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棠隨手拾起一封書信，看了看。</br> 這些都是崔行舟帶著李光才,和一群文書們細細翻檢過的,她這個半吊子也就沒有必要再細看探究了。</br> 所以她舍棄了文書,轉而看向其它的物件。</br> 崔行舟也知道在文書里找不出什么了,若有所思地指了指裝滿畫軸的一個大瓷壇子道：“看來這位鷹司寺大將還是附庸風雅之人，特別喜歡收集山水畫。”</br> 眠棠聽了，走了過去，伸手抽出了一幅，緩緩展開了畫卷。</br> 這副畫的意境倒也甚美，乃是大燕境內有名的岱山。浮云繚繞,一派危峰兀立之勢。不過并非名家之作,署名只有“嵬先生”的印章。</br> 可是眠棠卻皺緊眉頭細細看了一遍,又接連抽出了壇子里另外幾幅畫，然后將它們逐個鋪展開來。</br> 崔行舟知道她在鑒賞畫作上，有著獨特的嗅覺。</br> 要知道她當初跟趙嘉魚爭搶恨筆居士去自家瓷鋪子畫盤子時,可是慧眼獨具，發現了畫作里,蜻蜓眼睛暗藏仕女的玄機，爭搶了鎮南侯的風頭，將趙嘉魚氣得著實不輕呢！</br> 不過這些畫作里,難道也如恨筆居士陳先生那般，在豆粒大的畫紙中有另一番天地嗎？</br> 就在這時，柳眠棠指了指畫上赭紅色的一處山石道：“你看是不是這幾幅畫作里，每一處都有這星星點點的紅色山石？”</br> 崔行舟凝神看去,果然這幾幅畫作都有赭紅色的山石。不過因為都是署名為“嵬先生”的畫匠所畫，畫者相同，風格難免相類，那幾處巖石并不顯眼，也看不出什么異常。</br> 可是眠棠卻湊近了細看，然后揮手叫崔行舟給她拿來筆和白紙。</br> 崔行舟被她挑起了好奇心，干脆也學了她，盤腿坐在地上，替她磨墨鋪紙。</br> 而柳眠棠則細細地看著那些畫的日期，重新排布好順序之后，將紅色巖石的部分一點點地拓印了下來。</br> 當幾幅畫作的紅色巖石聚合到一處時，便會發現，這些石頭連在了一處，如同孩童玩的七巧板一般，嚴絲合縫。而且……那些巖石上的紋路也漸漸連出了輪廓——那是一幅火炮的內部結構圖。</br> 崔行舟眼看著柳眠棠變戲法一般拓印出了畫作里的秘密，不由得騰地站起了身來。</br> “你是如何發現的？”一般人若是不知內里蹊蹺，是絕對聯想不到用這種法子拼湊巖石的。</br> 眠棠抬頭看著他道：“以前在仰山上時……我曾經在劉淯的書房里看過類似的畫。”</br> 劉淯是是個喜歡書畫的人，所以書房的墻壁上掛滿了許多名家之作。</br> 而像這類名不見經傳之人的畫作能占一席之地，就顯得有些特別的了。</br> “這種辨畫的方法，是劉淯當時教給我的，只不過那時他的畫里隱藏的并非巖石，而是飛鳥……飛鳥眼睛里是你糧草的運輸的路線圖……這些畫作都是劉淯派人在山下鎮里的畫店買的，誰也不會留意，就算被官兵查到，若是不知玄機，也看不出什么來。不過我也不知這人為誰……不過照畫風來看，雖然略微有不同，卻很相似……想來劉淯知道畫者是誰，你若想知道，回京的時候，問問他就是了。”</br> 崔行舟聽到這里，眼皮都微微一蹦。</br> 與仰山開戰之初，他的子弟兵的確折損了不少糧草。當時他就疑心出了內奸，與仰山賊子里通外合，斷了糧草后路。</br> 于是后來他親自指揮圍剿仰山時，也順便整頓了下內務，將所有的糧草官一律換下，又加蓋了幾處障眼糧倉，才算是止了消息的外泄。</br> 萬歲曾經也收過這樣的畫？那么他可也認識作畫的“山鬼”？又或者暗中與鷹司寺勾結的會是萬歲？</br> 想到這，崔行舟眉眼間的都噙滿寒霜。</br> 他本以為劉淯在民間顛沛流離，當懂民間疾苦。可若是劉淯為了除掉他，而如此煞費苦心，甚至利用倭人借刀殺人的話，那也太不堪了！</br> 如今事情還沒有定論，他不愿意下往下深想，將大燕的九五至尊想得太過不堪。</br> 只是一時間，腦子里浮現著許多的凌亂的線頭，需要慢慢一一梳理對齊……</br> 不過，他倒是淡淡糾正陸大當家的一件事情，：“他如今已經貴為九五至尊，你不可再直呼他的名姓。”</br> 當初因為他吃醋，眠棠便哄著他，直說絕不再提劉淯的名字。可是現在，女山匪陸文剛剛冒將出來，重現江湖，說起話，也是肆無忌憚。</br> 崔行舟少不得要糾正一下她，免得被有心人聽了做文章。</br> 柳眠棠卻灑脫一笑：“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如今已經是幾年過去，一切都不似從前了，得道的也早成仙了。”</br> 說完，她便起身，想要回轉，可是走幾步，見崔行舟依舊不動，只靠著桌子似乎在沉思著什么。</br> 眠棠便又回去拉著他的手，將他拽回到了寢室里去，然后兩人相擁躺下。</br> 今日他驚聞母親染了重病，本就心情不佳，如今又發現了個“嵬先生”，想必一夜都不能睡。可是明天他們還要趕路呢，眠棠倒是真有些心疼崔行舟了。</br> 初時，她雖然對他感到陌生，可是就算記憶不在，夫妻這么久，那種生活諸多小細節上的契合便足以叫人心安。</br> 譬如他從來都沒有問過自己，鷹司寺劫持了她后，可有做了什么。</br> 后來她好奇地問他，難道不吃醋嗎？崔行舟卻淡淡道：“你現在不是回到了我身邊嗎？所以他對你有何冒犯都不重要了，無論做與沒做，我都不會讓他活……”</br> 這話聽得眠棠眼睛晶亮，覺得淮陽王倒真是個不拘小節，頂天立地的男兒郎。當然，她也不會定了污名，只說鷹司寺為人倒是君子，對她一直以禮相待。</br> 可她解釋完了，崔行舟反倒吃起醋來，直問柳眠棠這般夸他，是不是覺得鷹司寺斯文又英俊？</br> 柳眠棠也是一時沒想開，竟然說了實話，她的確一向很欣賞彬彬有禮的男子。</br> 結果話音剛落，崔行舟便用一種想掐死她的表情兇狠地吻住了她……</br> 眠棠那時才知，原來這位看著云淡風輕的謫仙其實就是個醋壇子，只是吃醋的角度有些跟人不同，小肚雞腸卻與俗人無異！</br> 偏偏她還很喜歡他吃醋的樣子，想到這，忍不住輕輕摟住了他的胳膊。他還沒睡，也翻身摟住了自己，不過他的肚子卻傳來了一陣腸鳴聲。</br> 晚飯時，他因為擔憂母親，也沒怎么吃，此時夜深，聽著他肚子叫，眠棠又心疼了一下，輕聲問：“你餓了……明晨要出發，李媽媽好像備了夜粥，好起早吃……芳歇她們都也睡下了，要不要我去給你舀一碗來？”</br> 崔行舟的確是有些餓了，于是干脆起身，跟著眠棠一起去了廚房。</br> 北海的宅院不大，也就是走了幾步而已，倒也不必折騰嚇下人們，畢竟第二日還要連續趕路呢。</br> 因為大灶還有余火，粥也是熱的，兩個人搬了板凳坐在灶邊喝著白粥，聽著夜蟲啾鳴。</br> 眠棠在灶邊尋到了糖罐子，便舀了一勺子放在了崔行舟的碗里攪了攪，輕聲道：“以前在仰山上時，有時被你追得急了，便忍不住羨慕你為官家，光明正大，不必像我一般，帶著弟兄們如田鼠般東躲西藏。可是現在，我才發現，其實你也是鼠，困在朝廷的大缸里，高高在上的人若是看得不順眼，便可往里扔磚，讓你無處可逃……倒不如入山為匪快活自在……”</br> 崔行舟喝了這碗甜得發膩的粥，才瞪眼著看向了柳眠棠：“你這是在策反本王跟你作匪嗎？”</br> 眠棠笑著道：“只是想說，若是那磚頭砸得狠了，莫不如任著將缸砸破，天大地大，總有人的活路。你倒也不必思慮太重，若是真落草為寇的那日，我倒是熟門熟路，可領你拜山頭，自立了門戶。”</br> 這次崔行舟倒是笑了：“你倒是替我想得周詳……不過真砸破了缸，只怕著急的就不是缸里的耗子了吧？”</br> 兩個人都語帶玄機，說了些彼此都能聽得懂的玄機后，天邊已經開始微微放亮。</br> 這一覺注定是睡不成了，不過好在趕路的馬車搖晃，倒是睡覺的好去處，可以在路上補覺了。</br> 崔行舟在馬車里睡了一個時辰后便醒了。</br> 睡了一覺后，他的腦子也清明了許多。</br> 不管怎么樣，他總算是理出了頭緒，知道了有這么個隱藏甚深的“嵬先生”。</br> 就像眠棠曾說的，這位嵬先生絕非普通的內奸。他無論傳遞信息的方式，還有行事的別具一顆，都說明他是個自視甚高的清雅之士。</br> 崔行舟還真一時相不想出自己的身邊，究竟哪個人這么手眼通天，潛伏了這么多年。</br> 想到精通字畫這一關節上，他不僅探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同年光才兄。</br> 他正忙著給孕吐的崔芙捶背遞送茶水呢，從上路起，這位仁兄便滿心都是自己的媳婦了，連著幾次他叫，這位姐夫都顧不得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