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熱,太陽已經掉到海的后面。</br> 碧藍的海水涌上來,打濕了腳,靜安坐在沙灘上看遠處的漁船靠岸,她手里拿一只魚干,一點一點撕了吃。</br> 島上只能住招待所,每天一結束拍攝,女明星的團隊就坐船回市里住酒店。當初的擔心一一應驗,品牌方不僅認可了這個方案,甚至增加了預算,而方案正在順利地落地,男實習生也沒有如Demy所說的那樣“過兩天就卷鋪蓋走人”,加入到項目中來,并且跟著團隊住去了酒店。</br> 魚干有點咸,靜安就著飲料吃掉。</br> 島上的信號時好時壞,她這幾天一有空就讀書,讀書可以不讓她那么浮躁,可這一次不怎么奏效。</br> 她知道自己為什么浮躁。</br> 選擇繼續跟項目是她自己的決定,事情板上釘釘,她只需要順水推舟,心里卻總是不安。當初一次次改方案,對方始終不滿意,獎金想賺賺不到,現在不想要了,卻要被迫接下。她沒有忠于自己,正如當初她對demy所說,她已經不那么道德,成為自己眼中的“剝削者”。她也預想過這個項目可能會招致的后果,于她而言最壞不過丟掉工作,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她煩惱的是未知的部分,一個不正確的項目必然會帶來正確的后果,她擔心事情會發展到不可控。</br> 工作群里Paige發出兩個字:收工!緊接著又給她發來私人消息,說她即將去掃貨,問要不要給她帶。Paige的愛好是買名牌包,靜安沒有這個愛好,謝絕了她的好意。Leah則跟她求助,發來的截圖是她用西語跟客戶的交流內容,Leah不僅精通西語,法語跟日語也幾乎是母語水平。</br> 頭頂有星粒隱現,腳下的沙粒踩上去細膩柔軟。</br> 靜安給沈西淮發過一回消息,上回電話里她就察覺到他很忙,這幾天仍然忙到沒什么時間回復她,三兩句就作罷。</br> 西邊有郵局,她這幾天都趕在關門前來,工作人員已經認識她。明信片上是壯闊幽藍的海,白色浪邊翻卷,她在背面寫字,一筆一劃寫得很慢,然后貼上80分一張的郵票寄出去。</br> 島上淡水資源有限,供水時間固定,靜安迅速洗了澡,躺床上看書。</br> 隔天繼續盯現場,面前忽然多出一杯冒著冷氣的果汁,身后的人貼得有些近,濃郁的香水味密密鉆進鼻子,她側開身子,道謝后接住果汁,并沒有喝。</br> 她想起沈西淮,他似乎不用香,身上卻總很清爽,大概是洗發水和沐浴液留下的味道。</br> “Joanne,”身后的實習生站到了她身側,“今晚你還住島上么?”</br> “對。”</br> “聽說洗澡不怎么方便。”他視線在她身上一掃,揚了下眉,仿佛她幾天沒洗過澡。</br> 靜安將視線落回監視器上,她不想搭理,最終還是說:“挺方便。”</br> 旁邊人卻忽然笑了,“你可真有毅力,我要向你學習。”</br> 靜安蹙眉,她沒回頭,正要開口,他又笑著搶白:“如果不是你跟Demy否掉我的第一版方案,就不會有現在的第二版,說起來我還得謝謝你跟Demy,Demy現在不在,我只能先請你一個人吃飯。待會兒結束我們一起坐船回去,天這么熱,你需要好好洗個澡了。”</br> 靜安回頭的瞬間,實習生反而靠得越近,“噢,我忘了,Joanne你一直很有原則,不可能讓公司出兩份住宿費,”他笑起來臉上還有酒窩,顯得他極其真誠,“不過這次預算高,你不用這么節省,你要實在不好意思,我給你付。都最后一晚了,不要虧待自己。”</br> 靜安默默聽完,問:“說完了嗎?”</br> 見實習生愣了下,她繼續說:“剛才在看監視器,沒聽清,介意再說一遍?”</br> 實習生臉上閃過一絲愕然,很快又笑著說:“你聽到了。”</br> “我不怎么聽假話。”</br> 實習生終于不笑了,“誰假都沒你假吧,陶靜安。”他說著又笑了,“我以為你會退出,畢竟當初你堅決否掉了我的方案,可現在又是誰在盡心盡力跟項目?”他再次湊近,故意壓低聲音,“你不知道你已經成了笑話嗎?我也在想,當初那么有骨氣的Joanne,現在怎么就甘愿在這頂著大太陽干活,是獎金還沒到賬么?還是你本來就這么假清高?”</br> 他說:“告訴我,你需要多少?”</br> 話落,腳上忽地一痛,那杯果汁砸在腳面,裂開一道口,汁水全灑出來,潑濕了他的鞋。</br>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對面的人,聽見她說:“對不住,沒拿穩。”</br> 她嘴上在道歉,話里卻沒有任何歉意。</br> 他火氣騰騰往上冒,正要發作出來,對面的人又說:“飲料我賠,還有你的鞋,你算一下,一共多少?”</br> 他氣得青筋暴起,一時說不出話來。</br> “快去換了吧,換好了回來工作,是要我先轉錢給你?”</br> 靜安看見實習生緊握的拳頭,幾年前,她將熱咖啡往客戶身上潑的時候,客戶的拳頭跟她現在看見的沒什么兩樣,而她反擊的方法也沒什么長進,那時候她還可以寫郵件揭發檢舉,雖然最后沒有成功,但現在她連郵件也沒有必要寫。</br> 實習生氣洶洶走了,走前氣急敗壞地丟下一句:“陶靜安,你給我等著!”</br> 這話聽起來毫無威懾力,甚至有些可笑,靜安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轉回頭來。這時的她并不知道,回到淮清后沒兩天,實習生就主動辭了職。</br> 廣告片在第二天中午殺青,從香港掃完貨的Paige竟繞路過來,她沒提前預約,上不了島,不過殺青宴設在市里,她大手一揮自費開了間總套,并把靜安一起拉了過去。</br> Paige忙著化妝,靜安就坐在旁邊小口地喝水。</br> “Honey,你喝檸檬水多久了?怎么就跟上癮了一樣,是不是一天不喝不行了?”</br> 靜安失笑,“沒那么夸張。”她想了下,“我從高中開始喝的,有一天心情不是很好,然后切了兩片檸檬放水里,喝完不知道為什么心情就變好了。”</br> “這么神奇?”</br> 靜安繼續回憶,“可能是那時候太熱了,馬上高三,我一直記得喝那一口時候的感受。”</br> 暢快,舒服,讓她一下子靜下來。</br> “你總不能高三了才第一次喝檸檬水吧?”</br> “不是,”靜安自己也覺得奇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從那之后我才習慣喝的。”</br> 桌上手機響,她拿過來一看,竟然是好幾天沒聯系的沈西淮。</br> “項目進行得怎么樣?”</br> 見Paige曖昧的眼神丟過來,她表情如常,回:“很順利。”</br> 但順利并不代表順心。</br> 她手指懸著沒動,很快又發去一條:“我明天回淮清,你確定什么時候回去了么?”</br> 等了一會兒,都不見沈西淮回復。</br> 對面Paige已經換好裙子,似乎知道她在跟誰聊天,沖她笑:“Joanne,走,我們下樓喝酒去,不要盯著手機看。你就是太老實,讓沈大公子等一等怎么了?只有等了,才會去想是繼續等下去還是干脆不聯系,都用不著你問,只要看他還會不會來找你,就知道他什么想法。”</br> 靜安哭笑不得,現在等的人其實是她。</br> 她還想再回復一句,手機卻被Paige丟回沙發,人則被她不容置喙地拉出門。</br> 不久后手機嗡嗡作響,響了幾遍無人接聽,也就徹底暗下去。</br> 沈西淮看著手機界面上的消息,隔會兒回:“一周之內,回去后找你。”</br> 回避沒用,也不是他一貫的作風。</br> 他往后靠到椅背,靜坐了兩三分鐘才重新抬頭,示意會議繼續。</br> 音樂軟件已經正式立項,名字還沒定下來,沈西淮親自跟進,大小會議都參與,往常有重要項目他也多半如此,但這一次的上心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br> 陶靜安喜歡純粹,那他就往純粹里做,上回聊得太少,下回他得多問問她。無論她要跟他說什么,他都得問問她。無論她說什么,他都不是必須要贊同。</br> 公司始終在不斷孵化新業務,部分已經計劃在Q4拆分IPO。前兩天去曼哈頓那一趟也并不是頭一回,收購那家知名獨立游戲工作室的談判只差臨門一腳,沒法掉以輕心。</br> 晚上他給小路打電話,小路不接,他又打兩回,這回通了,只是那邊上來就陰陽怪氣:“喲,這不是前段時間一直不鳥我的沈總么?”</br> 他當沒聽見,“你人在哪兒?”</br> 小路貧上了,“我在哪兒重要么?您還記得我這號人呢?”</br> 他沉吟幾秒,“最近忙。”</br> “忙著戀愛?”</br> 他不答反問:“你在非洲那邊的業務怎么樣?”</br> 小路“嘿”一聲,暫時決定不跟這位二哥一般見識。</br> 宋家做地產,酒店業跟旅游業占重要一頭,業務也不僅限于國內。</br> 小路簡單聊了幾句,問:“說吧,想干嘛?”</br> “我發你一份合作方案,你看了再回我。”</br> 宋小路沒明白,不過他這位二哥不是占人便宜的主兒,既然是合作方案,那肯定是雙贏。</br> “要什么方案,你直接跟我說多省事兒。”</br> 沒成想他那位二哥還真開始說了,邏輯明晰,語言簡練,他輕松捕捉到關鍵詞,摩洛哥,山脈冒險旅游,撒哈拉路線……</br> 方案他聽明白了,不過他納悶兒:“我這是要跟誰合作?”</br> “方案上寫了。”</br> 小路無語,開玩笑地問:“我要是不干呢?”</br> 那邊似乎絲毫不意外,“我自己來。”</br> 小路繼續無語,末了又折回開頭:“我可聽桐桐說了,說是你高中同學,我想著有沒有可能我見過?”</br> “見過。”</br> 小路吃驚,“真見過?”</br> 沈西淮一時沒說話,他最近每晚只睡兩三個小時,質量也不高,腦袋總很沉,沒什么精神。原本忙到沒什么時間想,卻像是無時無刻都被困擾,小路再一提,他有片刻的走神。</br> 對面小路沒等到回復,意識到時機不對,自覺地換了話題:“跟雨濛姐那邊的事兒什么時候落實?”</br> 他回:“快了。”</br> 幽默工作室發出澄清公告的當天,恰逢沈西淮返回淮清,出發前公告剛出,等他落地,Touching上有關“蘇津皖工作室澄清”的話題已經擠占前排,輿論方向可以預想,他掃過幾眼就作罷。</br> 回公司的路上很堵,他給陶靜安發消息,她沒回。</br> 他按著太陽穴,到公司開完季度財報會,結束后看手機,認識的幾乎都因為網絡上的新聞來打招呼,唯獨置頂聯系人沒有消息。</br> 他耐著性子又點開Touching,實時第一仍被幽默工作室的公告占據,再往下掃,他視線忽地一頓。</br> 實時話題5:ZL口紅新品廣告歧視女性</br> 實時話題7:無口紅不女人</br> 不好的預感涌上來,他立即點進話題翻閱,眉頭越皺越深。</br> ZL暫未出公告,卻在評論區放了一張打上馬賽克的合同照片,圖里獨獨留下廣告公司的Logo,顯然是在推責。</br> 沈西淮一眼認出,廣告公司是微本。</br> 而被頂到前排的一條評論寫:小道消息,這次廣告的制片本人就是女的,呵呵。</br> 輿論在逐漸發酵。</br> “惡心營銷,從此避雷。”</br> “這廣告詞真的是人寫出來的嗎?”</br> “別洗了,比男人更厭惡女人的永遠是女人。”</br> “制片人可以主導全局了?難道不是公司自己的問題嗎?”</br> “不管怎樣,女制片死全家。”</br> “一邊賺女性的錢,一邊侮辱女性,這廣告能拍出來就離了個大譜。”</br> “說了你們可能不信,那個女制片排擠實習生。”</br> “哪里冒出來的知情人士?是有人在搞事嗎?”</br> “一個歪樓爆料,本人梅雅前職工,之前跟WB合作過兩次,一次是大Boss親自上陣,一次是大Boss兒子,WB有個女制片特好看,天仙那種,你們可以猜發生了什么大drama事件(二十分鐘后刪)。”</br> ——救命……父子通吃嗎…………</br> ——對不起我臟了。</br> ——好惡心啊,廣告圈這么亂的嗎?</br> ——是同一個女制片嗎?如果是的話我對女性要徹底失望了。</br> 手機一暗,沈西淮抄起電話撥給助理,又立即大步去往會議室,不過幾分鐘,Touching專管部門的員工魚貫而入,起初閑適自然,進門后往主位上一看,各個跟著一臉肅殺起來。</br> 會議不過二十分鐘,一個個又都魚貫而出,腳步匆匆,半秒鐘也不敢懈怠。</br> 剩下主位上的人不動,過會兒拿起手機撥出電話。</br> 沒接。</br> 繼續打,仍舊沒通。</br> 他存了Paige的電話,但直接打去給了陶靜安的上司。</br> 座機很快被接通,沈西淮一秒不停,直接自報家門,緊跟著問:“陶靜安在公司么?”</br> 那邊Demy有片刻的沉默,隨后問:“請問你是以什么立場在問?高中同學?”</br> Demy已經忙得焦頭爛額,心情不快到極點,這一通電話更是讓他的火蹭蹭往上冒。</br> 但他沒有繼續去挑釁對方,網上的輿論不堪入目,如果想要以最快最有效的方式阻止輿論發酵,電話那頭的人顯然是求助的不二之選。</br> 他放低語調,說:“她請假好幾天了。”</br> “是請假還是被停職?”</br> Demy聽出了他話里極力克制住的怒氣,語速愈發快:“兩者都有,她先請的假,暫時還不知道自己被停職。”</br> Demy跟陶靜安承諾過,這次項目結束一定讓她休假,現在她確實休假了,卻與計劃中的休假有著云泥之別,更是承受了一場她曾經試圖阻止過的無妄之災。</br> 他繼續說道:“停職只是暫時的,她現在也沒法上班。”</br> 沈西淮心驀地一沉,就聽對面說:“她家人病危,五天前請的假,早上我跟她通過電話,她家人剛脫離危險,轉出ICU,我還沒告訴她現在的情況,但她很可能已經看見了。”</br> 五天前,沈西淮給她回復消息,告訴她一周內回淮清,在那之后兩人沒有聯系,直到今天。</br> 沈西淮有一瞬間幾乎不敢呼吸,Demy在那邊試探他是否會幫忙,他極力保持沉著,回他:“二十分鐘后再看新聞。”</br> Demy立即懂了,又聽他問:“她在哪家醫院?”</br> 他忽地一怔,說:“沒問她。”</br> 電話立即斷了。</br> 沈西淮往外走時帶起一陣風,他一面希望陶靜安別接電話,這意味著她可能沒空看網上的輿論,一面又恨不得她下一刻就接起。</br> 電梯一路下到停車場,黑色車子開出觸動總部,在車道上疾馳。</br> 電話在第五個路口后終于通了。</br> “喂?哪位?”</br> 是道男聲。</br> 沈西淮緊踩油門,用力握住方向盤:“我找陶靜安。”</br> “她暫時不在,你哪位?”</br> 那道聲音熟悉而陌生,沈西淮很快聽了出來。</br> “我是沈西淮,陶靜安現在在哪家醫院?”</br> 那邊有片刻的停頓,“沈西淮?我是鄭暮瀟,陶靜安剛休息,你可以晚點打來,等她醒了我告訴她。”</br> 沈西淮的火氣徹底壓不住了,語調卻聽不出情緒:“我問你陶靜安現在在哪家醫院,我需要見她。”</br> 那邊再次停頓幾秒,隨即報出醫院名字,緊接著問:“陶靜安知道你會來么?”</br> 沈西淮直接撂了電話。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