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銀色的絲線順著風一路輕飄飄的到了紅衣的書生面前，書生招了招手，它便乖巧的落在案上，接著化為點點銀光，融入桌上的桃木簽中，這木簽上刻著的同樣是平安二字，只是陽刻又選了淺粉色的顏料，很是清晰。

這簡單兩字落筆間是同這樣簡樸謹慎的簽文完全不同的灑脫隨性，行筆大開大合，又字字有力，不過配上那少女嬌嫩的顏色，總有點叫人發笑的違和。

沈又眼瞧著那銀光融了完全，才伸手取了木簽，小聲的自言，

“得償所愿，平平安安，果真是圓滿。”

似乎是勸解了自己，也勸解了旁人，木簽周遭盈起月光一樣柔和的光芒。

“書成。”

一枚小小的桃花覆在下方刻著的簡筆人像上，沈又想了又想，實在是沒有那起名的才氣，所幸大筆一揮，在不知哪飄來的書頁上寫下“小兔之章”四字，書頁慢吞吞的飛起，蓋住木簽。

書頁頓時像沾了墨一般，拓印出了木簽的模樣，看上去不像是畫著那木簽，反倒像是書頁間又有一方世界，住著那悠閑飄蕩著的桃木簽。

沈又倒不急著去讀他花了數年方集成的這一篇文章，只是加蓋一方簡單的印章，章子也只簡簡單單的一個“書”字。

如同在盒子里注滿了水，簽子上下沉浮幾下，就安靜的止住不動了。

一個妖，一個人，花了百年的時間，尋到“平安”二字，并不可笑，只是難免晚了些，波折了些，令他這個旁觀者不免嘆息。

如今只待那小兔兒此世平平安安過完一生，這一篇故事，就算是有始有終，得以完筆了。

沈又的差事了了，仰面便倒在榻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頗為悠閑自在的看那筆桿子上下翻飛，一行行寫的飛快。

要論差事清閑，他與這墨筆比上一番，大約不比這靈物忙碌。

他從兜里掏出兩塊油紙裹著的麻糖，有滋有味的啃了起來，這回趕的巧了，大慶的吃食真是沒話說，各種小吃糕點做的樣式、滋味都是一等一的好。

可惜糕點再好，總要吃完，這個時代再好，終究不能久留。

麻糖上粘的芝麻掉了兩粒，在接觸地面前就化成了齏粉。

沈又泰然自若的拍了拍手，讓上頭粘著的糖渣落下去歸了天地，趕在床榻消失前站起來，避免了被驟然跑空的死物摔個大馬趴。

您看，再好的時代也稀碎的拼不起來了，多好的糖啊糕啊，也帶不走，入了肚腸，便空空如也。

沈又慢吞吞的繞著這客棧的殘骸轉了轉，眼前著牌匾上的最后一個大字也碎成墨點，把殘存的碎片如糖渣般攏了攏，輕輕一推，化作細細的墨灰了。

周圍的一切都飄浮在空中，一點點碾成了識不出的墨點，哪管椅子和人是不是所出同道，都親親密密的抱成了一團，悠悠的合成了一幅他不識得的山水畫。

再好的墨寶看多了也成了俗物，沈又百無聊賴的盤腿坐了，其實倒也不能說坐，畢竟天地都還未畫，一張尚未完成的山水圖，坐在何處呢。

之前頗有嚼勁的麻糖，不過片刻連點甜味都沒留下，肚里又是不饑不飽的死樣子，叫人看什么都提不起勁來。

沈又摸了摸身上的袍子，暗暗罵了聲天道摳搜，連上好的蘇錦也換了紙似的輕薄柔韌，邊角還頗為鋒利，唯一給他留下的，恐怕就剩了這點大紅的顏色。

沈又獨飄在素色的山水之間，突兀的如混入的一滴血。

這破地方哪分的出日月白夜，恍恍惚惚的仿佛連時間都隔了層玻璃紙，沈又被這一片片單調的顏色晃的心煩，閉了眼任由魂飛天外去了。

直到冰涼的雪花融到皮膚上，蓋了薄薄一層的灰色，沈又這才睜開眼。

書寫完了，方準他這個寫書人看上一看，可不是摳搜至極。

華麗的雕梁，赤紅的宮墻，在這張雪白宣紙上都成了草草幾筆，直到貴妃入了紙上，才舍得鋪以顏色。

貴婦嘛，國色天香，一曲霓裳，宛若天人，皇帝看癡了眼，連道今日愛妃一舞，姿容更勝當年楊妃，一人可比成帝坐擁雙子。

當即盛寵加身，承寵三年即有貴妃之榮。

沈又輕嘖了一聲，可幸讓這位昏聵的君王趕上了亂世，大家忙著互相攻擊，沒閑搭理這么個名存實亡的狗屁皇帝，不然這三年封貴妃，寫進話本子里也是要被人罵一句胡謅。

偶有兩個嘔心瀝血期盼浪子回頭的天真臣子參了幾本，狗皇帝約莫也是罪多不壓身，多個聲色犬馬屬實不算什么。

那廂貴妃三年恩寵仍未有所出，各地的王侯有意讓皇帝無心問政，獻的美人層出不窮，美麗的臉蛋是亂世里最容易被挑選和拋棄的石子，殺了一個，總還有十個等著。

第五年以后，流水似的君恩已經寡淡稀薄，貴妃才突然有孕。

流水仿佛真的倒轉回頭，金銀首飾一應流進了殿中，裝點的貴妃光彩更勝從前。

一窩窩的白兔又養在了宮中，今日陪貴妃逛園子，明日陪貴妃曬太陽，貴妃園里的兔子一向是雪白可愛的，挑上來的又都是聰明乖巧的，看著也喜人。

兔子是短命的小寵兒，臘月紛紛揚揚的一場大雪和兔兒的絨毛一樣厚而密，貴妃宮里的白兔新添了一窩小崽子，貴妃不樂意看那老鼠似的新崽，囑咐人拿遠了，毛長的齊了再送上來賞玩。

可惜貴妃沒看到這窩漂亮的小兔兒，宮女手里捧著挑出的小兔往殿里走的時候，就聽聞貴妃生子的消息，人走到門口，又聽著說血崩之癥，嚇得哪還顧得上什么兔子，手上一跌，拿銀絲金絲編的兔籠就哐一聲摔在地上。

小兔懵懵懂懂的在籠子里摔了兩個滾，便再無人問津，雪還是一樣的下，一層一層落到檐下，細細的，冰涼的。

貴妃拼死生下來的小公主臉憋的青紫，玉芙蓉似的人臉色慘白，手往前想碰一碰自己的小公主，終是在一片兵荒馬亂中落在了榻上，摻著金線繡的，奢華牡丹花樣的被褥上。

流水終究不回頭，不過轉了個彎施舍了些希望，便叫人急切去抓著撈著，笑話一樣轉頭就沒了個干干凈凈。

最終落在公主身邊的，只有一滴冰涼的，雪的靈魂。

小公主跟著沒了呼吸，太醫宮女又是一陣忙啊亂啊，雪蓋的厚了，小兔柔軟的身軀也蓋的看不見了。

小兔啊小兔。

精挑細選的小可憐。

小公主的哭聲微弱，手掌柔軟，臉頰上有很細小的絨毛。

小兔啊小兔。

天元367年的一位小公主。

沒有封號，沒有帝王的恩施，天元年的最后一位皇帝在小公主出生的這一年末，罕見的沉默了幾日，為自己這昏祿的一生得了個深情的好詞兒。

小公主在清冷冷的大殿里被一個嬤嬤帶大，天元367年的那場雪的涼在這殿里長了十個年歲。

嬤嬤是貴妃府里帶出的老人了，哦，現在該稱一句皇貴妃。

皇貴妃風風光光的一輩子，雪一樣短的一輩子，只給小公主留下了這一道深深的宮門，一個年老的嬤嬤。

嬤嬤在皇貴妃幼時便常唱一首童謠哄她入睡，如今這一童謠延到了小公主身上。

她低低的、慈而哀的聲音哼著這首歌，

“小兔小兔，跳啊跳，小兔小兔你莫慌，小兔小兔，跳到月牙泉，小兔小兔，那邊的風啊，暖洋洋，小兔小兔，跳過月牙泉，那邊的雨啊，甜又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