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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流光一瞬芳華近(下)

    他們的弓馬傳自威遠侯,但傳授武藝卻另有明師。
    那年,顧氏帶著兩子去白曇寺進香,就在她拜佛的那會兒功夫,才四歲卻無比好奇又好動的秋意亭便拉著弟弟悄悄溜出了佛堂,等顧氏回身,早已不見了兩位愛子,這下可急得不得了,忙領著仆從四處找尋。威遠侯府的公子走失這事非同小可,寺中主持親自出面陪同尋找,一幫人翻遍了整座白曇寺,最后才在寺院東邊的一座小院里尋著了兩人,正乖乖坐在一位道人面前聽他講話。這位道人見顧氏尋來,第一句話便是“夫人,小公子年紀小小,何以寒癥如此之重?”
    顧氏聞言不由心驚。
    原來小兒乃丈夫秋遠山在戰場撿到的孤兒。年前,秋遠山與古盧人一場血戰,最后雖是古盧兵敗退走,但雙方傷亡都慘重。收拾戰場時,卻在發現了一個全身*的幼兒。
    秋遠山后來曾與她說:夫人,你不知我那刻的感覺。那一日天寒地凍朔風如刀,那孩子躺在那尸山血泊里,不哭不動,本只當已死,卻睜著一雙烏黑的眼睛,看著那雙眼睛,不知怎么的就是不忍心,于是下馬想給孩子好好安葬,誰知我走到面前,那孩子眼珠便那么輕輕一轉……夫人,那刻我覺得天和地都跟著他輕輕一轉。
    于是,孩子秋遠山帶回來了,稟報了皇帝后,作為秋家的孩子收養起來,這便是秋家的二公子。只是這孩子身子一直不好,大病小病不斷,請來的大夫全是一句話:小公子寒氣入體早浸五臟六腑,損傷過重,難以全好。大夫治不好,顧氏便只有求助菩薩,這不才有了今日白曇寺拜香之行。
    所以顧氏一聽這道人說出此言,又看其風范超然,忙說了緣由又請教可有根治之法。
    道人聽后搖頭,道:根子已損又如何可根治,只能后天細心調養小心防范。而且這孩子天性重情重義,日后必是勞損其體憂傷其心情消其神,恐難長壽,不如老道帶回山去,讓其潛心修行忘然外界,反得清凈一生。
    顧氏一聽哪里舍得,這孩子入府雖不久,卻似是前生便有緣,他夫婦倆皆對之愛若親兒。
    道人見之也不強求,只輕輕嘆道:這孩子心似琉璃,凈無瑕穢,老道甚憐。便授他一門調氣養生的內功,少病苦,少憂勞,許能安然一生。
    顧氏聞言忙答謝。
    一旁的秋意亭聽著雖不明白什么“內功”的,但一聽說弟弟要學當下也嚷著要學。
    道人看看秋意亭,然后欣然頷首:長公子眉藏劍目蘊神,日后必是擎天架海之才。今日老道遇到了他們,想來也是上天所賜的緣法,我便收他們為徒,授我一生所學。
    這回顧氏還未及答應,一旁陪同的白曇寺主持卻已連聲“阿彌陀佛”,道兩位公子好造化。又向她介紹道:這位道長乃是武林名門淺碧派掌門,兩位公子能拜其為師,真是前生修得的緣法。
    顧氏一聽此言頓時心動。白曇寺主持乃是佛法精深的高僧,一向受人尊敬,能得他贊賞之人又豈是平常人。于是當場便讓兩子拜師。
    那道人收下兩人為徒,摩挲著兩人頭頂,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甚是歡喜,道:此二子天賦極高,必能承我衣缽。目光落在小的身上,良久后微微嘆息:只這小公子……平生唯情,卻不知“鏡花水月意遙遙”,老道便另賜他名“意遙”以誡之。
    只不過這另賜的名卻成了秋家二公子的大名。
    話說秋遠山一介武將,雖識文墨,但遠談不上“學問”兩字。當年長子出生時,夫人在房里搶天呼地哭叫,他在院外滿頭大汗的徘徊穿梭,快要將那鵝卵石小道踏出一條溝來時,一聲哄亮的啼哭響徹整個侯府,緊接著仆人歡天喜地奔來向他報告夫人生了位公子!年過三旬方得子的秋遠山聞之可謂欣喜若狂。接著又一位仆人奔來,說夫人問侯爺可想好了公子的名字沒?名字?秋遠山犯難了,茫然的環顧著庭院,想找出個“名字”來。
    當年秋遠山才封侯,這侯府也是皇帝才賜下才住進來的,是一座頗有些歷史的古宅,據聞最早可追朔到前朝的第一任“白王”白意馬,是他當年還未封王時在帝都的府第,修筑得頗是古雅。秋遠山環顧來環顧去,終于瞅著了左前一座涼亭,亭上“寫意亭”三個草書無比寫意風流,于是脫口而出就叫“意亭”吧。
    這便是秋家長公子的名字的由來。當年顧氏知曉了,直敲丈夫的腦門,太沒出息了。是以小兒入府數月了,可名字一直沒取好。此刻顧氏聽著道人悠悠念著一句話,甚覺文雅,于是當場拍板小兒的名字就用這個了。
    名字取好了,師也拜好了,顧氏心也安了,領著兩個兒子回府了。此后,道人每年五月皆來帝都住一段日子,教授兩人武藝,一轉眼便是數年過去。
    慶云七年,三月。
    秋意亭授封“云騎郎”。
    這位讓后世仰望唏嘆的赫赫名將,便是在他十二歲那年踏入軍中,此后便是數十年的刀光劍影金戈鐵馬,開疆拓宇叱咤風云威震八荒,立下后世數百年也無人可超越的功績,成就他皇朝第一將的不敗神話。
    ******
    而安豫王府中,對于皇帝的賜婚,安豫王與安豫王妃都只是極其平靜冷然的接下圣旨,未置一詞。傾泠與秋意亭的反應倒是極為相似,都是懵懂年紀,并不知這婚事系了他們一生的悲樂。
    杖擊的傷一日日漸漸好轉,再次出園,只是越發的謹言慎行,安安妥妥的未再受過責罰。
    安豫王妃則仿似那一日集雪園前的事從未發生過般,絕口不提安豫王,只是交待巧善、鈴語小心照顧郡主,每日里指點女兒詩文琴藝外,便呆在牡丹園侍弄牡丹,或是畫一幅畫,寫一幅字,看一卷書,眠一則夢,安安靜靜度日。
    若要說集雪園有何不同,便是多了一個人。
    那小孩留下來了,報給王府管事的身份是“宸華郡主貼身侍女”。
    予這事,安豫王妃覺得給女兒添一個伴也不錯,巧善、鈴語則非常樂見其成,至于傾泠則是不置可否的模樣,因為她一個人慣了,有沒有伴無關緊要。
    小孩在巧善、鈴語的悉心照顧下,身上的傷也一日日養好了,人長高長胖了些,集雪園中無人打罵責罰,漸漸的在巧善、鈴語的引導下,也開口學著講話。
    只是這小孩很粘傾泠,根本無人教她,卻是極稱“貼身侍女”這名,總是傾泠在哪她便跟到哪,傾泠有時在書房一呆便是數個時辰,她也跟著在書房一站數個時辰。傾泠自出生便少與人親近,多是一人獨處,這刻時時有人跟進跟出,極是不慣,好在這小孩人也安靜,無聲無息的似影子般,日子久了,傾泠也就隨她去了。巧善、鈴語見兩人形影不離的甚為欣慰,小郡主身邊終于有個伴了。安豫王妃看著,則只是淡淡一句“這許是她倆的緣份”。
    在集雪園呆了些日子后,巧善、鈴語說起要給小孩取個名字才好。兩人圍著小孩商量,一個說要叫“雪兒”,因為她現在是集雪園的人了,一個則說叫“蓮兒”好聽又好看,兩人各持己見爭了半天未果,最后讓小孩自己選一個。小孩睜著那雙栗色大眼,轉一圈看看這個,轉一圈又看看那個,也不知是不懂兩人的意思還是不知道到底選哪一個好。
    而鈴語看著那雙水潤柔軟的眼睛,脫口道:“這孩子的眼睛可真像咱風府以前養的那只梅花鹿的眼睛!”
    巧善一看,不由也道:“可不是,不如就叫她‘鹿兒’好了。”
    一窗之隔的書房里,安靜看著書的傾泠這時卻推開窗,道:“叫‘孔昭’吧。”說完又窗門一關,繼續看書去了。
    巧善、鈴語面面相覷,然后一笑,齊聲道:“她本是郡主的侍女,既然郡主肯賜名那是再好也不過了。”接著問小孩,“你以后就叫‘孔昭’,你歡不歡喜?”
    小孩看著眼前笑語溫柔的兩人,然后轉向窗門,已帶淺淺粉色的唇輕輕一抿,那是她人生的第一抹笑。
    后來,安豫王妃聽說了,說了一句話:“原來是視她為友。”復又輕輕一笑,道:“都一起打過架了,做朋友也不錯。”
    巧善、鈴語當時聽得有些微愣,直到有一日見傾泠教孔昭念書時才明白了。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
    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傚。
    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注○1]
    書房里,白衣白裙的孩子正一遍一遍的教栗色大眼的孩子背誦,清晰明白的告訴她:“你的名字取自予此,是以到死也該記得這首詩,就等于記著自己。”
    不是“雪兒”,不是“蓮兒”,不是“鹿兒”。
    “孔”乃是姓,“昭”為名。
    孔昭,那是堂堂正正的一個人的名字。
    孔昭沒有辜負替她取名的人。
    六指是她心頭的傷,有一日傾泠握著她的手,說:“別人都只五指,可你有六指,一定是比別人更靈巧。”
    于是那十二指的手不再藏掖著,坦坦然然的展于袖外,而且真真正正的做到比別人更靈巧。
    跟巧善學刺繡,繡的蝶兒招蜂兒。
    和鈴語學廚藝,傾泠似乎再也沒有不吃的東西了。
    傾泠寫字時,她磨出的墨汁濃淡最合宜。
    傾泠彈琴時,獸爐里的香不長不短五曲即止。
    當傾泠念“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于是,木蘭開時便有了“木蘭酒露”,九月菊盛時便有了 “紫菊餅”、“白菊餃”、“紅菊糕”、“*粥”。
    夏日白蓮亭亭時,傾泠悠然念來“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于是,隔日便有了一襲上翠下白的“荷衣蓮裙”。
    …………
    春縱夏往,葉落雪飄,歲月的轉輪似一位沉默的老人,不動聲色的悄然轉過。
    孔昭學著她能學的,做著她想做的,日子是快樂而恬靜的。
    而在萬簌俱寂之時,傾泠會悄悄起身,從枕邊盒中取一顆夜明珠,照一幅年久失色的白絹。又或是悄步穿過庭園,在幽靜的流水軒中,按著白絹上的圖與文字一招一式一遍一遍練著。
    夜夜如此,年年如此。
    歲月輪轉,看的書越來越多,終于知道傳給她白絹的是何等人。
    “風王惜云穎敏好學,少曾以‘風夕’之名游歷江湖……”《東書?列傳?風王惜云傳》之上有這么一段話。而本朝女太傅齊雅晚年所撰《帝則玉氏》則讓她明白何以風夕會在白絹上留下那句“汝之師,乃‘天人玉家’玉無緣,汝得其絕學,當芝蘭品性君子行事,切不可有辱玉家之名。”
    只是那刻,她并無多想,那兩人予她不過是史書上的兩個名字。很多年后,她走過萬水千山看過風起云涌經歷人生悲喜,那時才真正的認識兩人并折服、敬仰兩人。只是那時,已滄海桑田。
    集雪園的日子是一湖沉靜的水,似亙古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也如此。
    集雪園中的人安于此。
    變化的,只有孩子,及那悄然流轉的如斯年華。
    當流水軒中那個孤獨的數著蓮蕊的雪娃娃長成亭亭玉立的冰姿少女。
    當那個瘦弱的不會說話的小孩長成巧笑嫣然明眸善睞的開朗少女。
    才驀然醒轉,原來,時光就在那一彈指間,悠悠十載已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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