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相宜在來的路上闖了一個紅燈,這事兒不是沒有見報的可能,但她并不在乎。她也不打算告訴鄭暮瀟,這人有時候正直得過了頭,如果被他知道,他大概又要給她上十分鐘的交通安全教育課。</br> 以前還在硅谷的時候,兩人每晚從研發中心加班回去,為了防止她闖紅燈,他幾乎不怎么讓她在晚上開車,所以總要在沒有一輛車的路口等上兩分鐘的紅燈。等紅燈實在無聊,她只好做點別的事情打發時間,他依然不樂意,認為這也很危險,她認為凡事有來有往,既然他不讓親,那到家后她也不愿意讓他親,可這時候他又不再那么正直。</br> 這人總有多副面孔,面向她時喜怒哀樂都有,來脾氣的時候也并不掩飾,轉頭面向別人時卻總是春風滿面,即便已經不甚耐煩,表面卻還是云淡風輕。她爸說這樣做管理可不行,她沒覺得行,可也不認為這有什么不好。</br> 他看上去沒什么精神,仍然耐心十足地替她一一作了介紹。</br> 她起初看著他,然后把視線落去對面。</br> 繼上次在醫院意外見面,這是她第二次見到沈西淮,單是像現在這樣相安無事地對坐喝酒就已經很是稀奇,更稀奇的是沈西淮跟陶靜安已經領證結婚。</br> 她先前只知道兩人關系匪淺,并不知道已經深到這一步。眼下他們挨得并不近,看上去甚至有些尷尬,可她確定那只是表象。</br> 事實上靜安的手確實在沈西淮的腿上,往常是他捉住她手,這一回是她按住他的。</br> 她對他的電話號碼很熟悉,可沒有特意記過,沒法完整背下來。沈西淮正自如地跟其他人聊天,并不回應她的動作,她只好去捏他指尖,等把五根細長的手指一一捏過,他手終于動了,先是迅速抽走,然后重重壓了回來。</br> 靜安暫時松了一口氣,她打算待會兒回去就把沈西淮的電話號碼給背了。</br> 桌上那只不被她待見的玩具鳥被Paige拿起來,她正要往身后放,又被旁邊梁相宜攔住。</br> 在得知它的功能之后,梁相宜把發條一擰,“我也來試試。”</br> 玩具鳥重新在桌上跳了起來,這回它筆直地跳往對面,再次停在了靜安面前。</br> 靜安先是一愣,然后抬頭望過去,兩人一對視,梁相宜思考片刻后笑著問:“你對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br> 這是個意料之外的問題,靜安還沒開口,旁邊孟悠柔先問:“你們哪一年認識來著?”</br> “研二的時候,”回答的是鄭暮瀟,他看向梁相宜:“你還讀研一。”</br> 梁相宜笑了,看向靜安:“在Sightglass,對吧?”</br> “對,SOMA的Sightglass。”</br> 北有中關村,南有深圳灣,而舊金山有SOMA。Sightglass的幕后投資人是Twitter,店里空曠如廠房,房梁是木質的,龐大的烘豆機順著凈化煙囪直達屋頂,裝著咖啡豆的麻袋摞在一起。靜安按照約定時間提前十分鐘到,在二樓邊緣的長桌上坐下,十分鐘后不見人來,她先下樓點單。</br> 半小時后,鄭暮瀟和梁相宜姍姍來遲。讀本科時,靜安偶爾跟鄭暮瀟約好一起學習,只要定好時間,鄭暮瀟就沒有遲到的時候。這是他第一次遲到。</br> 那時的梁相宜戴黑色墨鏡,她的臉很小,墨鏡幾乎遮去她大半張臉,讓她本就偏冷的氣質更加濃郁。經鄭暮瀟兩邊介紹后,她坐下時摘下墨鏡,靜安得以看到一雙很漂亮的眼睛。</br> 梁相宜帶了工作電腦,但店里沒設WiFi,她手袋里裝著不止一只手機,有一只沒電,可店里也沒有充電插座。她拿那雙漂亮的眼睛去看鄭暮瀟,只一眼就表達了自己的不滿,但那種不滿并不是生氣,兩人舉止間也并不親昵,在外人看來卻儼然是一對情侶。</br> 咖啡里的冰激凌已經化了,靜安問要不要重新點一杯,梁相宜搖頭,說我喝他的。她聲音質感也偏冷,乍聽像是冰塊砸在玻璃杯里。直到她專注忙完工作,才去喝鄭暮瀟那瓶香草冰咖,只是喝了一口,又放回鄭暮瀟身前。</br> 這時她看了眼旁邊正圍坐在一起頭腦風暴的IT員工,沖靜安說:“她們是Airbnb的。”</br> 靜安點了下頭,她確實聽見他們在討論新的交易項目。</br> “樓下那一桌寫程序的是Pinterest的。”</br> 靜安跟著看過去,她早前聽說過,或許現在她打開手機里的應用商城,上面推薦的熱門應用可能有一半都出自于此刻坐她附近的團隊。</br> 那時靜安還有些后悔沒學計算機,暗暗嘆了口氣后,她看回梁相宜:“嗯,這邊基本都是IT大拿。”</br> “你呢?要不要來我家工作?”</br> 靜安怔了下,解釋說:“我是學新聞的。”</br> 梁相宜臉色淡淡,“噢。”</br> 直到那次見面結束,鄭暮瀟才在短信里跟靜安透露,聚點是梁相宜家的。又補充說她今天心情不太好,靜安原本不覺得有什么,可鄭暮瀟偏要解釋,那說明她感受到的冷淡并不是錯覺。</br> 她對此沒有多想,后來見面次數多了,兩人也就不再生分,漸漸熟絡了起來。</br> 靜安試著回答梁相宜的問題,“戴著墨鏡,有點冷酷,看上去不太好接近,一說話就不那么覺得了。”</br> 梁相宜笑了,“沒了?”</br> 靜安又想了想,“工作很認真,效率很高。”</br> 梁相宜仍笑著,“明白了,我問這個是因為剛剛發現你今天穿了跟那天一個顏色的衣服。”</br> 靜安愣了下,然后笑了,“我都不記得了。”</br> 梁相宜笑了笑沒說話,她確實記得那天陶靜安穿了一件淡藍色的襯衫,但那并不是她第一次見她。</br> 早在研一前的那個暑假,她就遠遠見過陶靜安一面。那時她去自家的研發中心上班,某天下班時照常到Sightglass買咖啡,在碩大的直通房頂的烘豆機旁,她看見了一對正談天說笑的情侶,男生高大帥氣,女生溫婉恬靜,看上去無比登對。等半個月后她再來,坐在二樓長桌旁埋頭寫程序的只剩那位男生,那是她第一次主動搭訕,也意料之中地沒有成功,不過通過男生的電腦顯示屏,她得知了他實習所在的公司名,也在寥寥幾句中知道他仍是單身。大半年后,這位男生正式成為了她的男友。</br> 竟然已經過去五年了。</br> 她刻意忽視了旁邊人的視線,端起杯子灌下半杯酒,又沖對面說:“換你了陶靜安。”</br> 靜安并不想參與,可又不想掃興,只好拿起那只玩具鳥擰發條,在放回桌面時,她特意將方向轉向了旁邊的沈西淮。</br> 玩具鳥在桌面跳了起來,然后歪歪斜斜地蹦到了對面。</br> 幾秒后,梁相宜先沖旁邊人說:“準備好回答問題吧。”</br> 鄭暮瀟將玩具鳥往旁邊挪了挪,沖靜安笑:“問吧。”</br> 靜安的手仍在旁邊人的腿上,她很快問道:“下個星期是不是就能簽項目合同了?”</br> 旁邊Paige怪叫一聲,“Joanne,你問點什么不好,非要聊工作?這答案不是很明顯么,你直接浪費掉了一次提問機會。”</br> 靜安笑,“凡事都有意外。”</br> 對面鄭暮瀟也笑了,“沒有意外的話下星期確實就能簽了。”</br> “說實話,我之前拍電影從沒這么順利過,”孟悠柔適時插話,“這次工作真的特別開心!”她看向鄭暮瀟,“你們給了很大空間,”又看向靜安她們,“又有默契的同事,以后也讓我這么開心地拍電影吧!”</br> 一桌人一齊笑了起來,旁邊Paige把桌上的鳥收了,她其實很想抽中沈西淮,然后問問他,為什么她們只見過一次面他就記住了她的名字,答案肯定是跟她的同事Joanne有關,可她仍然覺得很神奇。</br> 她最終還是把鳥丟開,率先舉杯,“明天開始要連續加班,不知道什么時候再能喝酒,一起走一個吧!”</br> 靜安始終只喝果汁,起初她提不起精神,很快又跟Yolo、Leah聊起聚點的方案,桌上又間或聊起加州和紐約,抑或是別的新聞。</br> 等酒過三巡,一桌人一齊起身離開。</br> 沈西淮喝了酒,靜安負責開車。她學他在上車后第一時間去給他系安全帶,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氣,臉上表情平淡,看不出什么情緒。</br> 靜安沒立即退回去,側身看著他,“難不難受?”m.</br> 沈西淮搖頭,他喝得不算多,但因為沒吃東西墊著,肚子隱隱有些不舒服。</br> 靜安又小聲問:“那你有沒有生氣?”</br> 沈西淮笑了,“我這么愛生氣么?”</br> 靜安捉起他手,“要是我我可能就生氣了。”</br> 沈西淮知道她不過是在安慰他,又聽她說:“我之前就記得,只是記得不全,現在我能背出來了……”</br> 她當真將他電話號碼背了一遍,“你看,我很快就記住了。”</br> 她在努力挽回剛才尷尬的局面,沈西淮很想捏一捏她的臉,也想笑一笑,可現在怎么也笑不出來。</br> 他開口:“嗯,記不得很正常,我也記不住幾個,”他默了默,最終還是笑了,“回去吧。”</br> 靜安見他笑了,仍然重復:“我真的記下了!”說完也笑了起來。</br> 到家剛過十一點,冰箱里醒酒果凍已經沒了,做果凍的材料也不齊全,靜安打算煮醒酒湯,但沈西淮沒讓她折騰,捉了她手往沙發上帶。</br> 早在幾個月之前,他就知道西桐希望IB科技可以請蘇津皖當代言人,而IB也確實有合作的想法,只是后來因為檔期不合,合作沒能促成。他對此并不關心,但在得知IB要跟微本合作之后,他立即跟他表哥確認過是否會出問題。他并不希望陶靜安有任何被拍到的可能,他表哥表示他大可不必擔憂,他才暫且放下心。</br> 陶靜安告訴過他,她很想跟她的同事一起把這個項目做好,所以后來從他表哥那兒得知關雨濛重新聯系IB科技之后,他明確表達了自己的想法。他完全不在乎自己被放到公眾平臺上被迫接受輿論,接受謾罵,但他不允許陶靜安再次遭受這些無理的傷害,而只要她跟蘇津皖一起工作,就有受到傷害的風險。他必須規避這樣的風險,所以他并不希望IB再找蘇津皖當代言人。</br> 他不認為自己的想法可以撼動IB科技的決定,但他知道他表哥的做法一定程度尊重了他的意愿,這跟他直接插手沒什么兩樣。</br> 他也知道,陶靜安不會贊同他這種做法。也正因為知道她不會贊同,所以他始終沒有跟她商量。</br>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中午他再次接到他表哥電話,得知了他們這一次會議的內容。</br> 在今晚之前,或者說在去居酒屋之前,他都認為自己的擔憂很有必要,但在居酒屋之后,他拿不準了。</br> 他緩慢地按著她指尖,隔會兒才問:“你希望IB自己來做決定,對么?”</br> 靜安沉默幾秒后搖頭,“我不知道。”</br> 這個答案并不在沈西淮的預想之中,他見她眉頭微蹙,心重重往下一沉。</br> 靜安確實很苦惱,她不知道事情怎么就變成當下的狀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說不上誰對誰錯。她也知道沈西淮為什么這么做,所以沒法對他產生任何責備。</br> 她沉默片刻,然后直直看向他,“如果不是我們公司跟IB合作,你還會這么做么?”</br> 沈西淮猶豫幾秒,“不會。”</br> 靜安點頭,“那我也有答案了。”她頓了頓說:“我不希望我或者你,讓其他人失去本應該擁有的工作機會,尤其這個人還是你的朋友,是我們的同學,也是那么有能力有名氣的演員。我不知道你擔心的事情會不會發生,但無論以后發生什么,我都不希望現在的我給別人帶來困擾,我也相信每一方都有自己合理的選擇,事情不一定就會那么糟糕。”</br> 她伸手攬住他的腰,抬頭看他:“制片跟演員碰面的機會不多,幾乎只有拍攝的那幾天才會見面,而且不會允許其他媒體來拍。”</br> 她見沈西淮不說話,又強調:“真的,我也不一定去現場,Paige跟我一起制片呢。”</br> 沈西淮仍舊沒說話,陶靜安被迫陷入兩難的境地,現在卻反過來安慰他,這讓他很挫敗,也覺得很可笑。</br> 他低頭在她額頭上親了兩下,然后笑了笑,“對,事情其實很簡單,沒那么糟糕。”</br> 他用指腹去摩挲她明顯的黑眼圈,然后松開她,要她先去洗澡。</br> 他覺得悶,很快起身去外頭打電話。</br> 電話一接通,那頭柴斯瑞先笑了聲,“什么指示?”</br> 沈西淮覺得十分諷刺,最終也無奈地笑了。</br> 柴斯瑞立即意會,“明白了,是要我自己看著辦了,其實這事兒沒那么復雜。”</br> “對。”</br> 柴斯瑞又笑了下,“你估計已經把所有后果都考慮了,解決方案都在腦袋里打轉了吧?”</br> “希望沒地方可用。”</br> 柴斯瑞察覺到不對勁,“吵架了?”</br> “沒。”</br> 柴斯瑞在那頭暗暗揚眉,“別總悶著,婚都結了,還有什么不能說的?”</br> 沈西淮好一會兒沒說話。夜很靜,他深吸幾口氣,冷空氣入肺,人愈發清醒了。</br> 又在冷風里略站了會兒,進屋后去洗澡,出來時床上的人已經睡著。她身上似乎還冒著熱氣,抱起來尤其暖。他低頭去親她,她略微動了動,然后將臉埋進他懷里。</br> 靜安很需要補覺,但連續幾天都早出晚歸。工作只增不減,手頭又多了兩個小項目,會議便一個接著另一個。</br> IB科技的方案需要重新提,團隊出了幾個都不太滿意,偶爾線上跟程前一起開會討論細節,然后修修改改,沒有人再有時間去思考由誰來出演廣告,只一心想把方案先熬出來。</br> IB是指奇思,IdeaBox,而柴斯瑞的媽媽就叫湯奇思,靜安認為這是十分關鍵的突破口,于是公事公辦,最終給項目負責人發了一封郵件,希望可以就湯奇思跟柴斯瑞進行對話。</br> 郵件發出去,下午繼續去聚點開會討論方案細節,Paige不禁對每次都出席會議的鄭暮瀟發出疑問:“鄭總監只負責這個項目?”</br> 鄭暮瀟開玩笑:“不待見我?”</br> Paige自然擺手,“求之不得!”</br> 晚飯是在微本食堂吃的,靜安在工位上瞇了十分鐘,然后繼續工作。</br> 回去開的那輛福特嘉年華,車里放著給binbin做好的羽絨小馬甲,6號的院門開著,院子里燈亮了幾盞,靜安暫時把車停在門口,剛熄火就聽見斷斷續續的哭聲。</br> 她忙下了車,binbin聽見聲音出來,往她膝蓋上拱了拱,然后帶著她往屋里走。</br> 西桐坐在沙發上只是一味地哭,靜安確定她身上沒有受傷,打了水給她擦臉,可眼淚怎么也擦不干凈。</br> 她給沈西淮發消息,他正在開會,一時半會兒沒法趕回來。</br> 正思考要不要給柴碧雯或者小路電話,院子里又傳來車響,是那輛有些眼熟的藍色斯巴魯。</br> 蘇津皖似乎是剛從某個地方趕過來,一路小跑著進了屋。</br> 她告訴靜安,她弟弟從南京回來了,但他在南京跟別的女孩相了一次親,現在西桐決定跟他分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