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桐一頭霧水,但照做不誤。雖然這不合時宜，可她現在只覺得她親哥的媳婦兒剛才過于酷了，下回再有狗仔拍她，她也要原模原樣地用同樣的方式給人治回去。</br> 車子一路往前,而后停在凌霄路8號,她解了安全帶,回頭卻不見后面有動靜。</br> 靜安沒立即下車,她視線透過車窗落在別墅的大門上,紛雜的情緒一時涌上來。binbin用腦袋拱她，她沒動,binbin又伸出舌頭舔她手,她拍了拍他，開門下車。</br> 淮清已經進入深冬，院子里僅存活的植物也是灰敗的,無精打采的。</br> 靜安先前來過三次，第一次碰見西桐，第二次碰見柴碧雯，第三次是來答應沈西淮的結婚提議。</br> 她跨下臺階,binbin先她一步沖去了門口,伸長了爪子去夠門上的密碼鎖。</br> 密碼在沈西淮第一次帶她來的時候就告訴了她,第三次來，他堅持要她按密碼,后來又跟她賣關子，沒立即告訴她為什么是這么一串數字。</br> 她立在門前沒動，回頭看西桐：“這個密碼用多久了？”</br> “都好久了,我想想……”西桐開始思考,“哥高中搬過來的,我試過好多次都沒對，后來他才告訴我，一直就沒變過。”</br> 靜安心下了然，“他高中哪一年搬過來的，還記得么？”</br> 西桐耐住疑惑，繼續思考，“他是年后搬的，那一年……我快初三，哥他高三，那他就是高二下學期搬來的。”</br> 靜安應了聲，伸手按下密碼，推門進去。</br> 珍珠魚皮的玄關柜上幾條爪痕，binbin這回沒去抓，緊黏著靜安不放。客廳里的陳設再看也并不新奇，最引人注意的仍是那高高一立唱片架。她視線迅速掃過一排排唱片，徑直邁上臺階去往二樓。</br> 身后西桐仍摸不著頭腦，上樓后不甚確定地給她示意：“這是書房，對面是哥他以前練琴的地方。”</br> 書房夠大，書架并不高，伸手就能夠到任何一層。</br> 靜安只掃一眼，回頭看西桐：“西桐，可以幫我倒杯水么？我待會兒下去喝。”</br> 西桐立即意會過來，再次確認面前人的臉色，最終點了點頭，“好，我在樓下等你。”</br> 身后腳步聲越來越遠，靜安將視線落回書架，抽出其中一本書來，夾在書頁里的書簽露出一小截，她剛才一眼就看見了。</br> 她頭皮隱隱發麻，吞咽時喉嚨干澀得有些生疼，略微頓一頓，她將書翻開——</br> 同樣的材質，同樣的制法，甚至夾在中間的銀杏葉也如出一轍。</br> 以及熟悉的筆跡，博爾赫斯的詩。</br> 這是她做的書簽。</br> 手不受控地開始微微發抖，靜安彎腰往下蹲，一口氣將一整排的書簽都翻了出來，再按順序排列。</br> 「WhatcanIholdyouwith?</br> Iofferyouleanstreets，desperatesunsets，themoonofthejaggedsuburbs……」</br> 這首詩她抄過很多遍，因為不想重復，多出來的兩套書簽紛紛被她夾進了借來的書里，原以為會一直留在晏清的圖書館，現在它們卻完整地出現在自己面前。</br> 她揉了揉眼睛，又將它們分別夾回去。除了這兩套，其他的并不出自于她，她留下一枚，上面仍是博爾赫斯的詩——“不存在的事物只有一件，那就是遺忘。”</br> 她將書簽收進包里，起身繼續往后排走，她看見了兩版《絕對笑噴》，《奧麗芙·基特里奇》，還有很多的契訶夫。</br> 她腳步一頓，停在最后一排書架旁，書架里并沒有書，取而代之的是一整排的CC碟片。</br> 她站著沒動，隔會兒將肩上的包丟到地毯上，特呂弗的碟片就在眼前，離她最近的一張是《四百擊》，被拆開過，但很新，她翻開來，拿出折疊得方正的宣傳紙頁，視線由上至下掃過，然后定在右下角那一行字上。</br> 與她收到的《偷吻》一樣，不多不少六個字——陶靜安，對不起。</br> 她轉身倚靠在架子上，將那行字看了很久。視線又落回書架，她陸續翻了幾張，同樣的一行字便出現了幾次。</br> 她收了手，就那么怔怔站著，久久未動。</br> 直到聽見binbin委屈地哼哼，她回過神來，立即提了包出門。</br> 她飛快地跑下樓，見西桐第一時間走近，她下意識捉住她的手，嘴一張，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br> 她做好了準備進門，可發現事實并不像她預料的那樣容易承受。</br> 她又松開西桐的手，背過身去，往前走了幾步，可仍覺得無措，好像只是站著也讓她無所適從。</br> 西桐在背后喊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吐出去。</br> 回頭問西桐：“你哥的貝斯呢？我之前聽他的樂隊朋友說過，我一直想看一看。”</br> 西桐忙跟上來，“就在琴房呢，我帶你去。”</br> 靜安這回走在后面，她刻意地將腳步放慢，等進了門，入目先是一架鋼琴。</br> 西桐主動向她解釋，“哥他以前不愛學鋼琴，后來忽然又彈了起來。”</br> “也是高中么？”</br> “對，就是高中，他高中的時候脾氣可暴躁了，天天彈同一個曲子。”</br> “什么曲子？”</br> “上回在糧倉口你們還彈了，就是《海上鋼琴師》里那段。”</br> 靜安知道沈西淮很喜歡《海上鋼琴師》，但想不出他對這首曲子有什么執念。</br> 她接過西桐手里的貝斯，在眾多涂鴉里，有一顆不甚明顯的明黃色檸檬。</br> 她看了兩眼，將貝斯翻轉過來，琴面上一對紅唇，食指豎在中間，旁邊一句花體英文：BeQuiet，左右兩邊則是漢語譯文，一個是“安”，另一個則是“靜”。</br> 旁邊西桐忽然倒吸一口氣，“嫂兒，倒過來念就是你名字誒！以前我不認識你，都沒想過這一層……”</br> 說完愈發覺得不對勁，有某種想法不可遏制地冒出來，可張著嘴不敢說。</br> 靜安將貝斯放回去，她一只手撐在玻璃窗上，抬頭時往外看，視線隨之一定。</br> 她手仍在微微顫抖，指尖上的麻勁兒一陣接著一陣，又一路蔓延到四肢。</br> 她聽見自己問西桐，“院子里那幾棵樹種多久了？”</br> 后頭西桐暫時放棄思考，“檸檬樹啊？都要有十年了，是哥高中畢業后種的。”</br> 她磕巴了下，“嫂兒，你一直很喜歡喝檸檬水吧？”</br> 靜安不答反問：“去年是不是結了挺多果子？”</br> “這幾年每年都結了不少。”</br> “是，”靜安的聲音輕到只夠自己聽見，“我也吃了不少。”</br> 她早該想到的，寸照，《偷吻》，檸檬當然也只能是他。</br> 還有什么呢？</br> 她手往玻璃上用力一按，為了不讓西桐看見自己的臉，她只好低頭去看binbin，等情緒平復下來，她才敢抬起頭。</br> 她一路下樓往外，呼吸急促到快要喘不過氣，她本能地想要離開這里，可到了院子又不自覺地停下腳步。</br> 她曾經去過他的車庫，把他那輛賓利停了進去，但并沒有心思注意其他布局。</br> 這回她快步走了過去，門一開，里頭瞬間亮堂起來。</br> 她視線迅速掃過靠外的幾臺車，隨后徑直往里走——</br> 座椅，支架，畫布，然后是放在地上的顏料。</br> 隔了兩米遠，她沒再走近，只遠遠看著binbin去拱地上的顏料，又用牙齒叼住顏料盒——看上去再熟悉不過的顏料盒。</br> 她抬腳過去，從binbin嘴里搶了過來。</br> 她大學曾經收到過一盒顏料，從她原來的宿舍樓輾轉到了她手里。</br> 同樣的品牌，同樣的顏料數，連包裝盒也大同小異。</br> 她并不知道是誰送的，一開始沒敢用，眼看它快要過期才拿出來慢慢用掉，而那時候她已經不怎么畫了。</br> 她將盒子往桌上一放，彎腰去翻桌上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文件簿，沈西淮做事總是那么有條理，也足夠耐心地將這些完成的水彩畫按照年月日排好。</br> 她一頁頁快速翻過去，《狂人皮埃羅》，安娜·卡里娜，西班牙的尼迪亞·洛薩諾……</br> 再下一頁，她猛地停下動作……</br> 仍然是寸照里的她，被他用水彩畫了出來。</br> 她耳邊是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以致于沒有聽見西桐走了過來。</br> 她繼續往下翻了一頁，畫里一棵金黃色銀杏樹，樹下蹲著撿葉子的人，一身白衣黑褲，露出晏清中學的校標……</br> 又連續往下翻，旁邊西桐忽然喟嘆一聲，“嫂兒，這張我有印象！”</br> 畫上是一張正面照，她并不知道畫里的人正身處何地，但可以確認的是，畫里的人仍是她自己。</br> “這個……應該是我去英國的時候，在哥的公寓里看見過。”</br> 西桐說完這么一句，整個人像是被什么擊中，張著嘴再也說不出一個字。</br> 隔會兒才壓下聲音，喊了句旁邊的人。</br> 靜安仍舊沒動，又過了好一會兒，她將文件簿合上，直起身來。</br> 她還想問問西桐，她哥那輛福特嘉年華是怎么回事，可她儼然失去了開口的力氣，也不認為有再問的必要。</br> 回去路上安靜得有些詭異，車里只余binbin哈氣的聲音，聲音不算大，卻足以掩蓋其他細微的聲響。</br> 上樓之前，靜安拉住西桐，要她對她去8號的事情保密，西桐仍處在震驚當中，只忙不迭地點著頭。</br> 手機不知響了多少回，靜安只拿出來確認一遍，沈西淮顯然還在忙著處理那些新聞，沒有發來消息。</br> 她坐在桌前，干干坐了近十分鐘，才將肩上的包取下來。</br> 寸照和書簽一同擺在桌上，她定定看著，又坐了好一會兒。</br> 她腦袋里涌出很多個時刻，沈西淮告訴她CC上的字是他剛寫上去的，他說可以隨時換掉唱片機里誰人的照片，他回答她，說介意她跟鄭暮瀟一起工作，他說肩膀疼，他的很多次沉默，很多次不開心，以及她不敢確定的失落和不安……</br> 他趕回來想跟她一起看LemonFish，送她爸媽去摩洛哥，把改裝過的福特嘉年華開來給她，聽她彈琴，帶她去露營，送她檸檬耳釘，問她要不要跟他結婚……</br> 她剛回國那陣，他來要他的手表，跟她上樓喝醒酒湯，在飯桌上問她在哪讀的高中，要把車給她開……</br> 她留美工作的那幾年，新聞里的他總讓人感到冷清……</br> 還有加州那混亂的一晚，他在斯坦福的食堂給她做煎蛋卷，質問她為什么要搬出校外……</br> 大學呢？大學他們只見過一面。</br> 高中……高中……</br> 靜安從桌前站了起來，椅子在地上劃出尖利聲響，她快步去了隔壁，將柜子里所有本子取下來。</br> 本子在桌上重重一壓，她快速翻出高中時的日記本。</br> 2011——2010——2009……</br> 她坐回椅子，手里厚厚一本日記，扉頁上是數字2009。</br> 她動作頓了一頓，隨后一鼓作氣往后翻，在其中一頁停下——</br> 「2009年6月3日——天氣：熱到暈厥</br> 想去送爸媽，可是必須去學校上課。世界地圖上的摩洛哥看上去像一只海螺，離我們很遠。爸媽沒有告訴我，他們從不告訴我，但我知道他們能帶的錢很少。</br> 海螺啊海螺，我不需要你的錢，我只希望你可以給我爸媽健康的身體，安全的生活環境，然后讓他們平平安安回來。</br> 我也不需要大房子，房子雖然沒了，但奶奶順利出了院，我可以每天給她煮薏米綠豆粥喝。</br> 要繼續留在晏清讀書了，晏清，你的學費怎么那么貴？我太傻了，以前都沒這么在意過。我不需要海螺的錢，但以后我要努力賺很多很多的錢，一點點給我自己，剩下的給我們一家人。為了賺錢，我決定去學理，這個決定是不是也很傻呢？</br> 我不知道，但我很難過。把表交上去的時候我有點想哭，不想被同桌看見，只好跑出去。</br> 活動樓的琴房竟然都翻修了，音樂老師放了《海上鋼琴師》【注：見5月21號日記】，本來以為快要忘記譜子，但有肌肉記憶這個東西，沒怎么彈錯。</br> 可是——被人打斷了。有女孩子在喊他，他應該也想彈鋼琴，不過被我霸占了。</br> 物理真難學啊，光學就很難，為什么那個人逆著光站在窗外，我就看不見他了？這跟物理有關嗎？</br> 必須好好學物理了，以后也要盡量節省時間，不能再寫這么長的日記。」</br> 靜安將這天的日記來回看了三遍，一切都很意外，卻似乎又在意料之中。</br> 《海上鋼琴師》，她在那天彈了1900那首曲子，而不久前，沈西淮也跟她一起彈了這首，那時他很認真地看著自己……</br> 她很久沒動，隔會兒將紙巾按在臉上，又將這一頁看了幾遍，再繼續往下翻。</br> 西桐始終沒有來喊她，直到一個小時后，她咚咚咚上樓來，在門外敲了兩下，告訴她該吃飯了，又說，沈西淮回來了，剛剛才進的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