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申請的截止日是一月中旬,留給沈西淮準備申請材料的時間不多。他一早就決定去讀經濟，爸媽給出的學校建議是他們的母校劍橋，去美國加州也不錯，他對比后把目標鎖定在LSE。</br> 柴碧雯建議：“多挑幾個備選。”</br> “就LSE了。”</br> “LSE滾動錄取,說不準已經錄滿了。”</br> “錄滿了就不去了！”</br> 說這話的是西桐,自從知道她哥要申請出國留學,她就不高興,于是一會兒腿疼,一會兒腦袋痛，賴在她哥房間威脅他不準去。</br> 又扳著手指頭給他列舉出國的缺點,“……最重要的是,你出國就見不到我了！”</br> 她哥最近終于住回了家，她從他身后鎖住他脖子，“你要是上課的時候突然想我了怎么辦？我要是遇上什么事兒需要你,你能立即回來么？我感冒發燒，馬上就要死了，你趕不上見我最后一面你不會后悔一輩子嗎！”</br> 見她哥若有所思地抬起頭，她愈發委屈起來,“你可要想好了,你真的舍得離我那么遠？”</br> 沈西淮沒說話,低頭看打印出來的文書，老師給了模板,他仍按照自己格式寫，修改潤色也自己來。他不知道寫得好不好，除了柴碧雯,也再沒有第二個人看過他的文書。</br> ——一直到截止日,他都沒有將申請提交出去。</br> 最開心的是西桐,直接往她哥臉上嘬了兩口，“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br> 沈西淮仍舊沒說話，只是將她手掰開。晚上睡不著，又爬起來寫題，隔周期末考，兩天后成績下來，他將筆一扔，不打算再背課文。</br> 整個寒假他都待在家里，和朋友一起打游戲，看球賽，練琴。斯瑞哥交了女朋友，他唯獨幾次出門是跟著他們一塊兒，表面一起玩兒，實則是去打掩護。其他時候給從上海回來的表妹補習，那時候他并不知道，幾年后表妹跟小路談起戀愛，他仍然是打掩護的那個。</br> 開學后班上陸續傳來同學被世界名校錄取的消息，他兩耳不聞窗外事，不是練琴就是在寫題。他買了新的琴譜，練完一本丟一本，偶爾拿了筆在原譜上改，腦子一亂，就寫出那三個字來，又心煩意亂地劃掉。</br> 事實上除了每天的眼保健操和每晚騎車去糧倉口，他很少再去注意陶靜安，他自認為這件事只要稍微努一努力，他就可以辦到。</br> 天漸漸熱了，校道旁的銀杏樹開始生長新芽，球花是綠色的，像桑葚。沈西淮經過時停下，脖子上的相機還是那部哈蘇，有點沉，他舉起調焦，對準球花拍下一張。去年秋天陶靜安在這棵樹底下撿過葉子，他也在同一個位置給樹拍了照。</br> 他低頭翻看照片，肩上冷不丁被打了下。</br> “干嘛兒呢？”班長好奇地湊過來。</br> 他把相機關了，“沒。”</br> 班長勾住他脖子要往樓里走，“走走走，把你相機放完踢球去，他們還等著呢，我先上樓把照片給發了。”</br> 沈西淮沒動，低頭看他手里的信封，“什么照片？”</br> “上星期拍的學籍照呀，攝影師不說這是要陪伴咱們大學四年的照片么？敢情白說了，我就隨手翻了兩張，可真夠嗆，一個比一個磕磣。”</br> 沈西淮動了，“要貼學籍檔案上？”</br> 班長不明所以，“對啊，跟你四年呢。”</br> “檔案哪天交？”他上完臺階又停下。</br> “班群里不說了么……這周內填完，都還沒發呢，黎老師下午才來。”</br> 沈西淮垂下眼眸，無聲呼出一口氣，“給我吧，我一塊帶上去，你先去球場。”</br> 班長略一遲疑，把信封給他，“你幫我放包里，待會兒我統一發。”走出兩步又回頭，“你趕緊的，缺人！”</br> 沈西淮沒應，轉身后在樓道口停下，沒動，就那么干干站了一分鐘。信封里厚厚一疊藍底寸照，他一張張快速翻下去，再倏然一停，視線定在那張臉上。</br> 陶靜安始終是高馬尾，這回編成辮子，額前沒有劉海，只余很短的碎發，不太安分，看上去蓬松又柔軟，感官上仍舊像一塊香噴噴的華夫餅。因為攝影師的建議，嘴角上揚的弧度幾不可查。</br> 他將照片抽出放兜里，剩下的送回教室。教室后的百日倒計時碩大無比，上頭掛著塊時鐘，一秒一秒走出細微的聲音。</br> 中午一點，他還剩一個半小時，綽綽有余，但仍然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下樓。</br> 他騎車去校外常去的那家照相館，進門卻沒人，柜臺上留著電話，他強耐住性子打出去，接電話的人正午睡，得知他要打印彩色照片，說得等上一會兒。等了十分鐘仍不見人，電話再打過去，那邊說剛出門，見他挺著急，索性建議他自己操作，語速飛快地說了一遍打印程序。</br> 等掛斷電話，沈西淮并沒有接受老板的建議，他坐去玻璃窗邊，照片取出來，指腹掠過表面。他低頭看了好一會兒，直到身后傳來腳步聲。</br> “誒？沒印呢？不教你了么？”</br> 他站起身來，“不會用。”</br> “簡單著呢，”說著往里屋走，又沖他伸手，“把照片掃描復印就完事兒了。”</br> 沈西淮遲疑片刻，遞出照片。</br> 老板徑直往機器里放，才回頭沖他挑眉，“女朋友？”</br> 他嘴微張，說不出話來。</br> 老板微微一笑，“這馬上畢業了，打算報考同一個學校？”</br> 沈西淮仍然沒說話。</br> 機器開始掃描，發出“滋滋”聲響，下一刻即將執行“復印”的指令，再下一刻，伴隨著聲音戛然而止，機器驀地一暗，驟然停止了運行。</br> 老板倒吸一口氣，“嘛呢？關我機子干嘛，不印了？”</br> 沈西淮收回手，視線落在機器上，“不印了，多少錢？”</br> 老板“嘿”一聲，一時有些茫然，“不印還給錢啊？怎么了這是？”</br> 沈西淮徑直將照片取出，一邊向老板道歉。</br> 老板望著面前這張熟悉的臉，悟了過來，“噢，不是女朋友，那也印唄，來都來了。”見他不應，又問：“就問你想不想要吧！”</br> 沈西淮是很想要的，但不希望以這種方式去要。</br> 山地車暫時丟在路邊，他直接攔了輛出租，一路往學校跑。</br> 進了校門繼續沖刺，一路上樓拐彎，到后門一停，剛勻好呼吸，進門后又忽地一頓。</br> 班上人已經到了大半，本應該在球場的班長正安安靜靜在位置上埋頭寫字，而他同桌正低頭研究手里的學籍照片。</br> 他猝然抬頭，熟悉的座位上沒人，她同桌卻一如既往地低頭看書。</br> 正思考，前頭班長已經看過來，隨即從信封里抽出照片拍在他桌面，“又排練去了？”</br> 沈西淮不置可否，往椅子上坐，“沒踢球？”</br> “別提了，才剛踢上兩腳，就被他們搞聯誼賽的給擠出來了，”班長低頭去看桌面上的照片，“嘖嘖，人與人的差別就是這么大啊。”</br> 沈西淮心急如焚，卻沒法表現出來，正要直接開口，班長先看回他：“說起來奇怪啊，你剛上來沒把照片給掉了吧？少了陶靜安的那份兒，我去辦公室問了，也沒找著，人現在去校外重拍了。”</br> 他心重重往下一沉，“什么時候去的？”</br> “就剛不久，本來不急，黎老師還是讓盡快去補拍。”他說著笑了起來，聲音也低了，“剛鄭暮瀟堅持要陪陶靜安去，不過人家沒同意，不想耽擱他學習。人與人的差別就是這么大啊，怎么別人就能談……”</br> 沈西淮沒聽完，猛地起身站直，“我還要去趟排練室，可能會遲到。”</br> 說完轉身就走，出門后一路下樓，跑去最近一家照相館，可壓根沒人。他轉身出來，重重往馬路牙子上踢了一腳。</br> 在原地掙扎片刻，原路回了學校。</br> 他站在石頭雕像旁等，來往的學生不斷，臨近上課時更是人流如織，他仔細在人群里搜索，害怕錯過任何一位。</br> 他愈發焦躁起來，除了請假，陶靜安從不遲到，她一直都很守時。</br> 上課鈴最終打響。</br> 他腦袋一垂，正要往后退，余光里有一道身影越來越近。他立即抬頭，怔怔看著陶靜安從面前經過，又慢慢在視野中變成很小的一點，最后徹底消失在樓道拐角。</br> 他是從后門進的教室，為了不影響教學進度，老師只是看他一眼，等下了課才提一嘴，他自覺地領了打掃的任務，擦黑板倒垃圾。</br> 連續幾天沒睡好，半夜總要醒，除了懊惱不已，只能逼自己做題。</br> 陶靜安重新拍了寸照，他看著她仔仔細細把照片貼上學籍檔案，她總是認真對待每一件事。</br> 他愈發覺得自己卑鄙，也始終糾結照片要不要還，倘若去還，又該怎么跟她袒露自己拿她照片的原因，編一個不讓彼此尷尬的理由？</br> 他想不出來。</br> 他找出買來的特呂弗CC套裝，在每個封套上寫字。陶靜安，對不起。寫完不夠，又把所有的CC找出來，一遍又一遍地寫。</br> 偶爾也在樂譜上寫。樂隊在為學校的成人禮做準備，成員們的藝考成績陸續公布，加上剛結束的三模成績作參考，三人的成績都不愁去自己的理想院校。</br> 幾人商量演什么曲目，習慣性看向沈西淮，他早神游天外，回過神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br> 晚上他照例騎車去糧倉口，粉色薔薇的香氣彌漫過來，讓他慣性地無措。這種行為始終讓他不齒，可他總控制不住要來。隔壁巷子的燈暗了一只，他打過維修電話，但始終沒人來，而陶靜安每天都要從公交站走夜路回來。</br> 她比往常晚了五分鐘，送她回來的是她的同桌，兩人的聲音穿過高高的圍墻落過來。</br> “這次還是考糟了，有幾道題都不應該錯的。”</br> “分數高了啊。”</br> “可實際完全沒有進步。”</br> “夠去學校就好。”</br> 陶靜安低低地應了聲，“你其實該去MIT的。”</br> “那我覺得你該去Q大，去不去？”</br> “我考不上啊。”</br> “我再給你講一星期題，你悟性那么高，努力去吧，考上了請你吃飯。”</br> “考上了我請你才對。”</br> “也行啊，反正我也欠你不少錢了。”</br> “沒說要你還。”</br> “我自己想還，”說話的人頓了頓，“MIT以后研究生還可以去，就算去不了也可以去別的學校，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出國，那時候我肯定可以請你吃飯了。”</br> “我還想不了那么遠，先想高考吧。”</br> “嗯，先考上Q大。卷子拿出來，我再給你講兩道題。”</br> 薔薇很香，月亮很圓，一直將車子騎回凌霄路，沈西淮仿佛還聞得到薔薇的香氣。</br> 他打開電腦找歌，最后把那首BobbyMcFerrin的《Don'tWorryBeHappy》發給樂隊成員。</br> 那一個夏天才剛剛開始，所有的事情卻都與結局有關。</br> 成人禮，拍畢業照，寫留言簿，高三喊樓，注銷圖書館的借閱證……</br> 在注銷借閱證之前，沈西淮又從圖書館借了不少書出來，但沒有還，并心甘情愿地提交了三倍賠償金。</br> 他從那些寫上字的CC碟片里挑了一張《偷吻》，偷偷放進陶靜安的抽屜。</br> 一切結束于最后那一聲鈴響。學生們從考場中平靜地出來，看上去沒有什么不同。</br> 也是那一天，沈西淮騎車經過種植基地，停下進去，然后買下了一棵檸檬樹。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