!李老頭, 你怎么老稱贊叛軍!莫不是什么敵方奸細吧!”
此言一出, 還在搖著折扇悠哉悠哉的李老頭瞬間色變。
“你你......你胡說八道什么!什......什么奸細!這話能亂說嗎!懂不懂什么叫欲揚先抑!”
見他急得面紅耳赤, 臺下又是一陣哄笑。
“好了李老頭別賣關子了!給你賞錢哈哈哈哈......”方才打趣他的男子笑著從懷中摸出銅板扔上。
李老頭啪的一聲收起折扇,仰起頭冷哼繼續:“饒是那叛軍勢頭再足又如何?我們祁公爺率鎮北軍南下, 立馬便將他們堵在了寧郡!”
“可那裴益川當真是陰險狠毒又卑鄙至極,將戰場拉到城中百姓最為聚集之處,大肆使用猛火油柜, 便是料準了鎮北軍不會傷及無辜, 更是不會反抗!”
“但我們祁公爺是何許人也?那可是自少年起便隨父征戰四方的大豐戰神!怎會被這般低劣的伎倆難倒?不過輾轉數月,后以幾百輕騎兵繞后包抄,打破僵持許久的戰局......”
......
說書人的齒舌天花亂墜,引得無數人大聲叫好。
“說起祁公爺,便不得不提起祁夫人, 那時祁夫人即使身懷六甲亦首當其沖用自家的產業去救助軍需,真可謂是夫唱婦隨!”
“這個我知道!哎,說起來,這悠茗坊不就是當初祁夫人遣人新修葺的?”
“對對對,當時我家婆娘日日念叨著什么巾幗不讓須眉,亦是將家底掏了個底朝天,要一道送去運往前線呢!”
“可我聽說祁夫人在宮變那日動了胎氣以至早產,好像已經……”
“是了,我聽旁人講那晚公爺抱著個渾身是血的女子從宮門一路走出,想必便是祁夫人吧。”
“嘶……據說公爺當時的模樣極其可怖,簡直就像是從那…….”
“呸呸呸,別瞎說,國公府可從未掛過白綾,若被國公府的人聽見你們仔細些舌頭!”
……
那邊的人群不過說了幾句便識趣地緘默不言,而這些話落到另一邊人的耳中便又是另一番心境。
阿綾紅著眼垂頭跟在德元身后,終是吸了吸鼻子忍不住開口:“夫人不會真的再也醒不過來吧……”
這話令強撐許久的文茵心中一凜,但她到底比阿綾大上幾歲,很快便穩住了心神:“不會的,夫人自幼就身體好沒生過什么大病,這一次一定也會……”
邊說著,文茵的眼眶也紅了。
當初太醫說奚蕊身體的那絲毒素因生產時血脈涌動而游走通身,導致毒發。
此毒無解,若夫人三日內能醒來便算是挺了過去,可如今已經過了十日夫人都沒見有蘇醒的跡象,雖說一息尚存,可……
德元朝后睨了她們二人一眼,心中雖不好受,卻還是出口寬慰:“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未到最后便不成定數。”
……
國公府。
拱門上還懸掛著去年的燈籠,簌簌白雪將紅磚綠瓦遮蓋了通便,滿院蕭索同外面的喜愉格格不入。
府中仿佛又回到了長公主離世之后數十年里的凄涼,即便是梅花開了一片又一片,也依舊遮擋不住其中孤寂。
宮中本是為了早產的小世子選派了許多乳母醫師,奈何德元害怕驚擾公爺引他觸景生情,便只留下了辦事最得力的幾個,其他種種事宜,皆還是由他們去外操辦。
德元和阿綾、文茵一道進了府,路過臥房之前他略微頓了腳步,終究還是沒有往內走。
自那日從宮中回來開始,公爺便將自己和夫人鎖在房中不允許任何人接近。
若小季大人在或許還能幫勸一二,奈何小季大人也受了重傷不得在南平城暫歇......
后來即便是太皇太后和嫻貴妃冒著大雪前來也沒能讓公爺踏出半步。
而此情此景,對德元來說可謂是十分熟悉。
虎父無犬子,公爺繼承了老公爺的驍勇善戰,可為何……連這種事情都要如出一轍?
再者,夫人那樣好的人,怎么就……
二十多年前,懷嘉長公主因難產離世,那時的老公爺抱著長公主的尸體不允許任何人靠近,若非太皇太后趕到以性命相逼,長公主殿下恐怕都無法入土為安。
后來的老公爺更是瘋了般奪過乳娘懷中還是世子的公爺,差點將他掐死于襁褓之中。
思及此,德元后背發冷,即便是之前吩咐過很多次,依舊忍不住再多說一句:“記得別把小世子抱到公爺眼前。”
那件事令所有人都心有余悸,以至于太皇太后親自將公爺帶入宮中撫育。
雖然隨著年歲漸長,老公爺意識到了自己的沖動。
但如今的公爺可不一定還有理智。
“是。”
……
昏暗的室內只堪堪燃起一支火燭,縹緲的火光竄動在空氣之中。
窗戶被打開了一條縫隙,那是外面生氣唯一的通入口。
床榻邊散亂擺布著拆開的一封封信件,是戰時奚蕊寫下的。
那個時候她害怕惹他分心,便只是寫下并未寄出。
娟秀的小字在昏黃的光暈里映入祁朔眼底。
這些字句里只是寫著素常生活中最為瑣碎的小事,可在這十天中,他卻翻看了無數次。
祁朔指尖撫摸過奚蕊蒼白的臉頰,他看著她,又看向那些字跡。
就好像是要從這些他不在的日夜中,尋到一絲她飽含生機的證明。
「我懷孕了,三個月才發現,這個小家伙可真是一點也沒有折騰我,知眠姐和太皇太后來府中簡直讓我受寵若驚,她們說你不在身邊沒有照應,便讓我隨她們入宮,其實我覺得一個人也可以,府中還有德叔和其他婢女小廝,倒也不至于讓我出事,但是也不想讓她們擔心,我便答應啦。」
「今日讓大表哥他們動用了崔家的商線給你們送去了物資,可有收到?」
「沒想到京都的百姓這樣熱情,一覺醒來宮門口都是自請送來物資的人們,今日收整許久,感覺有些腰酸,便早些歇下了,就是辛苦了知眠姐。」
「......今天孩子踢我了!無比奇妙的感覺,你要是在就好了。」
「今天又睡了將近十個時辰......半粒米沒吃,想念夫君烤肉的第好多天!」
「昨日瞧見錦和樓新來了許多緞子,可我肚子越來越大啦,做上一身要花不少銀子,也穿不了多久,還是等著生產之后要夫君陪我去——」
「我好想你呀,數月不見思之如狂思之如狂思之如狂......」
「聽說你們包圍了南平城,不知我的阿沐可有平平安安?我的夫君一定平平安安!」
「八個月了,不知還能不能等到你回來。」
......
祁朔垂著頭,低斂的眼簾看不清情緒,只是一縷碎發搭到額間,徒增了些寂寥。
“我也很想你。”
捏著紙張的手收緊又攤平,本已干涸的心底再次紛雜著涌動的情潮。
祁朔握拳抵著額,瞧著日升到日落的光影從南到北,隱隱約約中他好似聽到了陣陣嬰兒啼哭。
那聲音越來越大,他又聽力極佳,饒是隔了很遠,也依然能聽得清楚。
忽有一陣雪風順著窗口的縫隙吹來,帶著紙張吹起簌簌聲響。
祁朔伸手按住翻動的信紙,紙張停頓。
「希望他是如夫君一樣的男孩,彌補你幼時的苦難,我們一起將他養大。」
指腹摩挲過早已干涸的字跡,他的瞳仁顫動不止。
緘默許久,祁朔俯身吻了吻奚蕊的額頭,又站起身為她關嚴了窗戶。
黑靴踏地朝外邁步,十天以來,他第一次拉開了門板。
......
燒了數盆炭火的房內嬰兒的啼哭撕心裂肺。
文茵抱著那團小丸子來回踱步輕哄,可不知為何就是無法同往常一樣安然入睡。
“這可怎么辦,若是吵到了公爺惹他煩躁可怎得好!”阿綾跟在文茵身后滿眼心疼和擔憂。
小世子是早產兒,不比足月的孩子身子強壯,在這寒冬之際更是需要燒上好幾盆炭火才能勉強煨熱身子。
也不知為何,他極為抗拒乳母,除非餓極了才會喝上兩口奶。
“小世子啊小世子,乖乖的,莫要吵到你爹爹了啊——”
文茵輕哄的話還沒說完,身后門板倏得被人拉開。
她驚得回頭,正見男子高大的身形將大門堵了一半。
完了。
“公......公爺......”
文茵吞吞吐吐地抱著孩子便被一旁的阿綾拉著一道跪下。
她背后覆了曾冷汗:“公爺,奴婢......小世子不是故意吵到您的......”
可眼前男子卻并未搭她的話,回應她的只有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見他不語,阿綾一把匍匐下地磕了幾個響頭,眼淚順著鼻尖落到地上。
“是奴婢看守不周,求您饒了小世子一命,奴婢愿以命相抵!”
文茵亦急忙曲身:“奴婢也愿以命相抵!”
收到消息的德元疾步終于趕到了門口,看著站定在室內的祁朔,他呼吸一滯:“公爺......”
“給我。”
“夫人懷胎辛苦,又那樣艱難地將他生下來,公爺您不能這樣對小世子,也不能這樣對夫人!”
德元眼一閉,一把老骨頭了往下跪下時碰出的聲響讓他瞬間煞白了臉。
“若您一定要怪罪,便怪罪老奴罷!”
眼前烏泱泱地跪下了一片,祁朔半伸在空中的手掌頓住,黝黑的瞳底閃過不解:“你們在做什么?”
而他這冷然的聲線愈發引得他們心中惶恐。
“求公爺饒小世子一命!”
“求公爺饒小世子一命!”
“......”
祁朔漠然掃視眾人,似乎理解了什么,遂抿唇又道:“我說,給我抱。”
文茵:“......?”
阿綾:“......?”
德元:“......?”
他的話令一眾人猝然愣住。
祁朔再次伸手,文茵后知后覺地將懷中的小團子遞了過去。
手掌的觸感很軟很小,幾乎是一瞬間便讓祁朔松開了緊擰的眉峰:“他為什么哭?”
文茵:“大抵......是因為小世子出生便離開了母親,您知道的,小世子是早產的孩子本就未曾足月......”
邊說著,她頓了下來,好像自剛剛公爺來開始,小世子便沒有哭了。
祁朔緘默片刻,雖表面依舊不動如山,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懷抱著糯團的那只手掌是如何僵硬到不能動。
他也聽說過,剛出生的孩子一向是黏母親更多,如今奚蕊昏迷不醒,這孩子甚至都未見過她一面。
可......這太小了。
簡直比他娘還要小。
下首眾人依舊跪在地上眼觀鼻鼻觀心,唯恐祁朔一個不悅便將孩子給扔下。
“嗯。”
他低應了一聲便準備帶著孩子轉身離開,德元見狀立馬上前:“公爺,小世子......”
“帶到我身邊來。”
聞言,德元倏然愣住,以為是聽錯了,過了良久才理解他所言何意。
喃喃地應是,德元接著又問了句:“小世子尚未取名,太皇太后欲遣禮部挑字,您看是......?”
能讓禮部選字的除了皇子公主別無他人,由此可見太皇太后對小世子的看重。
奈何公爺前些時日的模樣太過駭人,對于和小世子相關的事,更是無人敢提。
“不必。”
祁朔俯視到懷中不過一只巴掌便能握住的小糯團,眉梢微松。
半響后,他薄唇輕啟:“韌。”
“祁韌。”
......
德元本以為公爺將小世子帶到身邊定是雞飛狗跳,更是做好了稍有差錯便叩地替罪求饒的準備。
然而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祁朔待他竟有難得的耐心。
如果不看那些離奇行徑的話。
“公爺,這事便讓奴婢來吧。”
眼看著他要親自去換小世子的床褥,文茵差點沒能站穩,連忙上去便要幫忙。
可他的動作太快,不等自己走上前便已然將小世子剝了個精光。
“!”文茵幾欲暈厥,立馬拿著新的被褥披到孩子身上:“公爺,小世子不能受凍的......”
祁朔蹙眉:“屋內似乎并不冷。”
“......”
那是您不冷!
當然這話文茵還是不敢當著他的面說:“......小世子才不到半個月。”
祁朔若有所思半響,輕輕頷首:“嗯,知道了。”
文茵咬唇難言,也不知公爺究竟是為何突發奇想會讓小世子到他身邊來,如今這情形,總感覺還不如——
就在她思忖的當頭,那本該熟睡的小祁韌突然哭了起來。
文茵一驚,剛想伸手去抱,卻不想他忽然掙動,緊接著便順著床榻邊緣滑了下去。
“不......”
不等她接住,已然有一只大手拖住了嬰兒軟糯的身軀。
見他還在啼哭不止,祁朔緊擰著眉將小祁韌放到榻上。
拇指食指收攏,捏了捏他的臉。
“哇嗚嗚嗚嗝——”
文茵:“?!”
救......
小祁韌突然止住了哭聲,飽含水潤的大眼睛睜開對上祁朔抿唇不語的面容。
祁朔:“......”
文茵心尖顫抖:“公爺,要不奴婢還是將小世子帶到側廂房吧。”
“不用。”祁朔只是停頓了一瞬,隨即執起搭在一側的小棉衣欲給小祁韌穿上。
“此物如何穿戴?”
文茵愣了愣:“這......需先將小世子的左胳膊放入其中.......”
......
大冬天的,看著眼前男子不算溫柔的動作,文茵感覺同公爺說的每一句話后背便覆上一層冷汗。
嘶......這該不會是在用另外一種方式折磨小世子吧。
思及此,文茵只覺背后一陣森寒。
“錦和樓的新緞是什么?”
男子突如其來的聲音使得她驀地一抖:“是......是......如今剛過戰時,當初夫人......將用得上的物什都運往前線了,也包括當時能裁剪以作紗布止血的段匹,所以現在應該是沒有新緞的......”
提到奚蕊,文茵多看了他一眼,好在他并未有何異樣。
聽言,祁朔沉吟半響,又將視線投到不遠處依舊安靜躺在床上的女子身上。
摟抱著小祁韌的手掌收緊,他的眉梢染起柔色:“嗯。”
......
從那日開始,祁朔再也沒有將自己鎖在房中,緊閉的門板和窗戶開始在陽光好的時候被打開透氣,蕭索的院庭中也會掛上奚蕊從前穿過的衣裳。
晨起的第一縷初陽透過窗臺伶仃撒進室內,身姿修長的男子一身黑衣勁裝,挽起的以袖露出精壯的小臂。
他一寸寸揉捏過躺在床榻上女子纖細柔軟的四肢,又為她換上新一日的衣衫襖裙。
看著她原本蒼白的面容逐漸回轉血色,祁朔斂眉低目,瞳底揉碎了一片溫光。
為她系好衣帶,他修長的指節撫過她的唇瓣,如以往的每一日般,又低身吻了吻。
悱惻的視線中又帶著淡淡的思戀,他沒有說話。
文茵和阿綾一早便將小祁韌推到了暖陽極盛的院庭中,看到從不遠處走來的祁朔,又福身行禮。
文茵與阿綾識趣地退下,卻又在走了不遠后,文茵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不知為何,從那天公爺第一次來見小世子之后整個人都像是變了個模樣。
他開始日常關注小世子的起居,還讓她們將夫人以前穿過的衣裳全數找出,新洗了一遍,然后日日親自為夫人更衣。
可夫人如今分明是毫無意識的。
外人有道公爺許是因為夫人再也醒不過來,悲傷過度,以至于行為異常。
更有人言公爺同老公爺一樣少年喪妻,彼時老公爺還有匈奴未滅尚且存有一絲斗志,可如今世道太平,公爺更是沒了旁的牽掛,心防便一道垮了下來。
但文茵卻不這樣以為,她總覺得公爺的通身雖依舊冷然淡漠,可她卻能從中隱隱體會到一絲期冀。
他在等,等夫人醒來。
......
裴云昭一次次遣人將鎮北軍軍令送還國公府,卻又一次次被拒之門外。
他知道如今的祁朔沒有心思去掌管政務,可這鎮北軍權只有在祁朔手上才足夠穩妥。
“臣妾參見陛下。“林知眠推門而入便見裴云昭愁眉苦臉的模樣。
她自然知曉他在愁些什么,卻也并未點明。
“起來罷。”裴云昭擺擺手,視線掠過她側臉快要好全的疤痕,目光柔和不少。
“你可知國公夫人如何?”
林知眠抿唇搖頭:“臣妾不知。”
他們甚至連國公府都進不去,只能勉強從德元那里知道些消息,但奚蕊的情況終究還是老樣子。
裴云昭低嘆了口氣,并未多言。
當初奚蕊中毒,宮中太醫傾巢而出,更是招攬天下民間醫術高者,均無可奈何,唯有等。
可這等之一字,看似盼頭,卻又是折磨。
“陛下,恕臣妾多言,如今朝政逐漸安穩,陛下要早日打算,也莫要讓皇祖母憂心過多。”
自那日宮變后,太皇太后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再加上見不到祁朔,整個人更是懨懨兒的。
就連催裴云昭選秀,為皇室開枝散葉的老生常談都甚少再說。
“至于玄羿那邊,蕊蕊若能醒來,自是一切無礙。”
可若她醒不來呢?
二人均是沒有去往下再說。
裴云昭捏了捏眉骨,忽而覺得肩上一輕,一雙柔荑搭到了自己的脖頸輕輕揉捏。
“今年除夕家宴一切從簡罷。”
少了許多人,又變了許多事,雖說是他成為真正掌權帝王的必經之路,卻也難免有些唏噓。
南平王裴益川,是先帝最小的弟弟,裴云昭幼時還跟隨他習過箭術,卻不曾料最后死在了自己親兒子手下。
只是蕭凌會對裴益川親自動手是裴云昭沒有想到的。
如今正值年末,恰好趁此新歲除去以往污穢,從前種種便讓他們過去罷。
“請帖給國公府也送去一份。”
林知眠手指一頓,隨即點頭:“是。”
......
暮色降臨,蒼白的天際邊隱隱聽到炮竹幾聲。
外頭萬家燈火,裊裊炊煙此起彼伏,今日是又一年的歲末之夜。
國公府內仍舊暗淡無光,宮里送來的請帖被橫陳在清冷落灰的書房桌案上。
文茵與阿綾將今日曝曬好的衣物收整到室內,卻在半途被祁朔叫住。
他的視線落在她們手頭捧著的大紅月裙上:“這是何時的衣裳?”
阿綾道:“這是夫人未出閣前裁制的百褶如意月裙。”
奚家不算富裕,奚蕊還在奚府時便精打細算慣了,一年上頭才在歲末給自己裁上一件好衣物過年。
而這月裙便是出嫁之前在家過的最后一次年所置辦的衣物。
只是后來入了國公府,雖說并未大肆鋪張,可所裁制的衣物也遠遠比之前的要好。
是以,出嫁前奚蕊所舍不得而帶來的衣物最終都壓在了箱底,這也是時至今日才輪到這件月裙出來曝曬的原因。
這些時日,祁朔日日為她更換衣物,也將她的喜好摸了個大概。
相比于絲綢,她更愛棉制,而喜歡的色系大多為湘妃色、橙紅色更多。
如此艷麗的大紅,除去大婚之日,他從未見過。
可不知為何,他看著那抹緋紅,總覺得有些熟悉。
“夫人未出閣前曾穿過幾次,奈何那幾次的運氣都不算太好,便覺是衣衫風水......咳,所以就封存了起來,若公爺不喜奴婢這就拿去處理了。”
運氣不算太好......
提到這個祁朔便知道方才那莫名的熟悉感從何而來了。
他不可抑制地彎唇:“拿來吧。”
阿綾微怔,同文茵對視一眼,還是將月裙遞了過去。
祁朔垂首瞧著那不算精致材質的月裙,不由得想到了回京之初,那通往皇宮的陰暗小巷里的一抹紅影。
那時候的她似乎是在因為自己回京而害怕吧?
后來在上元燈宴,她一舞傾城,風頭正盛之際卻悄無聲息地退離了場。
彼時自己正因她的舞姿疑惑,又剛巧得到章家在宮內安插暗線的消息。
于是尋個由頭離了席,陰差陽錯地救下了被人追趕的她。
思及此,祁朔指尖細細撫摸過月裙上方的精致繡紋,低笑了聲。
傻姑娘,運氣確實不算太好。
......
遣退了一眾下人,他帶著月裙走進了室內。
無風無雪的夜空,月光皎潔灑在地面。
祁朔沒有燃燭,聽著炭盆里滋滋聲響,他一層層為她換上了這身百褶如意月裙。
系上最后一根腰帶,他將她側攬入懷中,瞧著窗外白皚皚的積雪泛著光亮。
“蕊蕊。”他細細低語,目光纏綿,“你睡了很久了。”
他知道她甚是愛美,便將那些她愛的衣裳一一為她穿了個遍。
一個月了。
“快回來吧。”
......
小祁韌在一旁的小床上睡得安穩,剛剛一個月大的孩子養得比先前白嫩了許多,卻依舊是小小一團。
不知是夢到了什么,細小的眉頭忽然皺起,緊接著小嘴一癟,便是嚎啕大哭。
祁朔頭皮一緊:“......”
按了按突突的太陽穴,他將奚蕊平放在床上,又拉好被角,隨即起身走到小床邊。
熟練地摸了把被褥,發覺無異,便一把將哭得愈發凄厲的小祁韌抱起。
“別吵你娘。”
祁朔擰著眉,將小祁韌舉高,又顛了顛,輕哼一聲,“小東西。”
“哇嗚嗚嗚——”
“......”
祁朔嘆了口氣,摟好小祁韌的衣角,單臂抱靠在肩上,大掌順著他的后背,朝外邊走邊道:“別哭了。”
“再哭把你扔出去......”
月光將男人越走越遠的影子拉的很長。
他背對著室內,并沒有看見榻上女子露在外面的指尖動了動。
......
祁朔緩慢著步伐走到院內,周遭是前幾日堆積的雪層,滿園的梅樹在冷風中搖曳。
不知是與他對著干還是如何,小祁韌在這步步顛婆中竟又睡了過去。
祁朔站定到院前,俯視著懷中的小東西,本想伸手捏捏他,卻又想到自己手指冰涼,便又放了回去。
小祁韌的重量于他而言微乎其微,可此時此刻卻又覺得有千斤之重。
祁朔仰頭望月,凝望著飄飄蕩蕩的枝葉和奚蕊曾懸掛的風鈴,倏爾想到那些他不在京都的日日夜夜,她是否也是這樣思念著自己?
思及此,他不由得彎起眉眼,似乎看到小姑娘瘦小的身姿忙前忙后的模樣。
后來她挺著和自己不符的大肚子,舉步蹣跚,卻又滿懷期待。
那時候的她一定很辛苦吧。
祁朔感覺自己胸口漫起密密麻麻的疼痛,挺直的脊背不可抑制地彎下了腰。
那些他以為麻痹的情愫其實從未遠離,只要稍稍想起,便如洪水傾瀉,絞痛痙攣蔓延到四肢百駭。
手臂緩緩收緊,引得懷中的小祁韌哼唧了一聲。
祁朔驀然清醒松手,可那崩泄的愛意卻毫無停歇,寸寸土崩瓦解。
“......夫君。”
就在他快要淹沒于窒息中時,一道清啞的女聲順著清風徐來。
那聲音如同無數次午夜夢回記憶里的聲線,耳鬢廝磨,似水如歌。
祁朔微彎的脊梁猛地一震,背對著后方的瞳孔倏然放大。
這是......
此時此刻,他竟有些不敢轉身,害怕又是自己的幻聽,和先前每一次一樣,一觸即碎。
奚蕊站在門前的臺階之上,看著那立在皚皚白雪中的孤絕背影,氤氳的眼眸早已溢滿了淚水。
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祁朔終于轉過了身子。
當真正瞧見那抹魂牽夢繞的身影時,他瞳仁顫抖不止,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卻無法發出一個音節。
奚蕊就這樣瞧著他,成串的淚珠順著眼尾掉落。
她想哭又想笑,最終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提著裙擺飛身朝他奔去。
祁朔胸腔收緊,看著她飛奔而來的身影,緩緩張開單臂。
潔白的風雪里,寂寥的玄色衣袂中撞入一抹緋紅,他們肆意翻飛,又錯落纏繞。
......
奚蕊緊緊摟抱住他精壯的腰身,埋在他胸口的眼淚早已潤濕了一片。
她將頭慢慢從他懷中抬起,瀲滟波動的杏眸對上了祁朔赤紅了的雙眼。
手指搭上他的側臉淺淺摩挲,喉嚨發緊,她幾乎維持不住平穩的聲線去說一句話。
“對不起,這次......睡得有點久......”
“......我回來了。”
他的聲音她聽見了。
那日復一日的呢喃耳語。
那字字句句的纏綿悱惻。
她都聽到了。
“……去年便說日后你的生辰都陪你過,我沒有食——”
故作輕松的話還沒說完,她便覺腰身一緊,男人的手掌摩挲著她的后背。
不同于方才的小心謹慎,這一次的力度幾欲將她柔入骨血。
“蕊蕊。”祁朔的聲線沙啞得可怕。
“蕊蕊,蕊蕊.....”
埋在她脖頸處的低語難分難舍,又肝腸寸斷。
突然一抹溫熱的濕潤觸感落到了她肩胛,奚蕊猝然怔住。
他……
通紅的眼眶上卷長的睫毛抖動不止,好不容易忍下去的酸澀再次漫上鼻尖。
他這樣的男子竟然……為她落了淚嗎?
胸腔的轟鳴如雷貫耳,奚蕊只覺呼吸艱難,剛剛止住的淚花再次簌簌落下。
二人紛亂的心跳膠著纏繞,無聲鳴奏著不可名狀的樂曲。
過了許久,她終于抬起了手,手掌一下下順著他彎下的脊梁,回應著他失而復得的聲聲耳語。
......
風聲劃過長夜,翩翩起舞的落葉像是在共舞劫后余生。
“他......叫什么名字?”
視線落到祁朔另一只手臂抱著的小團子,奚蕊雙手撐在他胸口啞聲問。
祁朔直起腰身,將他抱低了些,手掌摩挲過她未干涸的淚痕:“他叫祁韌。”
“韌?”她疑惑抬眸。
他輕嗯了聲,眼底仿佛揉碎了星光:“因為他的母親很堅韌,如此努力地生下了他。”
一語出,奚蕊心口微怔,隨即又浮動起絲絲繞繞的悸動。
她動了動唇,又看向小祁韌,伸出手:“我想……抱抱他。”
從祁朔懷中接過那一抹熟睡的小團子,奚蕊感覺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
“蕊蕊。”
“嗯?”
“北境的冬日很美。”
奚蕊有點不解,抱著孩子抬頭看他,倏得額頭落下一抹輕吻。
然后她看到男子璀璨如星的墨瞳中全部是她。
“我的意思是,和我一起去嗎?”
胸腔的震動如雷轟鳴,奚蕊眼眶再次彌漫水汽。
她沉沉呼吸,又莞爾一笑:“好。”
與此同時,樹枝的風鈴隨著雪風搖晃清香,滿園的梅花香繚繞周身。
他們不約而同的想到了經年前相遇的上元燈宴。
那是命運的起始點。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