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師傅替她除下滿腦袋的小夾子,興奮地把她推到鏡子前時,盛明嘉沒有像師傅想象中的那樣驚喜連連,而是爆發出了一聲尖叫。
這個頭發枯得仿佛稻草,頭上好像頂著一個雞窩的女人,怎么可能是她!
她一聲尖叫太過凄厲,引得店內所有客人都望了過來。她臉上一紅,撈起一旁的毛巾,猛地蓋在頭上,隔絕那些探究的目光。
王美娘踩著高跟鞋,匆匆趕來,本以為店里出了什么大事,見到是這個小姑娘,心中松了一口氣,笑道:“這位小姐怎么了?”
雖然方才她還在心中腹誹盛明嘉,但生意場上的貫是會逢場作戲的,變臉的功夫早已修煉得爐火純青,安撫的話張口就來。
“這就是你說的美國技術?!”盛明嘉坐回鐵椅中,一把扯掉裹著的毛巾,露出一頭干枯毛躁的亂發,臉色鐵青地問道。
“呃……”王美娘這鬼精的人一時也無言以對。她當然沒有去過美國,什么美國來的技術,都是她自個兒跟著雜志上學了,琢磨一番后教給店內的員工的。以前從來沒出過岔子的,怎么今天偏就出事了?
其實這在王美娘看來,也不算出事。無非就是店內客人多了,等不及,只好讓還不太熟悉技術的小學徒頂上去。這么多人做了頭發都沒說什么,偏就這個小丫頭要鬧。
王美娘的呆滯更加激怒了盛明嘉,連當老板的都不能說服她自己,可見丑陋到了什么程度!她早就該在看見這女人的不妥當時扭頭就走的!
她心底又氣又惱,但方才尖叫一聲已經夠丟臉了,此時必須維持著面上的風度。盡量壓抑下怒氣,只是冷聲道:“老板娘,這怎么辦?”
這能怎么辦?隨便糊弄過去不就得了。臭丫頭,膽敢砸她的招牌,沒門兒!
王美娘打定主意,上前去按著她的肩膀,笑道:“這位小姐冷靜呀,其實這個頭發燙得很好的,你看看,走出去保準別人都問你是在哪里做的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拿過桌上的一把梳子,輕輕替她梳發。不料幾根青絲應聲而斷,落在盛明嘉的銀杏色洋裙上。斷發被燙得枝枝虬虬,在上等的衣料上彎曲扭折,仿佛一只僵死的千足蟲——那師傅用的鉗子溫度太高,燙得過頭了。
盛明嘉從未如此嫌棄過自己的一頭長發。媽媽花費了如此多心血,從小就替她保養得油光水滑的一頭長發!
王美娘見勢不妙,立馬丟掉手里的梳子,還勉強撐著臉上的笑意,道:“今天是我們不對,不收小姐的錢,給小姐買個高興,小姐改日再來咱們店里做保養好不好?”
見這小丫頭似乎想要站起來,王美娘嚇得趕緊去按她的肩膀,要是被店里其他客人看見這樣子,她這生意還要不要做了?
盛明嘉一下子就被按得跌回椅子中,手肘磕在鐵扶手上,磕得生疼,裙擺還沾上頭油膏子,銀杏衣料上頓時黑了一大片。
她從小過得順風順水,何曾被人這般欺負過。當即就一把推開王美娘那枯瘦的手,唰地站起身,怒道:“你要向我賠禮道歉!”
在場的客人們停下手頭的事,好奇地都望了過來。王美娘胸悶氣短,臉上紅得不用再上任何胭脂。她也不是個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否則一個女人也開不起這么大一片店鋪,兩手叉腰,道:“這位小姐,你怎的這般無理取鬧!”
她一把扭過那在旁手足無措的理發師,指著他道:“小姐來的時候,店里沒有空閑的師傅,您趕時間,非要我們馬上騰出人手來,我們只好叫阿強來給您燙發。”
“您自個兒偏要那個發型,”王美娘一手指向墻上的畫報,眾人的眼神也跟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我們阿強一直勸你,人家是大明星,燙什么頭發不好看?至于小姐你自己長什么樣子……”
她怪笑一聲,喉嚨扁扁的,仿佛一把生銹的刀子刮著鐵門。
接著,王美娘竟扯著那理發師阿強,劈頭蓋臉就打了幾個耳刮子。清脆的響聲在店內回響,眾人都目瞪口呆,偏生王美娘還凄凄切切道:“小姐,阿強不過是混口飯吃,你就要這么逼死他嗎?”
她雙手捧心,分明她才是顛倒黑白的哪一個,卻仿佛盛明嘉得理不饒人。
盛明嘉本就為一頭長發被毀而氣悶,此時再被倒打一耙,氣得就要當場發作。
她剛要反唇相譏,手卻突然被一人握住,一陣溫暖柔和的力量自手心傳來。盛明嘉愣了,同她對視一眼,正要開口喊她“夢云姐姐”,卻被夢云以眼神制止。
夢云擋在小姑娘身前,直接同王美娘道:“你們是理發店,燙壞了顧客的頭發,本就該賠禮道歉,怎的還倒打一耙?”
她指尖指著王美娘,條理清晰道:“我在旁邊聽得分明,這位小姐是要那種發型不假,可你并沒有像你說的那樣勸說,而是一口就答應下來,想是貪圖價格高吧?”她一雙美目直視著王美娘,剛才還撒潑耍混的女人,此時竟支支吾吾地什么也說不出來。
夢云一手撫摸著盛明嘉的脊背安撫著她,一邊挑起她的一縷長發,向著店內眾人道:“大家看看,這樣子和畫報上是一個模樣嗎?”
“分明是這家店的技術不過關,卻還要怪到顧客頭上來。這樣的店,大家以后還敢來嗎?”
女子聲音清亮,氣度從容不迫,這一席話將店內的人都鎮住。且她將盛明嘉亂蓬蓬的頭發拂到腦后,露出她一張精致的小臉來,桃花眼,柳葉眉,瓊鼻櫻唇,比畫報上的明星絲毫不差,而剛才這老板娘還明里暗里嘲諷她長得不好看。
這到底是誰長得不好看?
眾人不由得議論紛紛起來。
王美娘見勢不妙,別過臉去朝身邊人使了個眼色。她背后還有靠山,店里豢養著幾個打手,專門對付這種失控的狀況。
不過兩個小丫頭罷了,不給她們點顏色瞧瞧,還當真以為她是吃素的!
眼見著兩個著背心黑袴,打扮輕撫浪.蕩的男人悄悄從后向小姑娘撲過去,在玻璃門外的聶峻臣臉色一沉,直接一腳踹開大門,拔出腰間的配.槍,冷聲道:“停下。”
此時停下,意味著還有活命的機會。
大門離此處太遠,兩個男人對視一眼,認定這人不會有如此精妙的槍法,決定鋌而走險。
聶峻臣見他們只動作一頓就繼續上前,毫不猶豫地舉槍拉保險栓,卻在望見盛明嘉眼里一閃而過的恐懼與哀求時,堪堪停下手里動作,轉而隨手抄起兩個玻璃酒杯,憑空擲了過去。
“嘉嘉!”隨著盛明嘉抱頭尖叫,兩個閑漢發出痛苦的哀嚎,聶峻臣大喊一聲,快步上前去將人擁入懷中。
“嘉嘉,沒事了沒事了。”不顧周圍的女客們是怎么受驚尖叫,他只摸著懷里小姑娘的頭,大手按在她的后頸,低聲安慰道。
他將盛明嘉帶離混亂中心,俯身往樓下看去,正好瞧見馬路上三個身穿制服之人,直接在二樓出聲喝道:“你們三個,上來。”
王美娘見他身著軍裝,還心中不寧,但見到立馬跑上來的三人,一顆心又慢慢落回原地。她背后的靠山就是警察局的成局長,這人找了三個成局長的手下來,還有一個是她相熟的方科長,于她而言,可不正是瞌睡了就有人遞枕頭來嗎?
臭小子,給臉不要臉,老娘就讓你知道什么叫鐵板!
不料她換上春風拂面的笑容,正要迎接方科長時,卻見一向眼高于頂的方科長兩腳一并,“啪”地朝那男人敬了個禮,大聲道:“師兄,找我有什么事!”
方程明一眼就看到師兄抱在懷里的小姑娘,正好奇他不近女色的師兄什么時候開竅了,見到那姑娘隱隱露出的半張側臉,他立馬就懵了。
“盛小姐?”
聶峻臣急著安撫小姑娘,簡單給方成明交待兩句后,就抱著人離開了。
方成明大致聽完事情經過,驚得眉毛幾乎高聳入發。盛司令家的大小姐啊!盛司令就算不直接管著南京的警衛事務,但他們頂頭上司成局長是生是死,還不是盛司令一句話的事?
偏生王美娘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見聶峻臣就這么輕易走了,趕緊道:“方科長,你可要給我做主啊!剛才那個小賤人……”她雖然也驚訝方科長叫這人“師兄”,但師兄又如何,能比得過頂頭上司成局長嗎?
做主!我做你娘的主!
方成明生怕被盛大小姐聽到這些污言穢語,索性一腳踹下去,及時堵住了這女人的瘋話。
她哪里想到平時笑嘻嘻的方科長突然這般作態,她被踢得直接歪倒在欄桿旁,還捂著胸口,氣道:“你敢打我?我要去找成局長!”
“那是盛司令家的大小姐,你他媽瘋了,敢去惹人家?”方成明一把抓著她的頭發,壓低了聲音惡狠狠道。要是盛小姐聽到這些話,別說他,就連局長都不用在南京和上海混了。
盛司令、盛司令、盛司令……王美娘艱難地在腦中搜索一番,當把名號與人物對上時,只覺得喘不過氣來。
方成明嫌惡地丟開這爛泥一樣的女人,真他娘的晦氣!接著站直身子,指揮兩個手下去維持店里的秩序,安撫受驚的客人們。
這件事辦好了,說不定能在盛司令那里掛上名、留個印象。他一定幫師兄好好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