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清醬肉</br> 顧舜華聽到后,微微擰眉。</br> 細想，也沒什么好奇怪的，知青回城,戶口是大事,有離婚的也有結婚的,拋棄妻子骨肉分離的,悲歡離合，光怪陸離,什么事沒有。</br> 苗秀梅小心翼翼地看了顧舜華一眼，之后才說起這件事來,原來當初苗秀梅家里五個閨女一個兒子，她在家里排行第三，又是后媽養,她肯定屬于最不受待見的那個。后來大一些，家里就想要彩禮，讓她嫁給一個男的,她嫌那男的脾氣差滿嘴黃牙，聽說以前也打媳婦,家里還有頭一茬留下的孩子，不樂意，正好看到公社里號召下鄉,便主動響應國家號召了。</br> 那時候家里惱，可也沒辦法，下鄉那是與貧下中農結合,國家答應了,家里哪能攔著,那就是覺悟落后了。</br> 可她下鄉后,才高興沒幾天就犯愁了。她長得還可以，被一小隊長看上，那小隊長自己有媳婦了，還時不時拿眼瞧她，有一次晚上時候，還裝醉往她房里摸，她是被嚇怕了，不知道怎么辦。</br> 當時看著顧振華和她一樣都是北京下鄉的，雖然她是郊區他是大柵欄的，可好歹是一處的不是嘛。</br> 于是厚著臉皮就求上顧振華，讓他幫忙，顧振華警告了那小隊長一次，那小隊長算是消停了。</br> 可誰知道過了沒半年，小隊長媳婦上山撿柴火的時候，竟然被山洪沖走，就這么沒了。</br> 小隊長想再娶一個，就盯上苗秀梅了，怎么也想娶，這個時候再拒絕，人家也不聽了，那是鄉下，和兵團可不一樣，兵團有紀律，鄉下有些人可不管那些，小地方，他說得就是王法。</br> 沒辦法，苗秀梅哭著求上顧振華。</br> 說到這里，苗秀梅臉上通紅：“是我不要臉，我哭著抱住他，求他幫我，我想和他結婚。他沒答應我，他說他還欠著別的情，沒法這樣娶我。”</br> 顧舜華萬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出，都聽得替苗秀梅捏了一把汗。</br> 當下問：“然后呢，他還是娶你了？”</br> 苗秀梅咬著唇，羞恥地道：“你哥是好人，他真是好人，后來他一看，也是沒辦法了，他為了護住我，便說假裝娶我，我們做假夫妻，幫我把這事給支應過去，要不然非親非故的，他根本沒法出頭?？稍卩l下地方，我們不登記，大家伙都知道是騙人的，我們只好登記結婚了，可我們是假夫妻，以前我們睡一屋，睡一床，中間都隔著。”</br> 顧舜華點頭：“然后呢？”</br> 苗秀梅：“本來回來后，這事過去了，他要和我辦離婚手續了，可辦回城手續的時候，我只能回去燕山，我不想回那兒了，別看我年紀不小了，可回去后，還不是被我爸媽隨便指個人家嫁了，我雖然成老姑娘了，但我也不想被家里人那樣賣啊，你哥知道我這個難處，就說干脆再多瞞一段，帶著我一起辦回城，讓我戶口落在大柵欄，這邊糧食供應和工作機會都比燕山強。等大家伙都安定了，再說辦離婚手續的事?！?lt;/br> 她愧疚地道：“他怕家里人反對，也怕鬧騰開來辦不好，所以就瞞著你們，我，我也沒好意思和你提。”</br> 顧舜華到了這里，已經全明白了。</br> 怪不得哥哥對苗秀梅并沒有夫妻之間的關心和親昵，也怪不得苗秀梅戰戰兢兢的，就跟欠了自家天大人情，恨不得什么都包攬了。</br> 苗秀梅說到這里，眼淚直往下落：“這事說起來都是我不好，都是因為我，你誤會你哥，還說落了你哥，我真是過意不去，你哥對我已經夠好了，他是好人，他沒有對不起我?！?lt;/br> 顧舜華想了想：“嫂，雖然你說你和我哥是假夫妻，但既然你們也領了證，我還是叫你一聲嫂，你和我哥之間的事，我哥既然應了，那就是他想幫你，這件事上來說，我們當然尊重他的意思，不想和人提起也正常，所以嫂子你也沒什么對不起我的，我也不會因為這個生氣?！?lt;/br> 苗秀梅聽這話，才稍微松了口氣，感激地拉著顧舜華的手：“舜華，你真是一個好人?！?lt;/br> 顧舜華：“可是嫂子，你得想清楚，你雖然能借著這個事避禍，又落下戶口，可對你來說，終歸吃虧。”</br> 苗秀梅明白她的意思：“舜華，我知道你是為了我著想，可我就這樣了，也沒別的指望，等回頭我落下戶口，我們馬上就辦離婚，我和你哥離婚，到時候我自己想辦法找個工作，養活自己就行了，我也沒打算再嫁人。我就盼著，你哥別因為我這個事受影響，希望他能和他以前的對象在一起。”</br> 顧舜華疑惑：“你知道這個人？”</br> 苗秀梅點頭：“其實你哥和我提過，你哥以前和她談過，沒成，現在她日子過得不好，離婚了，還帶著個孩子，你哥看到她肯定心疼，你哥人好，不會嫌她帶著孩子，肯定會想辦法娶她的，只是怪我，因為我的事，戶口暫時沒辦下來，他沒法娶她。”</br> 顧舜華聽著越發蹙眉了：“嫂，咱們今天說了這半天，你能給我說一句實話嗎，可別瞞著我?！?lt;/br> 苗秀梅一聽急了：“我哪能瞞著你，舜華，你對我這么好，我心里感激，把你當親妹妹，有什么事，你問我，我掏心挖肺給你說！”</br> 顧舜華：“嫂，你是不是喜歡我哥啊？”</br> 這話一出，苗秀梅就沒音了。</br> 顧舜華：“我猜你其實喜歡我哥，是不是？”</br> 苗秀梅低著頭，半天沒吭聲，最后才低聲說：“舜華，別的我都能和你說，就是這個，我說不出口，我和你哥是假結婚，他是為了幫我，我如果多說一句，那就是讓他為難，就是賴著他，他這個人是個好人，我不能讓人家幫了忙，還要讓人家別扭，我也沒那么厚臉皮?！?lt;/br> 她苦笑了聲：“他一直惦記著之前那位呢，她人挺好的?！?lt;/br> 顧舜華嘆了口氣：“這些事，我肯定也沒法勸，隨你們，不過我還是想說，你也別太虧待自己了，人活這輩子不容易，處處憋屈委屈著，什么時候是個頭?！?lt;/br> 苗秀梅抿唇，笑了下，點頭：“我知道?！?lt;/br> 其實細看，苗秀梅長得還不錯，笑起來有些靦腆的甜，挺耐看的，但是那甜里，終究透著一絲苦澀。</br> ***********</br> 顧振華和苗秀梅假結婚的事，顧舜華當然沒和別人提，自己父母都瞞著，顧躍華那里也沒說，至于哥嫂之間的事，她當然再也沒和哥哥提過，哥哥如果心里依然存著前面那位，自己勸了也沒用，畢竟這感情的事，真是沒法勉強。</br> 況且她冷眼旁觀，確實可以看出來，自己哥哥和嫂子生分著呢，哥哥處處注意，不會越雷池一步，而嫂子則是大恩無以為報，拼命地想多干活，多為顧家做貢獻。</br> 好在很快傳來了消息，是陜北那邊顧振華的朋友發來的電報，說是顧振華的檔案找到了，對方正想辦法給他調檔，到時候陜北那邊的公社會發過來給北京，讓顧振華等著就是了。</br> 顧振華這才松了口氣，而苗秀梅也高興起來，這是有指望了。</br> 這件事，后來周末任競年來的時候，她和任競年提了，任競年卻道：“我倒是覺得你哥對你嫂子有點那個意思，就是需要一個機會，畢竟一起生活了好幾年，哪能沒感情，至于你哥哥之前談的對象，人家都結婚生孩子了，就算離婚了，現在再和他重新過，也是雞毛蒜皮一地的事，沒那么容易?！?lt;/br> 顧舜華聽任競年分析，倒是有點道理：“反正我是盼著干脆就這個嫂子好了，前面那個，誰知道什么性子呢！我哥也真是的，抱著葫蘆不開瓢，這些年都瞎混了！”</br> 任競年抬手，輕輕在她腦門打了一個響指：“你這小想法倒是挺多，還什么抱著葫蘆不開瓢?！?lt;/br> 顧舜華把他手撥拉開：“那當然，我想法多著呢，你高考報名報好了嗎？”</br> 任競年便湊過來，拉著她讓她躺自己胳膊上：“已經報好了，介紹信也開好了，周一我請了一天假，我們過去民政局把證給領了吧?！?lt;/br> 顧舜華：“?。拷榻B信開好了？”</br> 任競年：“嗯?！?lt;/br> 顧舜華嘆息：“我這么快就要重新步入婚姻的圍城了？”</br> 任競年挑眉：“你這還有外心了？”</br> 顧舜華：“差不多吧，我琢磨著，我還年輕，現在扎根北京有了戶口，成了玉花臺的年輕大廚，我怎么著也得——”</br> 她剩下的話都沒說出來，任競年微翻身，堵住了她的嘴巴。</br> 顧舜華趕緊看窗戶，好在窗戶外頭沒人，孩子也在院子里玩兒呢。</br> 不過到底是大白天，外面隨手有人經過，哪敢那么隨便呢。</br> 她推開他：“別瞎胡鬧。”</br> 任競年看著她臉上那抹紅，眸光便有了異樣，喉結滑動，他啞聲道：“房子差不多晾好了，等明天我們就搬進去新家吧。”</br> 顧舜華心里只覺軟綿綿的，也沒什么想法，腦子里就跟漿糊一樣，只輕輕地“嗯”了聲。</br> 第二天是周日，大家都歇班，任競年便準備著搬東西了。</br> 其實能有多少東西，無非是鋪蓋和衣服，以及之前顧舜華置辦的鍋碗盆勺。</br> 但任競年還是買來了鞭炮，鄭重其事地放了一掛炮，之后才把僅有的家什給搬進去。</br> 顧家一家子都過來幫忙，雖然沒多少東西，但也全都熱鬧地幫著打掃，陳翠月拿了一個木頭桶，里面放了八分滿的米，意思是滿倉不會挨餓的意思，又把畚箕和新掃帚都給綁上了紅布條。</br> 她講究這些老說法，并且深信這是對的。</br> 苗秀梅拿了鐵片子，跪在角落里幫著把上面殘留的膩子痕跡給刮干凈了，顧振華則和任競年一起最后收拾下灶臺。</br> 顧舜華眼看著鍋碗安置好，鋪蓋鋪上，溫馨起來了，不再是簡單的一處房子了，而是有了家的味道了，</br> 她東看看西看看，喜歡得不得了，哪怕再小，這也是遮風避雨的地方，也是一處家，一家四口在這大北京安身立命的窩。</br> 多多滿滿兩個小孩子喜歡得不行了，脫了鞋子，歡快地跑到了床上打滾兒，顧躍華也就過去逗他們，說要給他們當秋千。</br> 正笑鬧著，多多突然道：“媽媽，我的娃娃，我的娃娃！”</br> 她這一說，大家都有些不懂：“什么娃娃？”</br> 多多：“我要我的娃娃啊，吉祥娃娃，我的新家也得有娃娃！”</br> 顧舜華一下子想到了：“是那幅年畫吧？”</br> 多多猛點頭：“對，對，年畫！”</br> 大家便都笑了，想著這小孩兒記性挺好，還記得她的年畫，當下任競年過去，小心翼翼地揭下來，之后重新帖在了新房子里，多多這才高興起來，滿滿也跟著喜歡。</br> 到了晌午時候，大雜院里大家伙陸續過來看看，有的還送了禮，佟奶奶拿了一掛印有松鶴仙云的白色洋布窗簾，潘爺送了新暖瓶，其它的，有送掛歷的，也有送枕套的，反正大大小小都是心意。</br> 顧舜華便拿出來之前買的小零食，豌豆黃、果子干、薄脆和桂花酥糖，分給大家伙吃。</br> 大家在一起說了半天話，陸續散了，下午時候，屋里只剩下一家四口，顧舜華帶著兩個孩子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春日的陽光從半拉開的窗簾透進來，照在臉上，她覺得格外暖融舒服，覺得這是自己這輩子最幸福的一刻。</br> 她忍不住抱住兩個孩子，各自親了一口，小孩兒香香軟軟的，親起來真好。</br> 她笑著說：“這是我們的新家，喜歡嗎？”</br> 兩個孩子一個比一個響亮：“喜歡！”</br> 顧舜華：“以后咱們就住這里，等你們大一些了，咱們再置辦一個書架，給你們造小桌子小椅子，你們就可以在這里學習了，好不好？”</br> 多多高興得拍手：“好啊，多多要小桌子，還要小板凳！”</br> 滿滿想了想：“滿滿要學習！”</br> 顧舜華聽著噗地笑出聲，忍不住夸：“滿滿真上進，這就知道學習了?！?lt;/br> 母子三人在床上笑鬧的時候，任競年剛將家里的爐子給生了火。</br> 現在已經進了二月，二月已經不那么冷，按照一般傳統不用爐子取暖了，可以?；鹆?，不過大家做飯還是要用，所以爐子還是得燒，只不過做過晚飯后就封住，只維持著蜂窩煤不滅就行了。</br> 生好了火后，家里有了熱乎勁兒，任競年象征性地用洋鐵壺燒了一壺水，串到了暖壺里。</br> 顧舜華看他這么勤快，自己也不好偷懶，便下了床，看了看家里的東西：“今晚上咱吃什么?。俊?lt;/br> 搬遷了新房得溫鍋，要是以前溫鍋可講究了，可現在大家伙一周也就放這一天的假，任競年也忙，還得過去廊坊，所以顧舜華想著今晚就干脆把鍋給溫了，把自己家里人還有平時對他們幫助大來往比較好的都叫過來，大家吃一頓。</br> 任競年：“上次咱們要的燒羊肉不是不錯嗎，今天再要一份，再搭配點豬下水，來點素炒，你覺得呢？”</br> 顧舜華：“行，那下午我們出去看看。”</br> 誰知道，根本不用出去了，晌午簡單地吃了點，顧全福便帶著顧振華過來了，顧全福拎著一個大網兜，顧振華則是托著一個木盒子，往桌上一放，打開來，顧舜華也是意外到了。</br> 大網兜里東西可真全乎，有熏魚，熏小肚和豬肝鹵，顧舜華一看這個，驚喜不已：“豬肝鹵??！”</br> 她隱約記得小時候有那種沿街叫賣的賣家，背著紅木柜子，那里面就賣各樣好吃的，大多數她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時候嘴饞，大哥拿了五分錢給那背紅柜子的賣家，賣家就用發亮的大白刀片從豬肝鹵上切下幾片來，切得豬肝是淡紅的，很薄，薄得像紙，吃起來卻是濃郁的香美，顧舜華至今記得吃完豬肝鹵后的滋味，那是恨不得把指頭都放在嘴里咂的喜歡和滿足，咂的時候，好像還有著一絲淡淡的甜。</br> 顧振華看她這樣子，濃眉聳了聳：“瞧舜華那饞相，這么大了，丟人現眼的?！?lt;/br> 話是這么說，不過他卻難得笑了。</br> 顧全福道：“現在紅柜子早沒了，不過我這朋友還做這個，我早早讓他做了，他家這豬肝鹵啊，是先熏了再鹵的，那味道就好，和別家不一樣，而且他家熏的時候，用的都是紅糖茶葉，不像現在外面賣的，那叫豬肝鹵嗎，那都是用鋸末子熏的！”</br> 顧舜華聽著這個，簡直要流口水了！</br> 顧振華又把那個木盒子打開，顧舜華一看，卻是用黃油紙包著的一塊肉，肉絲分明，色澤醬紅，聞著有一股鮮濃的郁香，當下也是疑惑：“這是怎么做的啊？是什么肉？”</br> 顧全福卻賣了一個官司：“你瞧瞧，猜著這是什么？”</br> 顧舜華只好又看了看，那肉看上去是腌制的，像臘肉，卻又不完全像，味道聞起來自然是香，但卻是一股清鮮，并不會膩了。</br> 她腦中靈光一現，突然想到了：“爸，這是不是你之前說過的清醬肉啊？”</br> 顧全福這才道：“猜對嘞，就是這個了。”</br> 顧舜華一時幾乎不敢相信，原來真得是清醬肉！</br> 她自然聽說過清醬肉，清醬肉可是老北京的名吃了，據說明朝就有，但這清醬肉在解放前就絕跡了。</br> 解放后，雖然也曾做過一些，但終究沒原來那個味兒，也就徹底絕了這個買賣。</br> 沒想到今天她還能看到清醬肉！</br> 顧全福道：“有這些吃的，你晚上時候再做點素炒，我估摸著差不多也就能支應過去這個事了。晚上時候，讓你哥嫂都過來幫忙，咱吃抻面，多抻點，大家伙吃個熱鬧。”</br> 顧舜華：“行！”</br> 一時自然問起來這清醬肉哪來的，顧全福這才說起，說是春節前他就琢磨這個事了，開始準備著做，到現在才算是做好了，倒是正好趕上顧舜華溫鍋。</br> 顧舜華聽了，自然有些感動，這溫鍋的事，她其實也沒當什么大事，沒想到爸爸竟然早就操心了。</br> 顧全?？搭櫵慈A那樣子，笑了：“不過提起這清醬肉來，我也不只是為了溫鍋的事，我還有另一個打算，我說出來，你們看看怎么樣？”</br> 顧舜華：“什么？”</br> 顧全福：“清醬肉這是咱老北京的老傳統菜，就這么丟了也怪可惜的，以前北京清醬肉是和廣東臘肉金華火腿并列的中國三大名腿，現在咱們的清醬肉就這么失傳，以后誰還知道咱這個味兒？所以我這次做出來，打算拿過去給一塊給牛經理嘗嘗，建議玉花臺把這個清醬肉給做起來?！?lt;/br> 顧舜華眼睛都亮了：“爸，那敢情好！這個如果做起來，就是一塊活招牌??！”</br> 顧全福笑了：“是啊，我也這么想的?！?lt;/br> ************</br> 有了這幾樣吃食，晚上的溫鍋宴就熱鬧起來了，顧舜華將這些涼切了，又搭配幾樣素炒，做了抻面。</br> 二月里倒春寒，到了晚上時候還是涼颼颼的，天又下了一點小雨，那更是陰涼到了骨子里，佟奶奶喊著說她的老關節也疼了。</br> 不過當看到顧舜華擺弄的這一桌時，佟奶奶那眼神都變了：“喲，這不是清醬肉嗎？還有豬肝鹵？這是熏小肚，還有這個，熏雁翅！”</br> 一向肅著臉的潘爺難得笑了笑，對顧舜華說：“瞧你們佟奶奶，一把年紀，跟饞嘴孩子一樣！”</br> 佟奶奶便呸了潘爺一聲。</br> 顧舜華卻道：“這肯定是佟奶奶過去經常吃的，誰看到不饞呢，佟奶奶，您先嘗一口清醬肉吧，我爸做的，地道不地道我不知道，但這味兒，絕了，就兩個字，好吃！”</br> 清醬肉，確實是絕了。</br> 初看時，自然驚艷，等到顧舜華將這清醬肉切片的時候，才知道清醬肉的妙處。</br> 削薄的刀輕輕切開豐腴的醬紅熏肉，那觸感就和普通的熏肉不同，明明絲絲分明的熏肉，切起來卻沒有任何阻礙感，一切到底。</br> 細細地切開后，那肉片色澤剔透鮮明，肥處凝潤動人，猶如白玉，瘦處不柴不散，淺淡柔曼，捏起一口嘗來，酥松清鮮，越嚼越香。</br> 這樣的清醬肉，怪不得能從明朝流傳到解放前就這么流傳了四百年。</br> 佟奶奶聽著這話，眼睛里都要濕了，她拿起筷子，笑著說：“我沒想到，這輩子我還能吃到清醬肉，清醬肉，那都是過去的事了??！”</br> 懵懂孩提時，不知世事的她享受著王府里的錦繡繁華，驟然一日，大夢驚醒，山河破碎，兵荒馬亂，她就這么一年年熬過去，直到年華逝去，直到兩鬢成霜。</br> 偶爾坐在竹椅上抱著貓打個盹，她會做一個夢，夢里是她家丫鬟喊著她起來讀書，夢里是阿瑪要回來了。</br> 老貓兒“喵”的一聲，她醒來，恍惚往外看阿瑪，卻看到了大雜院里的大白菜碼得真齊整。</br> 她的人生走過來，連回頭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br> 她怎么能想到，有一天還能吃到這清醬肉，那分明是王府里的小格格嚷著要吃的。</br> 她笑著，眼里濕意卻更濃。</br> 旁邊霍嬸兒和骨朵兒見了，忙打趣道：“聽佟奶奶這一說，咱這輩子能吃到清醬肉，可真是積了八輩子的福！要是過去，哪輪到咱吃，來，咱快嘗嘗！”</br> 大家也都笑起來，陳翠月從旁，便招呼著大家：“大家別光說話，得下筷子啊，快嘗嘗吧。”</br> 到底人多，大家伙各夾了一筷子來嘗，嘗到嘴里，自然一個個都拍案叫好。</br> 潘爺瞧著佟奶奶：“怎么樣，是你愛吃的那個味兒不？”</br> 佟奶奶慢悠悠地吃，咽下去，才道：“是?！?lt;/br> 潘爺便笑呵呵的，自己也嘗了口。</br> 顧舜華給兩個孩子都各夾了一片，又拿了白饅頭來，中間切開，讓他們夾在里面吃。</br> 家里地兒不大，客人倒是不少，沒那么多地兒，孩子就不上席了，讓他們過去床邊坐著吃去了。</br> 剛照料好了兩個孩子，顧舜華就見，苗秀梅還在灶旁忙著清理煤渣子，根本沒上桌的意思，她便道；“嫂，你別忙了，那個回頭再收拾就行，你也過來嘗嘗，好多都是外面挺難吃到的了?！?lt;/br> 苗秀梅卻道：“不用，你們吃吧，我忙完了再——”</br> 顧舜華沒讓她說，直接把她拽過來了：“嫂，這清醬肉，你也許這輩子就只有這一次機會吃，不吃的話，你會遺憾一輩子?！?lt;/br> 當然是嚇唬她的了。</br> 苗秀梅：“??？”</br> 顧舜華直接給她手里塞一雙筷子：“吃吧。”</br> 散場后，骨朵兒和苗秀梅幾個留下來幫著打掃了打掃，這時候天不早了，外面的雨下得有點緊，一家子洗了洗，也就早點睡覺了。</br> 晚上，兩個孩子睡著后，任競年抱住顧舜華，直接下了床。</br> 新房子了，不過依然條件有限，并不能太隨意，但在完全屬于自己的房子里，那感覺終究不一樣，好像格外放松。</br> 聽著外面的雨聲，感受著夫妻之間的水乳交融，顧舜華忍不住緊緊地抱住他，她想，這就是這輩子最幸福的事了吧。</br> ************</br> 第二天一大早，顧舜華和任競年穿戴整齊了，給孩子也請了假，兩個人帶著孩子過去了民政局，民政局乍看到他們也是一愣。</br> 來民政局的無非兩種，結婚的離婚的，帶著兩個孩子，而且那孩子一看就是這對的，不像是結婚的啊，可要說離婚的，瞧這兩口那親熱勁兒，哪像是要離婚的。</br> 等輪到了兩個人，把材料往那里一擱，說復婚，民政局同志立即理解了。</br> 負責登記結婚的是一位大姐，那大姐一臉和藹，笑著說：“復婚哪，復婚這就對了，瞧你們這對孩子，多好啊，跟爸媽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好好的日子不過，干嘛離婚，復婚了，才是一個全乎家啊！”</br> 任競年點頭稱是，顧舜華抿著唇只笑，不說話。</br> 等終于辦完了，領到了新的結婚證明，那感覺自然不一樣，結婚證明簇新，而且還是北京民政局發的。</br> 顧舜華交給了任競年，任競年小心地收到了夾子里。</br> 一家四口手牽著手走在街道上，顧舜華感慨：“咱這是第三次結婚了?！?lt;/br> 任競年想想也是，笑道：“結婚三次，離婚兩次，以后咱就能太太平平過日子了?！?lt;/br> 邊走邊說話，任競年又提起還剩下一點木材，到時候可以再做個小書桌：“我看到有些人家做了書桌，是那種能收起來的，嵌在墻上，不用的時候就合起來，用的時候展開，挺方便的，這樣孩子以后學習就可以用了?！?lt;/br> 顧舜華聽著自然是好，便催他趕緊做，不過想想又道：“不過今年你的重點是考上大學，而且要考上北京的大學，進了北京，以后也方便了，這件事比什么都重要。”</br> 任競年：“如果真考上大學，單位那邊依然能掛著關系，不過工資待遇肯定就沒了，學校聽說有補助，但具體什么情況也不知道，反正多不了。到時候，咱們家經濟上就得靠你了。”</br> 顧舜華聽著，笑道：“我倒是沒什么，就是你自己，吃幾年軟飯，可別覺得不好意思。”</br> 任競年揚眉：“行，到時候你養家糊口，我負責吃軟飯?！?lt;/br> 顧舜華得了便宜賣乖：“那你得聽我的，我是咱們家的老大！”</br> 任競年：“讓你當老大！”</br> 顧舜華便想起一件事，想著要和任競年商量商量。</br> 誰知道多多聽到了，便認真地糾正：“哥哥是老大，多多是老二，媽媽不能當老大，媽媽是媽媽！”</br> 任競年和顧舜華直接笑出聲來了，多多有些茫然，摸摸腦袋：“多多說得不對嗎？”</br> 任競年笑著道：“說得對，我的多多太聰明了！”</br> 說著，直接把多多抱起來舉高高，滿滿看了，也要抱，于是顧舜華把滿滿也抱起來。</br> 兩個孩子過了年滿三歲了，最近吃得好，臉上明顯有肉了，看著圓潤了，但要說多沉也不至于，這么抱一會兒也并不會累。</br> 顧舜華看盡了那一生的劇情后，不說那以后的走向如何，但終究會多一些尋常人沒有的感慨，比如她意識到，別看孩子小，但終究有一天會長大，會大到并不喜歡父母抱，有些話也不會再和父母說。</br> 父母和兒女，這是一場修行，也是一場緣分，緣來時，就要格外珍惜，這軟糯糯的小人兒，抱在懷中就是滿滿的幸福。</br> 難得的周一不用上班，反正兩個人都請假了，干脆就帶著孩子四處逛了逛，逛了動物園，帶著孩子看各種動物。</br> 兩個孩子哪見過這個，高興得要命，蹦蹦跳跳的撒歡。</br> 坐公交車回來后，恰好經過米市胡同，顧舜華想起來那里有便宜坊烤鴨，便說帶孩子去吃烤鴨：“你來了后，還沒吃過吧？”</br> 任競年：“便宜坊烤鴨？”</br> 顧舜華：“嗯，這個也是幾百年的老字號了，全聚德是掛爐烤鴨，這個便宜坊是悶爐烤鴨，正好路過，去嘗嘗這個吧。”</br> 任競年也不太懂，自然是聽顧舜華的。</br> 兩個孩子聽說吃烤鴨，倒是很高興，他們聽托兒所小朋友提起過烤鴨，聽說還可以卷餅，像春餅一樣，當時就覺得很好玩。</br> 到了便宜坊，可能是周一的關系，又是中午，人倒是不算太多，服務員小伙兒剃著平頭，穿著片兒鞋，倒是有點過去那個味兒。</br> 小伙兒招呼著顧舜華一行，吆喝了聲“四位，來了您那”。</br> 顧舜華便笑了，心想國營后，估計這么地道的腔調也少了。</br> 顧舜華要了一只烤鴨，又要了傳統的乾隆白菜和老醋花生米，差不多正好夠一家人吃了，烤鴨架便讓做了湯，這樣一家人一大只烤鴨，有葷有素有湯了。</br> 顧舜華：“咱昨天搬新家，今天復婚，這是大事，正好吃點好的慶祝?！?lt;/br> 滿滿和多多一聽慶祝，就拍小手：“鼓掌，歡迎！”</br> 倒是把兩個大人逗樂了，也不知道哪里學來的，整個一歡迎領導的架勢。</br> 終于烤鴨做好了，烤鴨師傅推來了操作臺，就在飯桌旁邊片鴨子，或許人不多的緣故，今天片鴨師傅一看就是店里的大拿了，片鴨手法考究，刀法可謂快準狠，看著薄刀片麻利兒地切下那一片片削薄的鴨皮，鴨皮一看就酥脆，鴨肉一看就柔嫩，那技術簡直是絕了，看得兩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娃兒真是眼花繚亂，也忍不住暗暗流口水。</br> 不一會，烤鴨片便被放在了瓷盤上端上來，每一片鴨肉都是薄厚均勻，整齊地擺成了牡丹形狀。</br> 顧舜華拿了鴨餅來，給任競年示范，任競年也很快學會了，給一家子都卷了。</br> 卷好后，迫不及待地放在口中，那鴨片自然是酥脆香，鴨肉帶著綿潤的肉感，自然是地道好吃。</br> 顧舜華：“這家的鴨餅真不錯?！?lt;/br> 白面經過充分的揉捏搟趕后，將糧食天然的醇美發揮到了極致，沒什么味道，卻能包容吸納著烤鴨酥脆中特有肥脂和面醬的鮮咸，讓那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蔓延出恰好到處的相得益彰。</br> 糧食匱乏的記憶還不曾消淡，坐在這古色古香的便宜坊，品嘗著蔓延在舌尖的美味，這是讓人受寵若驚的感動和滿足。</br> 別說兩個孩子，就連任競年都連連點頭：“味道真好?！?lt;/br> 顧舜華笑了：“回頭咱撿個好機會，再去吃全聚德去，這兩家做法不一樣，可以都嘗嘗?！?lt;/br> 說這話還是有底氣的，她轉正后，待遇好了，關鍵是后廚你缺不了糧票，又在雷家那邊掛了號，可以賺個包，只要勤快，日子總歸不會差。</br> 任競年：“好，什么都說了，以后咱家都聽你的，你說吃什么就吃什么。”</br> 顧舜華聽著，忍不住輕笑出聲，她笑著想起那清醬肉的事，卻是道：“不過我其實有個打算，你聽聽，覺得怎么樣，看看愿意不。”</br> 任競年：“你說?！?lt;/br> 顧舜華：“我爸想讓玉花臺做清醬肉，其實昨晚上我已經想過了，我覺得這件事怕是夠嗆，就算玉花臺能批下來，估計時間也不趕趟了。”</br> 任競年：“為什么？”</br> 顧舜華：“清醬肉，可不是上下嘴皮一碰就出來的?！?lt;/br> 其實這些做菜上的事，她本來沒必要和任競年解釋，畢竟他也不是干這個的。</br> 他現在又要工作，又要復習高考，周末還得往大柵欄跑，來回一百公里，她也不愿意讓他這么分心。</br> 但這件事關系到一家子的積蓄，所以她肯定得商量商量。</br> 當下便說起清醬肉來：“解放前清醬肉之所以絕跡了，不光是因為日偽問題，還因為清醬肉本身就難做，耗時長，大家伙富足的時候，有那閑情逸致，舍得花錢，自然是沒問題，但是戰爭了，貧困了，災荒了，這么耗費功夫的玩意兒，也就沒人買了?！?lt;/br> 這也是為什么佟奶奶看到清醬肉那么喜歡，她以為這輩子再也吃不上了啊。</br> 任競年：“這清醬肉有那么麻煩？”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