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柳眠棠神往地吸了一口氣：“幸好太妃每年都有壽宴，我們玉燒瓷坊雖然錯過了今年的，可還有來年的。只是王爺金貴，也不知什么時候來我們靈泉鎮。不如我打聽出他的行程，半路去攔，進獻了我們店里的鎮店之寶。待得了王爺的賞識，明年時專給太妃燒個盤子，畫上王爺的肖像，兩只眼里再微縮進幾個小小的壽字，定能討得太妃的歡心……”</br> 崔行舟聽了眠棠這份別出心裁的壽禮，當真是笑出聲了，只是那笑聲有些意味深長。</br> 不過他這一笑，倒讓一旁的李媽媽和莫如，暗自替無知的柳娘子捏了一把冷汗。</br> 崔行舟的笑意稍淡，溫和地說：“你又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哪有貿然攔官車的道理？到時候，只怕你盤子沒有遞呈上去，先要被打上幾棍子殺威棒。再則你所說的眼中含壽的畫境……只怕王爺肯，那位孤高的陳先生還不肯從俗呢！”</br> 其實眠棠的想法雖然被反駁，但是她神色恭然地再剝了一只蝦，添入相公碗中。</br> 別看夫君平日不問俗務，可分析問題卻頭頭是道，思慮周全，真叫人欽佩！</br> 聽李媽媽說，夫君是讀過書的，奈何身在商賈之家，耽誤了他走仕途之路，不然，依著夫君的沉穩才學，考個縣官當也是有的。</br> 崔九之所以笑，實在是覺得這女子摔壞了腦殼，有時候行事膽大得很，完全不像個官家養出來的閨閣女子。</br> 她現在對著自己點頭稱是……可萬一回身又去攔轎子呢？</br> 而且這柳小娘子曾經身在匪窩，有時候話語間沾染了匪氣，恐怕一時改不掉，若不徹底絕了她的念想。說不定她又會像上次在酒家門前那般，抽冷子堵在了他的馬車前。</br> 想到這，崔九喝著鮮美的魚粥，慢條斯理道：“過些日子，青州的總兵石義寬要舉行書畫鑒賞的茶會，他生平最愛丹青高手，陳先生若是能入了這茶會，將盤子呈現給石總兵，定然能得了他的賞。”</br> 既然陸文有心投奔石義寬，他不妨叫眠棠在青州走一走，到時候看看能不能引那陸文出現。</br>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眠棠毫不猶豫地接口道：“這個我一早也打聽清楚了，夫君你可能不知道，那石義寬除了愛收藏字畫，對貌美的女子也有些收藏的癖好，這人居然有九房妾室……依著我看，還不如攔截淮陽王的車馬穩妥些呢！那個淮陽王除了昏聵些，倒是沒聽過什么欺男霸女的勾當……”</br> 先前因為她的容貌，引賊入了院墻，這不能不讓她警醒。畢竟她受傷之后，早就不是先前那個身手敏捷的柳眠棠了……</br> 只是她的話音剛落，矮桌那邊又傳來小廝莫如陣陣咳嗽聲，顯然又被另一半鹵蛋噎住了。</br> 其實崔九自己也拿捏不準，究竟是該為柳娘子認可他的品行而欣慰，還該因為那一句“昏聵”而懲戒了她。</br> 他眉峰不動，倒是溫和說道：“那等子的書畫名會，又不是平頭百姓說去就能去的，少不得要有名流引薦。你去不過是湊個熱鬧，看看能否有機會而已……就算去不得正式的書畫茶會，但是茶會之前，還有熱場子的游園集市，很熱鬧。你去那里擺設攤位，說不定可以買些貨物。而且青州惜村的布料子不錯，現在正是抽絲織布的時候，遇到合適的，正好給你扯布做衫。”</br> 柳眠棠心內一柔，覺得官人真是體貼！居然掛念著帶她出去玩，嘴里也柔柔謝道：“夫君你有這份心便好了，我的衣衫多，不用費銀子扯布。”</br> 崔行舟瞟了一眼她磨得半舊的袖口子，說道：“無妨，我這幾日又贏了幾局棋。正好給你買些好布料。”</br> 說著，他將莫如一早給他準備好的銀袋子放在了飯桌上。</br> 聽莫如說，這在普通的人家里叫“交家用”。男子出外營生賺的錢，要交給當家的女人一些，若是總不見交錢，家里又花用無數，會叫柳眠棠生疑的。</br> 她這么機敏的一個人，聽聞了他下棋賺了銀子后，卻從來沒有張嘴管他要過家用，可見她先前是被反賊頭子管束慣了的，不敢要罷了。</br> 莫如既然提醒了他，他自然也意思意思地給她些，也讓她手頭闊綽些，不至于過得苦哈哈。</br> 所以，崔行舟便讓莫如備下了一份。</br> 不過當他看著拿著錢袋子一臉手受寵若驚的柳娘子時，還是覺得她也太是有些激動了，竟然眼圈發紅，眼角泛淚。</br> 難不成……是埋怨他家用交得太遲，心里感到委屈了？</br> 再說眠棠拿著夫君交回家里的銀子，只覺得沉甸甸的，無力的手掌差點托不住。</br> 她原聽莫如說夫君賭棋賺錢，以為只賺取了些零花罷了，沒想到竟然是這么厚重的一袋子！</br> 柳眠棠無事時，跟街坊嗑瓜子閑聊，聽說了許多街坊里商賈的不良喜好，什么游花船，吃夜酒……還有在外面賺得溝滿壕平，卻不交家用，一味補貼外室的，比如那米鋪被狐貍精勾住的張官人。</br> 而官人賺取了不在賬面上的銀子，本可自在花銷，卻悉數交到了她的手中，可見官人雖然面帶桃花，長得相貌撩人，卻是個老實本分過日子的人。</br> 柳眠棠不禁為自己前些日子里懷疑相公的猜測而感到慚愧。像官人這般溫良君子，若將他往壞處想半分，都是臟了心肺，壞了腸子，實在該打！</br> 一時間，她望向崔九的一雙媚眼，竟然泛起了羞愧的淚花。</br> 就在這時，官人居然又溫言開口道：“是我交得太少了……以后多給你些便是了。”</br> 聽聽這話，真叫她內疚得無以復加！感情兒官人還在內疚著自己沒有本事養家，交得太少！</br> 眠棠再也忍不住心內的激動，只一把抱住了他，將臉兒埋在他健闊的胸前哽咽道：“夫君說得什么話，是我沒有本事，讓夫君不能安心學棋，總是操心家里的營生！”</br> 那邊莫如不知怎么了，嗓子眼驟然變細，似乎又嗆到了。</br> 而崔九默默無語地看著像貓兒偎在自己懷里的女人，她散發著淡淡桂花香氣的頭發如云，堆砌在自己的下巴處，細碎的茸毛撩撥得他的鼻息間似乎微微發癢。</br> 停頓了那么一刻，崔九面無表情地緩伸手臂，輕輕拍打著不斷哽咽哭泣的柳娘子，突然有些明白那些平頭百姓的男子為何要交家用了——大約勞作了一場換得自家女人的破涕歡喜，如螻蟻般平庸的人生里，也能增添幾分滿足之感吧？</br> 因為相公能干，妝奩首飾匣子又豐盈起來的柳眠棠，對于青州之行也是滿心期待。</br> 她為了給店鋪賺取吆喝，其實一早便打探了眞州方圓百里叫得上名號的貴人，單列在一張紙上細細比較過了，所以官人提起這書畫會時，她才能開口說出此間的不足。</br> 雖則石義寬不若淮陽王叫得響亮，但的確也比那位淮陽王好接近些。萬一在青州，她尋了什么門路，拿著盤子混入了詩畫茶會，就前途光明了！</br> 相公如此努力地為店鋪著想，她自然也要竭盡全力！</br> 若是自家的瓷器得了賞識，便也算是打開了官家圈子。瓷器賣得高價，指日可待。</br> 最讓她欣慰的是官人終于對自家生意上心了，可見他之前的逃避，全因為難以承受失敗破產的緣故。如今生意見起色了，官人也終于抖擻起精神，著實可喜可賀。</br> 待得青州書畫會的前幾天，崔九就雇傭了輛馬車，送柳眠棠還有婆子伙計先抵達了青州。</br> 不過崔九并沒有跟她一起，據官人講，這幾日下棋的功課緊，恐怕要等詩會開始，他才能來。</br> 眠棠想跟夫君同游的夙愿暫時不能達成，不過這也不能熄滅她第一次來青州街市閑逛的喜悅。</br> 她現在也不過是十八的年歲，正是姑娘家喜好游玩的時候。</br> 只是之前在京城里日子過得拮據，她不好出門動銀子。到了眞州后，又是家業待興，什么都要她親自操持，自然也減了玩的心思。</br> 如今，眠棠腰間掛著相公給的銀袋子，又有大把空閑的時間，底氣足得很，自然是要一家家鋪子的細逛才能盡興。</br> 不過她雖然有心豪買，卻不是獨給自己的。陳先生的那身褂子太舊，沒法見人。她便在布行里扯了兩身藏青色的布料，給陳先生做長衫。</br> 自家的相公自然也得做一身。眠棠選了又選，還是覺得月白色的料子襯官人的沉穩儒雅氣質。</br> 至于她自己，還是在李媽媽不斷勸說下，才咬牙扯了寫薄棉，好做夏天時的裙子。</br> 這里的夏天可比在京城時熱多了，不備些輕薄的，只怕酷夏要捂出痱子來。</br> 除此之外，眠棠路過玉石鋪子的時候，無意中看見了一副玉石打造的棋盤。</br> 羊脂白玉為底兒的棋盤，同樣細膩質地的白子，顆顆通透，而黑子則是名貴的墨玉琢成。</br> 眠棠看在這棋盤，不禁想象起自己的相公修長手指，輕輕拈轉落子的文雅樣子，一時心馳神移，只覺得這棋盤合該是她家官人的才對。</br> 可眠棠迫不及待問了價錢之后，便沉默了。</br> 掌柜的說，這副是被人預定的，還沒來得及取走。而且那價格也實在是令人乍舌，她壓根買不起。</br> 不過眠棠倒也不氣餒。她從小到大都很少喪氣。雖然父親不驕寵她，但她想要的，最后也都能自己一一達成。有時候膽大妄為的讓她父親都心驚，總是罵她沾染了她母親的江湖氣，將來嫁人，也得遭婆家夫君的厭棄。</br> 幸而父親的咒罵并未成真，她嫁的夫君溫柔體貼，從來不曾以那些繁文縟節拘束著她。白頭偕老的愿望在細水長流的日子里，甚是讓人期待。</br> 不舍地又看了看那棋盤，眠棠決定待店鋪賺了錢銀后，她便要攢錢來再定一副玉棋盤給相公。</br> 但是，就在眠棠留戀不舍地離去時，一個身材高挑的清秀男子從屋堂里出來，目光似火，直直地盯著她遠去的背影。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