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砂鍋居的白肉</br> 回來后,顧舜華把雞蛋糕拿了幾塊給佟奶奶和潘爺,接回來孩子,洗洗手,就給孩子吃雞蛋糕。</br> “這是雞蛋糕,媽媽小時候吃過。”</br> 兩個孩子揭開了那層被浸成完全透明的油紙,打開了雞蛋糕,雞蛋糕被烤得松軟,鼓鼓囊囊成一個梅花形,兩個孩子對著看了半天,喜歡得很,竟然有些不舍得吃。</br> 顧舜華:“一袋子呢,都給你們留著,吃吧。”</br> 兩個孩子這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那雞蛋糕太松軟,咬下去,兩個孩子眼睛里便迸射出驚喜,多多兩邊小臉頰鼓著,含糊地道:“好好吃,雞蛋糕好吃!”</br> 顧舜華倒了熱水,讓兩個孩子就著吃,免得噎到了。</br> 吃了一個雞蛋糕后,孩子臉蛋上帶了米黃色小碎渣,她便幫孩子擦了臉,讓他們喝著水,和他們說起幼兒園的事。</br> 孩子聽說能上幼兒園了,都高興得蹦起來了,嘰嘰喳喳地摟著顧舜華說個沒完。</br> 多多甚至大聲說:“媽媽,幼兒園好,幼兒園有好吃的!”</br> 她這次竟然說得很通暢,顧舜華有些意外,便故意問:“是嗎,有什么好吃的?”</br> 多多掰著嫩生生的小手指頭:“煮雞蛋,牛奶,白肉肉!炒雞蛋,肉餃餃!”</br> 顧舜華看著這情景,欣慰又驚喜,心想這才幾天功夫,孩子語言發育比以前好了太多,當下又故意引著多多說了一些話,有些發音說起來還是費勁,含糊不清,不過確實進步了。</br> 顧舜華多少松了口氣。</br> 她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書里的多多會成為那么歇斯底里的人,所以她現在格外注意孩子的心理健康,比如希望孩子和其它小朋友搞好關系,希望孩子也能進幼兒園。</br> 別人能享受到的,她盡量爭取,也讓他們享受到,讓他們的童年不會有缺憾,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他們的心理健康。</br> 這樣,也許她得到的就不再是書中的結局。</br> 她笑看著自己兩個孩子,揉了揉滿滿柔軟的發:“知道什么是白肉嗎?”</br> 滿滿搖頭,乖巧地道:“不知道啊!”</br> 顧舜華:“誰和你們提過白肉?”</br> 滿滿想了想:“是二林子哥哥,他說他吃過,說特別好吃。”</br> 顧舜華注意到,當滿滿這么說的時候,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旁邊的多多也小心翼翼地咽著口水。</br> 到底是孩子,聽到好吃的嘴饞,這是本能,是人類最原始的對營養的渴求。</br> 顧舜華:“既然白肉這么好吃,那媽媽明天帶你們去吃好不好?”</br> 滿滿和多多驚訝地看向顧舜華,一起問:“真的嗎?”</br> 顧舜華:“當然了。”</br> 今天雷永泉支援的那些糧票,先拿一些來讓孩子吃一頓好的,見識見識。</br> 如果是之前,她還沒這個把握,心里沒底兒,不敢輕易讓孩子吃太好的,怕萬一多花了錢,以后沒錢養孩子,但現在,她心里卻覺得穩妥多了。</br> 爸爸重新掌勺,自己可以過去做紅案學徒,好歹能拿一份工資,不出意外的話,任競年過來廊坊,目前看來他也是會好好和自己過日子,退一萬步,就算出現什么大變故,他突然被陳璐薅走了,自己也能設法從他那里挖到錢來貼補孩子。</br> 總之,日子看起來不會差。</br> 更何況自己落下了戶口,拿到了蓋房子的允許,日子眼看著好過起來了。</br> 到了第二天,早上喝著豆汁,她和家里提了一嘴兒,只說帶著孩子出去,陳翠月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我這里有些糧票,你拿著,萬一出去給孩子買點什么呢。”</br> 顧舜華聽這話,有些意外,她想,媽媽真得性子變了,和以前很不一樣。</br> 她便道:“媽,沒事,我不缺糧票,今天我過去我一插友那里,他給了我不少。”</br> 陳翠月:“你這孩子,哪能隨便要別人東西?人家給你多少,我給你,你快還給人家去,不能輕易拿別人東西,傳出去像什么話。”</br> 陳翠月的熱情在顧舜華看來,倒是有些意外,也有些不適應。</br> 從來她媽媽對她的好都是有條件的,她都是排在后面,像今天這種不假思索的反應,倒是頭一遭見。</br> 她略怔了下,也說不上來,感動吧倒是不至于,就是意外,也有些感激。</br> 所以她終于還是說:“媽,不用了,那個插友家里很富裕,人家說得很明白,知道我現在日子難,所以拉扯我一把,人家還給我弄到了磚頭,回頭我可以蓋紅磚房了,磚頭都能幫忙弄了,過兩天就給我拉過來,我再為了這糧票裝清高,也沒什么意思。”</br> 陳翠月聽顧舜華說磚塊,自然是意外,她就算不懂也知道,這種物資就不是老百姓能隨便弄到的,那都是計劃生產然后定向分配給有關單位。</br> 當下詳細地問了問,知道竟然弄到三千塊,也是驚喜不已:“那敢情好,紅磚房呢,那樣也暖和,擋風,不過人家對我們這么好,可得記住這個恩,以后報答人家。”</br> 顧舜華:“媽,我知道。”</br> 說著這話的時候,她想起來,雷永泉后來陷入了一個經濟糾紛,為了這個,好像是進了監獄?</br> 這件事在那本書中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所以只是含糊地側面提了一下,并沒細說。</br> 但好在說了大概時間,她想,怎么也得警惕著,想辦法讓雷永泉避開這場禍事。</br> *************</br> 上午顧舜華先陪著兩個孩子在家,收拾打掃,又準備了幼兒園穿的衣服,畢竟是首都的幼兒園,并不能太隨便了,也怕孩子去了因為穿著不好被人家瞧不起。</br> 中午只稍微吃了一點,顧舜華先帶著孩子出去,給任競年寄了新的復習資料,之后過去找了王新瑞,把兩袋子雞蛋糕給了王新瑞,又邀王新瑞和自己一起去吃。</br> 王新瑞不去,眼珠轉了轉,說自家來客人了。</br> 顧舜華看她那樣子,大約明白了,這是要相親。</br> 當下又說了自己要當紅案學徒工的事,王新瑞想了想:“這是一個好營生,真要是能干起來,以后好處大著呢。”</br> 顧舜華現在也想明白了,好處確實大著呢,比如在那本書里,陳耀堂后來竟然開了一家酒樓,叫什么御膳八珍宴酒樓,不就是打著御廚后人的名頭嗎,其實就是欺名盜世,就是用她爸的名聲!</br> 陳耀堂肚子里沒一點點本事就敢在這里扯旗子充大尾巴狼,那她顧舜華學好了本事,憑什么不能?</br> 以后進一步改革,她就按照陳耀堂那個路子走,誰還不會怎么著?</br> 兩個人說著話,王新瑞又提起插友聚會的事,說是回頭張羅好了就告訴她,到時候大家一起吃個飯,顧舜華自然是愿意。</br> 插友,那是特殊時候最珍貴的友情,這輩子,你再沒機會交到那樣肝膽相照的朋友了。</br> 這一點上,看盡了一本書的顧舜華比王新瑞體會更深。</br> 告別了王新瑞后,顧舜華便帶著孩子過去西四牌樓了,也不遠,就四公里多,做了幾站公交車到了。</br> 顧舜華順便帶著孩子在這里逛了逛,這么一耽誤,到了缸瓦市東大街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候了。</br> 今年春節時候,人民大會堂春晚有了舞會,新華社人民日報都報道了,因為這個,首都跳舞的一下子多起來了,除了正兒八經歌舞廳,一些廣場的空地也有了跳舞的小青年。</br> 顧舜華帶著孩子過去的時候,就看到西四牌樓廣場有一些提著溜冰鞋的男女,本來只是掃一眼,可后來覺得不對,又扭頭看了一眼,便看到里面一個穿著紅棉襖留著齊耳短發的正是蘇映紅。</br> 蘇映紅正和幾個年輕人跳舞,跳得投入而忘我,旁邊還有幾個抽煙的,鬧鬧騰騰的。</br> 顧舜華收回了目光,心里卻是想起蘇映紅小時候。</br> 她比自己小兩歲,那個時候扎著羊角辮跟在自己屁股后頭叫姐姐,她打小兒愛跳舞,去少年宮跳舞,回來就開開心心地說姐姐看我美不美。</br> 后來顧舜華也是從父母的信中偶爾知道,她竟然成了胡同里人人嫌棄的“圈子”,圈子,就是不正經混,傍個小流氓亂搞男女關系的。</br> 顧舜華倒是不覺得小姑娘搞個男女關系怎么了,人早晚要談個戀愛,早一些也沒什么,只是看她這樣子,倒是每天在外面瞎晃蕩,也沒干正經事,多少有些遺憾罷了。</br> 顧舜華走進砂鍋居的時候還在想,以至于點菜的時候都有些心不在焉,服務員拉著一個臉:“您到底懂不懂點菜?”</br> 這年代的國營餐館服務員都這樣,這還算好的,脾氣差的能直接罵顧客,顧舜華也不是不識時務的,忙笑了一聲:“勞您費心了,我點一個燒燎白煮,一個炸鹿尾,再來三個杠頭,來一壺熱水。”</br> 那服務員一撩眼皮子,倒是多看了顧舜華一眼,能這么點的,倒是懂他們店,專撿最特色的好菜點,而且不多不少恰好合適這一大兩小。</br> 當下也沒說什么,讓顧舜華交了糧票和錢,便開單子給后廚了。</br> 這時候到了傍晚,但因為是工作日,砂鍋居人并不算太多,顧舜華照顧兩個孩子坐好后,等菜的功夫,便和孩子說起砂鍋居的歷史。</br> 在吃的上面,以前陳翠月總是說顧舜華沒福,打她記事起,她爸就被貼了大字報,掌不了灶,家里開始缺嘴了,還說她大哥當年可是吃了不少好東西。</br> 所以顧舜華其實什么都沒吃過,只吃過苦。</br> 可顧舜華的爸爸到底是顧全福,顧全福偶爾念叨念叨,就足夠她知道許多掌故和規矩了,比如家里那永遠切成頭發絲一樣纖細的咸菜條,那都是過去留下的老講究。</br> 又比如顧舜華腦子里可以隨便說出京城八大居任何一家的歷史。</br> 京城八大居,砂鍋居自然算一個。</br> 她爸顧全福念叨起砂鍋居,說它和別的不一樣,說其實這世上沒什么京城菜,所謂京城的菜系都是各地菜系的兼容并蓄,不過非要說土生土長京城菜,那就得說烤鴨、涮肉和煮白肉了,而煮白肉當然得提砂鍋居。</br> 砂鍋居就是煮白肉的,它家菜品全都是白肉做的。</br> 顧舜華便和孩子說著砂鍋居的典故,講他們之前的三塊匾,講他們過午不候的規矩,又講了這家的特色菜,兩個孩子這輩子頭一次走進像樣的飯館,眼里都是怯生生的雀躍,小心翼翼地四處看,新鮮好奇。</br> 顧舜華指了那塊匾道:“這塊匾應該就是道光年間的文淵閣大學士倭文瑞寫的了。”</br> 孩子小,對于這些自然似懂非懂,不過還是點頭。</br> 一旁三兩個客人,聽到這個,有些驚訝地看向顧舜華,就連剛才的服務員看顧舜華的目光都不一樣了。</br> 等了好半響,菜終于上來了。</br> 外面寒氣逼人,屋子里雖然燒著爐子,但要說多暖和也不至于,兩個孩子過來的時候,小臉也都凍得紅撲撲的,坐在那里還無意識地搓著小手兒,如今菜上來了,砂鍋熱氣騰騰地冒著白氣,香味撲鼻而來,只這熱氣的香,就已經讓人垂涎了。</br> 看過去時,白肉片是三層五花,切成均勻細薄的大片,肚子里不缺油水的聽到白肉,以為會油膩,其實并不會,這白肉切得足夠薄,那么薄的大片,有肥有瘦,肥的肉片晶瑩白亮,瘦的肉片松散軟嫩,肥瘦搭配,再沾上蒜泥和上等好醬,就是恰恰好的滋味。</br> 而大片的薄肉片下是地道的老酸菜和剔透的粉條,白肉經過長時間的燉煮,香味已經滲入到了酸菜和湯汁里,酸菜吃起來夠味兒,湯汁喝起來濃郁。</br> 顧舜華用勺子各取了一勺給孩子,有湯有肉,也帶一點點酸菜,又掰了杠頭給孩子吃。</br> 杠頭其實就是白面火燒,酥而且面,嚼起來掉干渣,白肉片蘸上一點醬料和蒜泥,搭配著杠頭,那是老派吃法了。</br> 砂鍋居的醬料自然也是精心調配的,滋味鮮咸,正好給白肉片提味。</br> 兩個孩子哪見過這么好吃的白肉,想都想不到白肉可以切這么薄片,又可以這么吃,眼饞得直流口水,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那白肉片入口即爛,香得要命,又配上一點酸菜解膩,好吃得讓人想哭。</br> 多多嚼得小腮幫子鼓著,嘴里含糊地說:“媽媽吃,媽媽也吃!”</br> 顧舜華抿唇笑了:“媽媽當然吃了,我們點了三個菜呢,可以隨便吃,吃不完還可以打包兒帶回去!”</br> 滿滿連連點頭:“好好吃!”</br> 很快炸鹿尾兒也上來了,炸鹿尾兒中的尾讀做yi,三聲,原本是滿人進京前的吃食兒,時候長了,誰還能找那些鹿尾巴去,就有了炸肥豬腸了,就是把豬大腸洗干凈灌制好了用油鍋炸,炸好了再蘸著鹽水蒜汁來吃。m.</br> 砂鍋居的炸鹿尾兒吃起來香脆腴嫩,一點不膩,兩個孩子就著一點兒鹽水,也沒加蒜汁,吃了一個又一個的。</br> 顧舜華只好管著點,別吃太多了,怕吃傷了。</br> 兩個孩子吃得滿口香甜,眉眼間都是滿足,多多想起來爸爸:“媽媽,咱們留著給爸爸嘗嘗吧!爸爸沒吃過!”</br> 滿滿也想到了:“打包帶回去給爸爸!”</br> 顧舜華聽著兩孩子這么說,心里欣慰,想著兩個孩子多好多懂事,這樣的孩子,她好好養,將來肯定是好孩子,怎么可能成了書中那樣的。</br> 當下笑著說:“爸爸在內蒙呢,年后就能過來了。”</br> 多多眨巴著大眼睛,費力地說:“可是,可是,可是——”</br> 她有時候說話還是有些口吃,倒也不是真口吃,就是腦子里想到了,嘴巴跟不上,表達不出來。</br> 顧舜華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盡量放輕了語氣,溫柔而耐心地道:“可是什么啊?”</br> 多多歪頭想了想,嘴巴張了又合,還是沒說出來,她扁了扁小嘴兒,自己也有些沮喪的樣子。</br> 顧舜華:“你好好想想,你想告訴媽媽什么來著?是不是你想爸爸了?還是說你想把好吃的白肉肉給爸爸吃?”</br> 多多眼睛一亮,猛點頭,之后終于道:“可是我聽到爸爸說話了啊!爸爸和我們說話了!”</br> 這句話,一下子就說出來了,流暢到沒有任何卡頓和猶豫。</br> 顧舜華便笑了:“對,那天滿滿和多多都和爸爸說話了,不過那是電話,電話里只能聽到聲音,看不到人,也沒辦法把白肉給爸爸吃。”</br> 滿滿從旁,一本正經地板著臉說:“電話只能說話,爸爸還在內蒙,沒來。”</br> 一臉很懂的樣子。</br> 多多眨巴眨巴眼睛:“這樣啊……”</br> 奶聲奶氣的,拉著長調,恍然的小模樣看得顧舜華忍不住想笑。</br> 孩子是她生的,這都是好孩子,她想起那本書孩子的所謂結局就氣不打一處來,那作者是不是和自己有仇,興許也和孩子有仇,至于這樣嗎?</br> 不過她還是忍住氣,對孩子說:“今天晚了,郵局已經關門了,等過兩天吧,你們先上幼兒園,上了幼兒園,到了周末,我們就給爸爸打電話!”</br> 兩個孩子沒聽明白里面的時間關系,只是高興又可以打電話又可以上幼兒園,高興得直拍小手:“好啊,好啊,打電話,上幼兒園!”</br> 聲音有些大了,顧舜華忙對他們“噓”了聲:“咱們在吃飯,不能影響別的客人就餐。”</br> 兩個孩子聽這話,忙自己也“噓”了聲,之后左右看,其實客人不多,倒是沒多少人注意到他們,只有一個,正扭臉含笑看他們。</br> 兩個孩子有些不好意思,趕緊低下頭繼續吃飯了。</br> 顧舜華看他們那反應,想笑,下意識看了一下旁邊的客人。</br> 看了一眼后,笑容消失。</br> 這個人的外相,讓她似曾相識。</br> 她腦中便浮現出書中的一段文字:“相貌清雋,性子恬淡,有著傳統讀書人的溫潤和從容,鼻梁架著一副金絲邊框眼鏡,穿著雪白的襯衫,高高瘦瘦地站在那里。”</br> 這是在寫嚴崇禮。</br> 其實于她來說,嚴崇禮不過是一個陌生人,一個在腦子中那本書中出現過的一個人,用文字描繪出來的。</br> 但人的直覺就是這么神奇,她看到這個人,就知道了,這是嚴崇禮。</br> 命運是如此奇妙,一切仿佛宿命,她還是碰到這么個人。</br> 她想起被自己撕下扉頁扔掉的簽名,她扔到了垃圾桶,以為狠狠地抹去了這些痕跡,但其實她還是會遇到,幼稚的舉動并不能扭轉命運。</br> 或許是她的神色有些異樣,嚴崇禮顯然看到了,他沖她禮貌地點頭笑了笑,笑得溫潤如水。</br> 他飯桌上有兩三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估計是和朋友一起在吃飯。</br> 顧舜華很勉強地回了一個笑,之后繼續低頭照顧孩子吃飯。</br> 兩個孩子其實食量很一般,杠頭又很管飽,吃的時候為了不浪費食物,顧舜華特意讓他們多吃酸菜白肉,自己也吃,這樣剩下來炸鹿尾兒可以打包帶回去,那個沒什么湯水帶起來方便。</br> 吃完后,顧舜華向服務員要了牛皮紙,把炸鹿尾兒都打包了,還有一個杠頭剩下,也放進紙包里,酸菜白肉里只剩下一些酸菜,就不要了。</br> 她領著孩子出去的時候,恰好那位疑似嚴崇禮和朋友也一起出去,走出砂鍋居的時候,她聽到別人喊他“嚴老師”,當下就再沒疑問了。</br> 這果然就是嚴崇禮了。</br> 顧舜華握著多多手的指尖輕顫了一下,不過還是深吸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冷靜地走出砂鍋居。</br> 但也是巧了,剛走出去沒幾步,那邊恰好有打籃球的,籃球不長眼,就這么沖著顧舜華這邊過來,眼看就要砸到多多。</br> 顧舜華嚇到了,頭發炸起,下意識蹲下來將多多護住。</br> 旁邊的嚴崇禮卻在這個時候沖過來,伸手去接,那籃球投擲得沖勁不小,他勉強接住,接住的時候,籃球還在因為慣性而在他手中打轉。</br> 驚魂甫定,顧舜華連忙安撫著多多,那邊幾個打籃球的大孩子顯然有些害怕,忐忑地看著這邊。</br> 現在街上打籃球的孩子不少,就連天an門對面都有一個籃球場,可孩子們玩起來難免不管不顧,砸到了人,自然都有些害怕。</br> 只是嚇到了,也沒傷到,顧舜華也不愿意為難別人家孩子,便道:“沒什么事,你們玩去吧,以后小心點就是了,別碰到別人。”</br> 那幾個孩子道了歉,之后便連忙抱著籃球跑了。</br> 這個時候多多也不太害怕了,反而好奇地望著遠處的籃球,顧舜華也就放心了。</br> 她現在很關注孩子的情緒問題,時刻呵護著,生怕他們長歪,但是她心里也明白,她不能太緊張,那些磕磕碰碰的小事,她可以稍微放松一些,孩子不在意的,她也努力讓自己不去在意。</br> 她一抬頭,便看到嚴崇禮,正溫和地望著她。</br> 她心便微頓了一下,其實并不想和嚴崇禮有什么接觸,不過事情趕到了這里,人家算是幫了自己,自己不可能當沒這回事。</br> 她硬著頭皮道:“這位同志,剛才多虧了您,謝謝您了。”</br> 嚴崇禮微頷首:“沒什么,就是舉手之勞,你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出來注意點,這邊打球跳舞的挺多的。”</br> 顧舜華點頭:“嗯,我知道,謝謝您。”</br> 嚴崇禮看了一眼顧舜華,其實剛才他聽到顧舜華給孩子講砂鍋居歷史了,講得倒是頭頭是道,他和幾個同事聽到,都挺感興趣的。</br> 畢竟那十年過去,許多事,許多傳承都沒人知道了,聽到有人提起這些,會忍不住想了解下。</br> 可現在顧舜華明顯對他有些排斥防備,說話也過意客氣,他自然感覺到對方疏遠的意思,只好笑著說:“那您小心一些,我們先走了。”</br> 顧舜華等到嚴崇禮走遠了后,才稍松了口氣。</br> 她不想走書中劇情的老路子,她自己心智清明意志堅定,并不會受什么影響,但是嚴崇禮竟然以那么偶然的方式兩次出現在她生活中了,她也有些擔心,怕自己不由自主,怕自己莫名陷入兩難境地,所以干脆遠著才是正經。</br> 顧舜華看嚴崇禮他們正順著缸瓦市東大街往前走,她便想避開他們,萬一自己走快了他們走慢了再碰到呢,干脆過去旁邊的胡同,打算從胡同穿過去公交車站。</br> 西四胡同可以說是歷史最悠久的胡同了,元明兩朝就已經是繁華鬧市,這老胡同里不知道藏了多少老宅子老遺跡,就旁邊這兩座紅色的轉角樓,現在開了新華書店,明朝時候卻是刑場,行刑的時候就在牌樓前搭席棚,后來慈禧六十大壽還把這里重修了來用。</br> 顧舜華繞過去,進了驢肉胡同,她知道從這里可以穿過去,誰知道剛一走進去,就聽到前面傳來爭執聲,好像是有人在爭吵打架。</br> 她蹙眉,想著自己帶兩個孩子,還是躲著點,就要轉身走,可這時候,她聽到一個聲音嘶聲說:“有本事你說他去,你別讓他纏我,他纏我,關我什么事!”</br> 這人說著,就聽到“啪”的一聲,凜冽的冬日里,那是巴掌狠狠扇在臉上的聲音,清脆冰冷。</br> 顧舜華身形頓了頓。</br> 她只在乎自己孩子,只在乎自己能不能過好日子,她不想多管閑事,她不是什么好人。</br> 不過——</br> 那個嘶啞著聲音說話的,好像是蘇映紅。</br> 顧舜華深吸口氣,臘月冰冷的氣息吸入口腔中,帶著絲絲的疼,她領著自己的孩子,讓他們躲在了老槐樹旁邊,又低聲囑咐他們:“站在這里,不能亂動,要不然媽媽找不到你們了。”</br> 兩個孩子看顧舜華神情嚴肅,連忙戰戰兢兢地點頭。</br> 他們很乖巧,媽媽這么說話,他們都不敢吭聲。</br> 顧舜華叮囑了孩子,自己把圍巾往臉上一蒙,只露出眼睛,之后便往回跑,路過別人家門前,看到一根棍,估計是燒火的,當即撿起來。</br> 她過去的時候,就見三個穿著棉猴的女人正在圍著蘇映紅,蘇紅英兩邊臉上都已經浮腫起來了,頭發也散亂開來,她咬著牙,拼命掙扎,不過兩個女人死死按住她,她掙不脫。</br> 其中一個嘲諷地冷笑一聲:“打你丫挺的,小b玩意兒,你丫找抽是不是?瞧你那賤x樣,想勾搭姐的男人,你怎么就這么犯賤呢!我看你還勾搭誰,你這賤樣兒,怎么不找根繩吊死!”</br> 這一看就是俗稱的圈子,學了一身流氓習性,罵的話都是最不堪入耳的。</br> 顧舜華當即沖過去,直接一拳頭夯在那女人身上,女人不提防,一下子就被撞飛了。</br> 顧舜華一不做二不休,拎著棍子朝另外兩個女人掄,兩個女人哪想到半路突然殺出來一個顧舜華,嚇得低聲尖叫。</br> 蘇映紅看到顧舜華,一個激靈,頓時反應過來,也馬上加入戰團。</br> 這時候被顧舜華夯了一拳的也咂摸過味兒來,揮舞著拳頭沖過來。</br> 二對三,三個女人都是圈子,估計平時也經常打架,不過顧舜華有棍子,而且在內蒙那種地方歷練了一身力氣,她也跟著任競年學過擒拿。</br> 也就學點皮毛,但這個時候拼起來,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連打再踢的,她動作狠,力氣也不小。</br> 在內蒙荒原開過荒,造過房,挖過礦,幾個打架的小圈子,她怕誰啊!</br> 而蘇映紅被打得臉都腫了,她咬著牙要報仇雪恨呢。</br> 一個圈子跑了,兩個圈子被顧舜華和蘇映紅打趴下來了。</br> 顧舜華低聲呵斥:“不許動,再動要你丫的命!”</br> 誰不是胡同里混大的,急眼了來幾句京罵,嚇唬嚇唬,這招她也會。</br> 那三個圈子跑了一個,另外兩個像從水里撈出來的魚一樣被按在地上,抻著筋拼命想撲騰,卻被死死壓住撲騰不動。</br> 顧舜華冷笑:“我看你們幾個是皮癢了,姑奶奶給你們松松骨!”</br> 被她壓著的女人低吼:“你們算什么玩意兒?有種留下名兒!”</br> 顧舜華拍拍她的臉:“姑奶奶是女人,沒種。不過姑奶奶訴你,以后老實點,想招惹姑奶奶,姑奶奶以后會讓你知道什么叫厲害!”</br> 說著,她放開了:“姑奶奶沒功夫陪你們玩兒,還不快滾。”</br> 蘇映紅不舍得放開,她還想揍。</br> 顧舜華低聲命道:“放開。”</br> 蘇映紅不得已,只好放開了。</br> 她們放開后,那兩個圈子狼狽地爬起來,擦了擦鼻子血,一邊提防地指著顧舜華:“你丫的等著,你丫的等著,我饒不了你!”</br> 說著這話往后退,退遠了后,撒丫子一溜煙跑了。</br> 蘇映紅大口喘著氣,擦了擦臉。</br> 顧舜華領著蘇映紅去找兩個孩子,兩個孩子還躲在樹后頭呢,天冷,鼻子淌水了。</br> 她忙掏出紙來給孩子擦了鼻子,順便問蘇映紅:“到底怎么了,她們為什么打你?”</br> 蘇映紅咬著牙,倔強地道:“沒事。”</br> 顧舜華:“沒事是嗎?那我回去把這事告訴你媽,讓你媽管你。”</br> 蘇映紅猛地瞪她一眼:“你敢!”</br> 顧舜華笑了:“為什么不敢?映紅,剛才要不是我救了你,你不定被人家打成什么樣兒呢,怎么,才報仇雪恨,你就對救命恩人這態度?”</br> 蘇映紅憋在那里,不說話了。</br> 顧舜華幫多多收拾了流水兒的鼻子,又幫她把圍巾帽子戴好了,之后才牽起兩個孩子的手:“我們走。”</br> 她估摸著,那幾個圈子從另一頭跑的,自己在這頭走,不至于撞上,反正她剛圍了圍巾,回頭換身衣服,她們哪認出自己。</br> 蘇映紅忙也跟在顧舜華后頭,顧舜華往前走,蘇映紅也往前走。</br> 顧舜華見此,便掏出來之前打包的炸鹿尾兒:“吃點吧。”</br> 蘇映紅搖頭:“我不餓。”</br> 顧舜華:“吃吧。”</br> 多多好奇地看著蘇映紅:“阿姨餓餓,吃吧。”</br> 奶聲奶氣的小聲音,很天真,卻充滿善意,蘇映紅瞥了一眼多多打開來,拿起來一個吃。</br> 牛皮紙袋包著的炸鹿尾兒尚帶著余溫,在這冰冷凜冽滿臉傷痕的冬日,竟是意外地酥香好吃。</br> 多多看蘇映紅在吃,便仰臉問:“阿姨,好吃吧?”</br> 蘇映紅看向多多,小孩子澄澈的眼睛里有著期盼,眼巴巴地期盼,等著她說好吃。</br> 她神情頓了頓,才有些生硬地道:“是挺好吃的。”</br> 多多聽到,馬上綻開一個笑:“媽媽買的,就是好吃!”</br> 蘇映紅:“嗯。”</br> 突然鼻子有些泛酸。</br> 北京的冬天很冷,被打過的臉很疼,所以她會忍不住想哭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