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圍爐吃火鍋</br> 這天午餐時候過去要歇班,馮保國神秘兮兮地把顧舜華叫到了一旁,提給她一兜子東西,顧舜華一看,竟然是嫩筍。</br> 這時節南方的筍最早的那一茬筍可能已經出來了,不過北京地處北方,到底是少見。</br> 馮保國壓低了聲音:“小師妹,我是聽老爺子說,家里大哥回來了,這幾根筍你拿回去,就當給大哥接風洗塵了。”</br> 顧舜華當然不收,這個挺金貴的,可馮保國硬給:“多虧了老爺子照料,我也沒別的能耐,好不容易得來的,師妹你可得收著,不然我們自己吃了也覺得浪費好東西。”</br> 顧舜華聽這個,也就收下了。</br> 因為御膳的事,馮保國算是立了功,就此把轉正的事給辦了,他心里感激著呢,況且經過這么一遭,自己父親也教了馮保國兩招絕活兒,以后只要自己父親御膳的旗子不倒,馮保國這日子就差不了。</br> 怎么說也是御廚的嫡系傳人了,這就是師承。</br> 顧舜華謝過了馮保國,心里想,這馮保國看著倒是一個實誠人,那個劉順兒心眼多,是個生意口兒上混的,反倒不像能干穩后灶的人,孫德旺大智如愚,也可以當心腹,回頭這些事都得和爸提提,拿捏好分寸,什么人干什么事,該教多少手藝,透多少底兒,這個心里得有個盤算。</br> 她一邊在灶上忙活,一邊想著這些,就聽牛得水過來叫她:“有個客人,專門說是要點你的菜,菜單也沒給,就讓你照量著最拿手的菜來辦。”</br> 顧舜華意外,她畢竟才入這一行,也沒什么名頭,就算是借著父親的名,那也應該是找父親而不是找自己。</br> 要說能上席面的大菜,她現在也會幾道了,只是怕不到火候,還沒自己掌過灶。</br> 牛得水看出顧舜華的猶豫,道:“反正人家點了名要你,你就可著做吧。”</br> 顧舜華問:“是個什么樣客人?說一下,好歹讓我心里有個數。”</br> 牛得水:“一看就是有點身份的體面人,披著一個羊毛圍巾,燙著頭發,中等身量——”</br> 牛得水大概比劃了比劃。</br> 顧舜華聽著,便有了想法:“是不是挺和善的,說話周全,一看就是老派北京人?”</br> 牛得水忙點頭:“對對對,怎么,你認識?”</br> 顧舜華大約摸猜著了,這是雷永泉他媽。</br> 當下詳細地問了問,知道一共是四個人,另外三個,有兩個也是五十多歲的女同志,估計是雷永泉媽媽的朋友,還有一個年輕的,打扮得不錯,但對雷永泉媽前腳后腳地伺候著,說話也客氣,可能是家里的保姆。</br> 顧舜華知道了人數,便擬定了菜單,兩個熱炒為紅燒鯉魚和清炒蝦仁兒,兩個肉菜是米粉肉和四喜丸子,又搭配一個湯菜為奶湯干絲,并兩碟涼菜肉皮凍兒和芥末墩兒,這些都是在早北京傳統的過年菜,擬定菜單后便送過去給客人看,客人果然滿意。</br> 顧舜華又略請教了顧全福,顧全福給她講了講這幾道菜的做法,講的時候其它弟子自然也在,都跟著聽。</br> 顧舜華依樣來做,煎炒烹炸,幾道菜陸續上了席面,前面服務員傳來消息,說是客人滿意得很。</br> 顧舜華松了口氣,心里卻明白,雷永泉家到底人口多,可能偶爾還有什么要緊客人來,就需要有個掌灶的,就是過去說的“跑堂會”。</br> 但說到底,新社會了,不像以前了,況且那十年又剛過去,凡事得低調收斂,不能太張揚,也不好真請一個大廚到家去,所以遇上自己倒是合適,畢竟是兒子的插友,過來幫幫忙,外人那里也說得過去。</br> 而于自己,這倒是好機會,能增進自己見識,多歷練,況且雷家做事大氣,也不會虧待了自己。</br> 之前雷永泉媽媽話里透出那么個意思,她做了幾樣糕點,雷永泉媽媽顯然是對那棗糕滿意,算是獻個殷勤,誰知道后面沒動靜了。</br> 沒動靜就沒動靜吧,上桿子不叫買賣,加上后來事兒多,顧舜華也沒多想,現在雷永泉媽倒是找這里了。</br> 顧舜華想起這個,心情不錯,跑堂會對自己也是好事,雖說現在轉正了,一個月也四十多,任競年的工資也不低,可誰嫌人民幣扎手呢!況且兩個孩子,光幼兒園費用一個月二十多,沒點家底,時候長了總歸耗用大。</br> **************</br> 兩點下班后,幾個徒弟請顧全福一起喝幾杯,其實也有些請教請教的意思,顧全福明白,也就應了。</br> 平時灶上太忙,沒功夫手把手,借著一塊兒喝酒的功夫,也多給他們講講,多點掌故見識,以后出去也顯得有底蘊,不至于被人家當成苦勞力。</br> 當然,和自己閨女多聊聊,顧全福對于這七個徒弟,什么品性什么行事,都已經差不多摸到了脈,誰該透多少底,心里有一桿秤呢。</br> 顧舜華自然就不湊這個邊兒了,她犯不著,再說也想回去歇歇。</br> 她拎著鮮筍坐公交車回去,一回到家,就見家里特別齊整,就連爐子旁邊都沒一點煤渣子,旁邊用了多少年已經發暗的碗櫥也擦得發亮。</br> 顧舜華只以為是陳翠月為了迎接兒子回來擦的,沒多想,這時候就見苗秀梅進來了,她應該是在洗衣服。。</br> 雖然進了二月,但水還是有點涼,她手都凍紅了。</br> 苗秀梅:“舜華,你回來了,你,你喝點水嗎?我給你倒。”</br> 她特殷勤。</br> 顧舜華忙道:“不用,我哥呢?”</br> 苗秀梅趕緊擦了擦手,幫顧舜華揭開門簾子:“你哥躺一會兒,躍華正在復習,我怕打擾他。”</br> 顧舜華:“我哥這人打小兒就一棒槌,沒眼力界兒,自己在那里呼呼呼傻睡,倒是讓嫂子您一個人洗衣服,這都像什么樣兒!”</br> 苗秀梅忙笑著道:“那不是應該的嗎,他外面跑了一天累了,我還行,不累,再說衣服臟了肯定得洗。”</br> 顧舜華聽著,心想這嫂子也太勤快了,其實何必呢。</br> 當下道:“嫂子,您也別總是忙,有功夫也坐下歇歇。”</br> 苗秀梅:“我不累啊,我忙點沒什么,只要事情都順著,我怎么著都行!”</br> 顧舜華聽話聽音,感覺出來了,便問:“嫂,是出什么事了嗎?你們戶口的事不順利?”</br> 苗秀梅嘆了口氣:“可不是嘛!”</br> 當下提起來,原來她和顧振華過去知青辦,想開落戶證明,結果知青辦查了查,根本沒查到他們的檔案,說是可能檔案還在陜北,讓去陜北申請調檔案。</br> 當時顧振華就急了,好好的檔案,怎么會沒過來?別人那不是都過來了嗎?</br> 顧舜華:“檔案怎么會沒調?孫主任說怎么回事了嗎?”</br> 苗秀梅犯愁地道:“沒說,檔案沒調,他也看不到,現在是建議我們盡快回去弄檔案,可這一趟折騰回去,辦檔案估計又得好幾個月進去了,事情全都給耽誤了!現在依你哥的意思,他有個知青朋友還在陜北,還沒辦手續回來,他發了電報給人家,請人家過去一趟公社找找他的檔案,看看不能代辦。”</br> 顧舜華:“那也行,只要檔案沒丟,晚幾天就晚幾天,反正辦成了就行。”</br> 然而苗秀梅顯然還是有些難過,她無奈地耷拉著腦袋:“現在只能是等了。”</br> 顧舜華想了想,這事總覺得奇怪,一般當地的公社辦手續開回城證明,檔案直接就回來了,哪還出這種差錯?</br> 當下便問:“嫂,你們在那邊沒得罪什么人吧?可別是那邊有人使壞,那樣的話,還真就麻煩了。”</br> 苗秀梅驚了下,詫異地看著顧舜華。</br> 顧舜華:“怎么了?難道真得罪什么人了?”</br> 苗秀梅趕緊搖頭:“沒有,沒有,你哥那性子你也知道,他為人厚道,脾氣也不差,怎么可能得罪人。”</br> 顧舜華想想也是,哥哥不是那種刺頭,看嫂子的性子也憨厚,應該沒什么事,就是一個意外,等檔案找到就好了。</br> 只是這么一來,戶口落不下,糧食關系和物資供應關系全都沒有,那就成了盲流,家里添了兩張口,卻缺了相應的那份糧食供應了。</br> 顧舜華在心里很快地算著,自己和爸在玉花臺,飯票糧票估計能有多余,省下來挪給哥嫂,估計勉強夠用,應該不至于鬧什么饑荒。</br> 這時顧振華也出來了,神情悶悶的,顯然也是沮喪,戶口落不下,什么都辦不成,就算找臨時工都不行,你沒戶口沒證明,哪個單位敢要,這一下子就算是耽誤下來。</br> 顧舜華安慰道:“哥,也沒什么,就是檔案的問題,托人趕緊找找就行了。至于工作的事,我們最近到處問問,實在不行,你們可以以別人的名義去代班,好歹掙三瓜兩棗的。”</br> 所謂的代班,就是別人找了一份臨時工,不去干,他們幫人家干,稍微給人家一點好處,當然了,這樣肯定拿得少,也不穩定,可能隨時都黃了。</br> 但怎么著也比沒有強吧!</br> 苗秀梅聽了,眼前一亮:“那敢情好,妹妹你幫我們找找,什么工作都行,我們在陜北,拉糞車,背籮筐,上山下山收土豆,男人能干的活我都能干,不嫌少,只要給錢就行!”</br> 顧振華聽苗秀梅這么說,瞥了她一眼,道:“沒事,咱能吃苦賣力氣,我剛聽躍華說,大雜院里不是有去建筑公司搬磚當小工的嗎,那個也不錯,我也能干。”</br> 顧舜華:“哥,嫂,你們別急,現在爸重新掌勺了,到底現在有路子,回頭想想辦法,總得給咱這一家子安置下。”</br> 苗秀梅忙點頭:“對對對,爸和舜華有本事,我們也跟著沾沾光,就是讓你們兩位受累操心了。”</br> 顧舜華又說起住房的事:“等新蓋的能住人了,我就帶著孩子搬過去,到時候讓躍華過去外屋住。”</br> 顧躍華到底是在復習,家里人多了,受影響大,可也沒那條件,只能是盡量提供了。</br> 苗秀梅卻很不好意思,愧疚地道:“我們隨便有個地兒住就行了,別讓躍華和爸媽擠了,他不是要準備考試,這是大事,可不能耽誤。”</br> 顧振華沒吭聲,顧舜華笑著說:“沒事,反正就幾天功夫,嫂,你不用多想。”</br> 這事兒說來也是好笑,在那本書中,她這哥哥就沒出現,不知怎么就沒了,看那意思是就沒回城,所以也沒提,她對嫂嫂的人品性格也不知道,當初還擔心過,怕嫂子是個愛計較的,回頭自己蓋的房子說不清。</br> 現在看,倒是自己多想了,這嫂子不但不愛爭,而且還特守本分,看得人不落忍。</br> 然而苗秀梅顯然很是不安,以至于后來顧舜華出來院子要上官茅房,她趕緊說她也去,跟著走出來。</br> 等出了大雜院,她無奈地說:“舜華,有一句話我想和你說說。你別怪我冒失,我實在是不知道怎么辦,你哥這脾氣就這樣,我也沒法。”</br> 顧舜華:“還是為了住房的事?這是早就定下的,嫂,你也不用多想。”</br> 苗秀梅卻為難地搖頭,之后壓低了聲音說:“不是這個,是今天你走了后,媽和你哥說話,本來說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吵吵起來了,振華噎了媽幾句,媽氣得要命,我趕緊過去,想著勸勸,可振華那脾氣喲,他平時是沒脾氣,可脾氣一上來就成一杠頭,我根本管不住啊!”</br> 顧舜華聽得頭疼:“到底為了什么?”</br> 苗秀梅:“我聽著好像是有一床舊被面兒,媽說那個舊被面都洗掉色了,不用了,可振華說用那個就行了,媽說給你換新的,然后就要換,振華就惱了,你說這事,哪至于,就為了一被面兒!”</br> 顧舜華卻明白,怕是自己哥哥心里存著事兒,過不去那道坎兒,見了媽,存著氣,不過是借著被面兒說事罷了。</br> 要解決這問題,還是得從根兒上來,不過現在可不是說這個時候,當下道:“嫂,我哥那脾氣你怕是知道,就是倔起來八頭牛拉不回來的主兒,搭理他干嘛,他和媽置氣,還不知道是因為什么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嫂你別往心里去就行了。”</br> 然而苗秀梅就是往心里去啊:“你說媽那里,會不會嫌棄我不懂規矩?”</br> 顧舜華安慰:“嫂,你多想了,咱家沒這么大規矩,又不是大院里什么大戶人家,咱就住這么一個大雜院,犄角旮旯小地方,哪那么多規矩?”</br> 然而苗秀梅還是有些忐忑:“振華和媽鬧情緒,我回頭勸勸呢,哪能剛回來就使性子呢!”</br> 顧舜華聽得都無奈了,心想這嫂子可真賢妻良母,簡直像個嫁入大戶人家的小媳婦,戰戰兢兢的。</br> 可問題她如果嫁給雷永泉那種人家,小心翼翼也就算了,嫁自己哥這種情況,至于么……</br> 不過也是勸不來,又想著她初來乍到,估計過幾天習慣了就好了。</br> ************</br> 誰知道接下來幾天,她這大嫂可真勤快,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給全家做飯,打掃衛生,因為大家睡著,她也不好驚動大家,就把房子外面大雜院收拾打掃一遍,順便洗全家衣服。</br> 等大家一起來,她就開始忙活打掃,等大家伙都吃了飯,她一定要搶著洗碗刷鍋,全家誰也搶不過她。</br> 她開始幫著顧舜華接孩子送孩子,因為“反正我也沒別的事干”,她還把顧舜華放在那里打算洗的衣服也都拿去洗了,她甚至幫著顧舜華把沒窗戶的房子內外都打掃了一邊,把煤球搬磚以及各種用具都歸置好了。</br> 她能干又勤快,任勞任怨。</br> 她來了三天,全家都覺得,自己好像沒別的事干了,就連大雜院里的人都感慨起來。</br> “翠月你可真是好命人,瞧你家這兒媳婦,一個頂仨。”</br> “我說你們振華怎么找的這媳婦,打著燈籠都難挑這個樣兒的啊,你看她連我們門前都給掃利索了,就那片地兒,平時我自己都懶得掃。”</br> “關鍵你這兒媳婦脾氣好啊,見了人就笑,不多說話,就知道低頭干活。”</br> 可把大家都羨慕壞了,誰不盼著有這么一個兒媳婦!</br> 大家伙都覺得不錯,唯獨顧舜華心里暗嘆:“嫂也太能干了。”</br> 本來這些事,也不是說要她一個人干的,她太能干,她心里反而不落忍,來一個嫂子,也不是指望人家來家里當大丫鬟的啊,那是得當一家人相處。</br> 一家人的話,這些事,不是應該大家都一起干嗎?</br> 顧振華則是沒什么情緒:“她就那樣,在家就是天天干活,習慣了。”</br> 顧舜華這兩天正說要和自己哥哥談談媽的事,現在聽他這么說,干脆問:“哥,那你說誰是天生喜歡干活的?什么叫習慣了?我要是能天天躺著,我能習慣天天干活?”</br> 顧振華皺眉:“舜華,你別揪扯這個,她就這性子,她自己改不了,我也改不了。”</br> 顧舜華:“哥,那我問你,媽那里到底怎么回事,我看這幾天,你和媽說話都冷著臉,能和我說說嗎,到底怎么了?”</br> 她也努力回憶了顧振華下鄉前的事,只能說當時她懵懵懂懂的,也沒太留心,加上成天往學校跑,真不知道家里發生了什么事。</br> 顧振華沉默了一會,才道:“舜華,有些事,我也不太想提。”</br> 顧舜華看著眼前的哥哥,倒是想起以前。</br> 記憶里十九歲的哥哥也是別人口中的一個尖孫兒,英俊的小伙兒,可現在只有滿臉風霜了。</br> 其實他才多大,也就二十七歲,比自己只三歲多。</br> 她有些心疼:“哥,這些年你下鄉,估計也吃了不少苦頭,過得不容易,你心里有什么事,如果可以,就和我說說,說出來也好受。至于你和媽媽之間,我也不是非要調停什么,怎么和媽相處那是你的自由,我也沒法干涉,我就是想知道,是不是媽做了什么事對不住你?”</br> 顧振華苦笑了一聲:“舜華,媽要是做了什么對不住我的,我不會怪她,當兒子的,我只能受著,可是媽當年,讓我對不住一個人,害了別人一輩子,我這心里怎么也過不去這個坎兒。”</br> 顧舜華也是意外:“害了別人一輩子?”</br> 顧振華卻成了悶嘴兒葫蘆,再問不出什么來。</br> ************</br> 這天周六,晚上顧舜華回到家,孩子還沒睡,都在苗秀梅那里玩兒呢,苗秀梅這個人可真是好性子,對兩個孩子好得跟什么似的,一下班回到家,不是干活就是陪著兩個孩子玩兒,哄著逗著的,兩個孩子也喜歡這個大舅媽。</br> 不過聽到顧舜華回來,兩個孩子還是眼巴巴地跑來了:“媽媽,爸爸怎么沒來?”</br> 苗秀梅有些無奈:“兩個孩子說爸爸周六晚上會來,都掰著手指頭數呢。”</br> 顧舜華:“這是頭一天周末,爸爸才報道,也許有什么事耽誤了,等明天吧。”</br> 兩個孩子失望地耷拉下腦袋,沒說什么,乖乖地爬上床準備睡覺,不過到底是不太開心,特別是多多,抿著小嘴兒,顯然是有些小脾氣。</br> 顧舜華看著她那個樣子,想笑,小孩子家家的,竟然還有小性子了。</br> 不過到底孩子小,忘性大,顧舜華講了個故事哄哄,也都高高興興地睡著了。</br> 第二天顧舜華起來,一邊熬著紅薯棒子面粥一邊和陳翠月說話,陳翠月提起顧振華也是唉聲嘆氣的,但問具體怎么回事,也不愿意提。</br> 正說著話,就見苗秀梅拎著掃帚跑回來:“舜華,外面有個人,拉著排子車,說是門窗到了,還說是咱家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趕緊過來和你說。”</br> 顧舜華一聽便明白了,忙出去看,果然是任競年。</br> 排子車上是打制的木頭門窗,還有幾件小柜子什么的,用破草墊子給護著,再用草繩綁上面。</br> 任競年蹲坐在排子車上,扶著那晃悠悠的柜子,看到顧舜華,便笑了:“今天咱家可以安裝門窗柜子。”</br> 顧舜華聽到這句,心里一下子就開懷了。</br> 其實本來挺煩的,因為哥哥和媽的事煩,還因為眼下家里可能的饑荒煩,更因為昨個兒在單位做的一道菜并不夠滿意而煩。</br> 人的心情就是這樣,每一件事好像也不是大到讓人受不了,甚至可能微不足道,但疊加起來,足以讓人的心情怎么也好不了。</br> 可是現在,傍著青瓦老墻的槐樹初初冒出了新鮮的嫩芽,棒子面紅薯粥的熱燙甜香中,誰家做小買賣的拉長了調子喊著焊洋鐵壺了。</br> 沸騰喧囂的人間煙火氣中,他就那么笑著,說咱新房子可以安門窗了。</br> 顧舜華胸口滿滿地溢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動,她一下子竟然想起許多事,想起過去那些風風雨雨,他們終究聚在一起,終究在這居不易的大北京擁有了一個自己的小窩。</br> 有什么事能解決不了呢,她有什么好愁的?這么難,他們不是一路走過來了嗎?</br> 顧舜華的情緒變化,任競年顯然是注意到了,疑惑地望著她。</br> 顧舜華忙壓下胸口的情緒,笑著說:“總算來了,你都不知道兩個孩子多想你,從昨晚就念叨你。”</br> 任競年:“昨晚裝車,怕過來太晚了,再說車把式師傅也不方便。”</br> 說話間,顧振華顧躍華也出來了,顧舜華便給哥哥嫂子介紹了任競年,顧振華忙和任競年握了手,苗秀梅也殷勤地招待。</br> 大家伙一起幫著將排子車上的門窗卸下來,放在了新房旁邊,歇下來喝口水就開始收拾搭理,潘爺過來,背著手幫著拿主意指點,顧全福帶著顧振華和顧躍華兩兄弟都挽起袖子上。</br> 幾個男人忙前忙活地干,先刷了膩子,又安裝門窗,也不過是一上午的時間就差不多了,中午隨便吃了點,便叫了安裝玻璃的來,把玻璃給上了。</br> 到了這里,房子算是徹底修好了,再晾幾天就可以陸續往里面搬東西了。</br> 任競年又和顧家兄弟一起把床和柜子都安置好了,床是兩層的上下鋪,現在孩子小,上層可以放東西,等孩子大一些就能去上面睡了。</br> 上鋪挨著房頂那里,還安了柜子,這樣柜子又節省了空間,可以存放衣物被褥。</br> 床底下也被仔細設計過,到處都是儲物的箱子。</br> 裝好了后,孩子特別高興,就像過節一樣,領著幾個平時玩得小伙伴在屋子里進進出出,還很驕傲地說:“這都是我爸爸自己做的喔!我爸爸會做家具,也會做床!”</br> 旁邊的小伙伴眨巴著眼睛,很老實地說:“那給我家也做一個行嗎?”</br> 多多就懵了,她求助地看看哥哥。</br> 滿滿到底是哥哥,穩重一些,努力想了想,終于說:“你得聽話,在托兒所不哭也不鬧,每天乖乖洗臉刷牙,這樣我爸爸就會給你做了。”</br> 多多忙道:“對,你聽話,我爸爸就給你做柜子了!”</br> 旁邊的小伙伴們聽了,若有所悟。</br> 顧舜華拿出來沙琪瑪,這還是昨兒個玉花臺剩下的點心,這一批做得不規整,不好給客人,大家伙就分了分,顧舜華拿了一些。</br> 雖說就玉花臺來說嫌不規整,可自己留著吃足足夠用了,奶油白糖揉進白面的沙琪瑪,灑上了瓜子仁青紅絲,吃起來一股奶油香,且一點不粘牙,這對于物資匱乏的小孩子們,自然是最受歡迎的好吃的。</br> 顧舜華是將沙琪瑪切成了小片兒,給孩子們一人一片,孩子們歡天喜地的,一個個捧著吃得香甜。</br> 分完了沙琪瑪,顧舜華也里里外外看了看房子,特別滿意,不得不說,設計得非常合理,把這八平的小屋利用得充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自己一家四口可以在這小房子里住得很舒服了。</br> 別說孩子,就連她都迫不及待了。</br> 吃完了沙琪瑪,孩子們就歡快地往床上爬,還沒鋪上鋪蓋的上下床,倒是成了大家的小梯子,爬高滑下的,玩得不亦樂乎。</br> 忙完這些已經是傍晚時候了,陳翠月特意跑過去問顧振華想吃什么,顧振華淡淡的,陳翠月便道:“你愛吃豬頭肉,給你切點吧?”</br> 顧振華淡淡的:“媽,我怎么著都行。”</br> 陳翠月顯然有些失望,不過還是張羅著切豬頭肉做下酒料,又讓顧躍華去大酒缸打上一斤酒。</br> 任競年見此,給顧舜華使了一個眼色,顧舜華懂,那意思是讓她多張羅。</br> 顧舜華沒多說,叫了苗秀梅一起出門,鉆到了一處小門臉,這家是賣火鍋驢肉丸子的,在國營飯店有門路,國營飯店里賣剩下的驢肉豬肉,到他們這里切巴切巴剁碎了就做成肉丸子了,肉丸子做成火鍋,賣的時候還送一小罐白肉湯,買回去可以直接吃用,現成的火鍋,家里也省力氣了。</br> 以前顧舜華可不舍得買這個,不過現在房子建起來了高興,家里又難得團聚了,自然就大方一回。</br> 苗秀梅一看,都傻眼了,看人家門臉里的小力巴兒已經幫著往外提了,她使勁地扯顧舜華衣角:“舜華,這,這得不少錢吧,咱吃這個干嗎,自己做就行,這得要糧票吧?”</br> 她以前跟著她爸在燕山,媽是后媽,家里上面三個姐姐,下面兩個妹妹一個弟弟,這么多孩子,日子當然過得緊巴,平時有什么東西根本輪不著她吃。</br> 后來下鄉,那更是艱難,能吃飽不餓肚子就得感天謝地了。現在回了北京,戶口沒著落,成了盲流,沒什么工作,自然什么都不舍得,覺得這不好意思吃那不好意思買的,生怕自己讓顧家多花錢了。</br> 顧舜華看她這樣,倒是有些心疼,其實要說起來她爸現在在燕山石化,國家下屬單位,怎么著待遇也不至于太差,可她家里有弟弟有妹妹的,什么好事能輪上她?</br> 嫁給自己哥哥,哥哥性子沉穩厚道,但并不是愛言語的,估計也沒得到多少關愛。</br> 當下她便笑了:“嫂,咱們家,爸媽都上班,躍華雖然現在不上班,但準備著考大學呢,回頭我們再想法幫你和哥都找個工作,以后日子總會越來越好過,咱不至于吝嗇這個。等回頭如果灶上有什么工作機會,我再想法把你弄進去,讓你整天吃好的!”</br> 這話聽得苗秀梅感動不已:“好妹妹,嫂子看出來了,你是善良人兒,待人好,不過嫂子也沒別的指望,不是什么能干的人,能有個力氣活就行,灶臺上的事,咱可不敢干。”</br> 顧舜華:“嫂子,你覺得自己不能干?”</br> 苗秀梅便笑了,不好意思地道:“我除了會干點家里活,還能干什么啊,我以前學習就不行,我媽從小就說過,生了一個榆木疙瘩,干什么什么不行,也就老老實實過日子。”</br> 顧舜華一聽,簡直是想在心里“呸”一聲苗秀梅她媽。</br> 這都是什么人啊,把一個好好的女兒養成了家里干活的勞力,恨不得連軸轉,雖說她這么能干,她和媽媽是輕松一點,可終究是不落忍。</br> 這時候顧舜華看待苗秀梅這個嫂子,簡直仿佛看自己女兒一樣了,恨不得把她腦子掰開,給她改過來,抬起頭,挺直腰板,人活這輩子,憑什么總憋屈自己!</br> 不過她也知道這事不著急,嫂子是成年人,不是她的女兒,所以任重而道遠。</br> 兩個女人一起抬著火鍋回家,陳翠月正好切了豬頭肉,一見這個,便道:“怎么也不說聲,我好準備準備。”</br> 當下干脆又洗了白菜心,要了凍豆腐、細粉絲和冬菇,另外準備了幾碟家常的小菜,大家伙一起圍著爐子吃火鍋。</br> 其實老派人吃火鍋有講究,要講究時令,這個時候立春了,已經過了季,可這不是全家正好團聚在一起么,又新蓋了房子,吃個火鍋熱鬧,管它什么時令!</br> 也是趕巧,外面陰天了,下起了春雨,春寒料峭,外面濕冷濕冷的,大家伙都進了屋,團團圍坐在爐子前,下著火鍋,邊煮邊吃,再就著毛豆花生并小醬瓜,啃一口芝麻燒餅,吃得那叫一個津津有味。</br> 幾個男人喝起酒來,酒過三盞,難免話多,顧全福舉起杯,感慨:“這么多年了,風風雨雨的,孩子們終于回來了,今天能吃一個全乎飯了!”</br> 火鍋燒得嘎達嘎達的,熱氣縈繞,大家聽到這話,眼眶里都有些泛潮,時代的變革讓他們一家都走向不同的風向,如今回來了。</br> 八年過去了,曾經青澀稚嫩的臉龐已經染了滄桑,各自有了家室,走向了人生新的階段,可終究還是聚在一起,在這細雨朦朧的春夜里,圍著爐子,吃一頓火鍋,喝一壺小酒,品味著毛豆花生的香。</br> 孩子們吃了個飽,后來鬧困,顧舜華便先領著他們過去睡了,等哄得差不多了,就聽到門響,接著就是任競年進來的動靜。</br> 他簡單洗漱過,就靠著顧舜華躺在床上了。</br> “你媽和大哥怎么了,看著不對勁?”</br> “你也看出來了?”</br> 任競年躺下來,抬手攬住了顧舜華的腰:“你哥是因為什么事別扭著?”</br> 顧舜華看看孩子,倒是睡熟了,也就隨他去,口中卻道:“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害了人一輩子,聽著怪嚇人的。”</br> 任競年卻皺眉,搖頭道:“一輩子?”</br> 顧舜華現在已經不想去想這些了。</br> 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又不是她能解決的。</br> 她便道:“是啊,說我媽害了人。”</br> 任競年卻開始分析開了:“如果是把人害死了,那就得說死了人,而不是一輩子,說害了一輩子,說明那個人還活著,而且生活的現狀受到了影響。”</br> 他這話可是把她給聽樂了:“任同志,您繼續。”</br> 任競年:“那什么事可以害人一輩子呢?高考,工作,婚姻,戶口,這些都涉及到一輩子,但是高考還可以再考,工作可以變動,戶口也可以挪,哪怕再難,也不至于到了害一輩子的地步,所以——”</br> 顧舜華聽著,幾乎想給他鼓掌了:“那就是結婚的事了?不對,我哥那時候還很年輕,那就是搞對象的事?”</br> 突然,顧舜華明白了:“我哥那時候搞過對象?結果沒成?結果對方被他害了?”</br> 任競年:“我估計應該是和女同志有關系,而且是和搞對象有關系,但具體怎么回事,我們就難猜了。”</br> 顧舜華點頭,不過想想不對:“那如果我哥因為別的女同志和我媽鬧情緒,我嫂呢,這是把我嫂擺哪兒啊?”</br> 任競年卻道:“你哥嫂,那就更有問題了。”</br> 顧舜華:“?”</br> 任競年:“你哥嫂之間不太對勁。”</br> 顧舜華:“任競年,你什么意思?”</br> 任競年卻挑挑眉,沒說話。</br> 他其實想起來自己和顧舜華之間,當初他提議離婚回城,其實兩個人鬧騰過,不舍,無奈,最后終究感情有了一絲裂縫。</br> 都不用多想,兩個人的相處就能看出來,明顯生分了。</br> 而顧振華和苗秀梅之間,那種疏離的生分就更明顯了。</br> 只是具體怎么回事,他也想不出來,畢竟這個世界上許多事,永遠比你能想到的更出人意料。</br> 顧舜華看任競年不搭理自己,也忍不住琢磨起來:“我哥對我嫂子挺冷淡的,但我嫂卻小媳婦一樣往跟前湊,任勞任怨的那樣子我看著都不忍心,你說會不會是我嫂用了什么手段逼婚,這才嫁給我哥的?”</br> 任競年聽著,笑出聲,他無奈地捏了捏她的鼻子:“你覺得你這個嫂子是能干出那種事的人嗎?”</br> 顧舜華想想,搖頭:“好像不能。”</br> 任競年揉她頭發:“瞧你這樣子,平時挺機靈的,這個時候怎么這么呆。”</br> 顧舜華便不忿了:“你才呆呢!”</br> 雖然她是不如他分析研究得好,但是他也不能這么說啊!</br> 任競年忙認錯:“好了好了,我錯了,看在我們新房子的份上,別生氣了。”</br> 顧舜華低哼一聲:“回頭房子得先可著我住,你在后頭撿剩下的!”</br> 任競年:“嗯,你住七天,我只住一天。”</br> 顧舜華瞥他:“你本來就只能住一天啊!”</br> 任競年便笑了。</br> 顧舜華看他那樣,也忍不住笑了。</br> 于是他便抱住了她,低頭親她的臉頰:“想想我們的房子,是不是心情就特別好,一下子什么愁事都沒了?”</br> 顧舜華微仰下巴:“那當然了!”</br> 兩個人就勢躺在床上,這個時候窗外春雨連綿,空氣中飄著沁涼的氣息,兩個孩子睡得酣甜,夫妻兩人低聲說話。</br> 商量著剩下的木材邊角料做小凳子,做怎么樣的小凳子,做多了還可以給幫忙的鄰居分分,其實也不是什么頂要緊的事,就是這么隨口商量商量。</br> 伴著那簌簌秋雨聲,這種小小的嘀咕聲就顯得格外親密。</br> 說到了最后,終于沒聲了。</br> 任競年低頭親顧舜華,顧舜華也有些那個意思,小心地看了看孩子,之后才壓著聲音說:“還是下床吧。”</br> 她說這話,他自然懂。</br> 寧靜濕潤的夜晚,自己的妻子偶爾的主動是如此讓人心動,以至于聽到這時,便有一股血直沖某一處。</br> 他壓低的聲音帶著嘶啞的質感:“嗯,你扶著墻,我從后面這樣抱著你,這樣做起來更能用上勁兒。”</br> 這話太羞恥了,羞恥得顧舜華在這濕涼柔軟的夜晚全身仿佛著火一般。</br> 綿綿雨夜,一切都很漫長。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