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安豫王妃在侯府用過午膳后,也未離去,依舊回到德馨園里,母女倆在園中走走看看,后又到書房,傾泠將近來看的書、畫的畫都取過給母親看,兩人一起看一起品,如此便差不多一日過去了。
申時,安豫王妃才啟駕回王府,傾泠親自送母親。
從德馨園里出來,母女倆一路緩緩而行,安豫王妃一路都牽著女兒的手,幾次側首看著女兒,目光眷戀而不舍。
經過花廳前的小花園時,隔著假山便聽得前頭有人喚著:“公子!公子!你慢一點!你這到底是要去哪里?秋家二公子住的園子不往這邊走啊!”
“蠢材!本公子要去看意遙那還不是隨時都可以的!本公子好不容易入了這侯府,要看當然要去看我心心念念的美人啊!唉,自那日相見,公子我自此茶飯不思,已為伊消得人憔悴!公主啊公主,你可知區區我對你的一片癡心啊。”這公子的聲音清朗,只不過最后那一句以一種深長的吟哦的語氣誦來,讓人聽得起雞皮疙瘩。
“得了吧公子。公主早已嫁給秋大公子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再且了,小人也看不出你對公主有什么癡心了,昨日你不還去了月香樓,對著榭月姑娘也是這么一段話的。”這位仆人顯然是非常的不以為然。
“公子我對所有的美人都一片癡……”話音嘎然而止,只因人已轉過了假山,已看著假山后的人。
“公子,你倒是走呀,這過道太窄了,別擋著路啊。”身后的仆人推了他一把,然后轉了出來,一眼看假山前的人,頓時呆了。
這兩人不是別人,正是敬熙伯家的九公子燕云孫及他的隨侍。
燕云孫手中的鞭子再一次掉落地上而不知,口中念念有詞:“我的娘呀,我的老天爺呀,你讓我見著這樣的兩位美人,可不是讓我以后不要娶老婆了!”一邊說著,一邊眼睛忙個不停。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舍不得少看其中一個一眼,只恨不得多生幾雙眼睛就好,那樣就可以分出來這雙看左邊的美人,那雙看右邊的美,這雙看美人的臉,那雙看美人的手,這雙看美人的肩,那雙看美人的腰……忙忙碌碌,癡癡迷迷,一雙眼睛轉來轉去,轉到最后便有些頭腦發暈了。
傾泠看著燕云孫那般模樣,忍不住又是輕輕一笑。
“唉,美人一笑,傾城又傾國啦。”燕云孫眼睛一亮,癡癡的看著傾泠,“我若是皇帝啊,為著這樣的美人都愿意把帝位拱手讓人了!”
這刻,安豫王妃也不由被他逗得莞然。
燕云孫眼睛又是一亮盯住安豫王妃,細細看著,“美!真是美!無處不美!所謂國色天香便該是如此罷。”
“放肆!”陪侍在旁的方珈輕叱道,“王妃、公主面前不得無禮!”
穆悰亦道:“九公子,安豫王妃駕前不得無狀。”
“我乃為美而傾倒,哪里是無禮了。”燕云孫搖頭,不過還是整冠一禮,“燕云孫見過王妃,見過公主。”
“王妃,這位乃是敬熙伯家的九公子。”穆悰一旁介紹道。
“敬熙伯?”安豫王妃目光一凝,落在燕云孫身上,“你是燕文琮的兒子?”
“正是。”燕云孫被安豫王妃目光一注,頓覺全身飄然,搖頭晃腦便道,“王妃認識我爹?何時認識的?可是年輕時認得的?聽聞老頭子年輕時亦是一表人才,若那時娶到了王妃就好,這樣我便有如此絕世美人做娘親,那區區我定也生得翩翩一代美男,到而今正可配神仙似的公主,也不用便宜了秋意亭那死小子。”
“九公子!”方珈見他越發不像話了頓時厲聲喝道。
被她這一聲猛喝,燕云孫嚇了一跳,這才轉頭看著方珈,然后又一臉殷切的笑,道:“原來是方女史呀,多年不見,你依容顏如初,實慰我心呀。想當年你雙十年華,正是貌美如花,區區雖則年幼亦為你傾心,特為你寫得情詩一首,奈何你面薄情怯,竟然扔火盆里燒了,糟踏了區區的情意不說,實則是傷煞區區的心呀。”
“你!”方珈瞪著他說不出話來。
那刻眾侍從不由皆看著她,見一貫溫文大方的方令伊此刻滿面通紅秀目圓睜,不由皆掩袖偷笑。
“呵呵……”一聲輕笑傳出,卻是一旁孔昭忍俊不禁。
“唉呀呀,原來這里還有一個小美人呀,失敬失敬。”燕云孫看得孔昭又一番驚訝贊語。
“九公子,你……怎可說出這等荒唐之語!”一旁的穆悰也拿這臉皮堪比牛皮的燕九公子無可奈何。
這刻跟著燕云孫的隨侍醒轉神來,忙過來行禮,“小人拜見王妃、公主及各位大人、姐姐、妹妹。我們家公子向來只看得到美人,其他什么都入不得他的腦子,還請諸位就當他是個傻子別與他計較了,也請王妃、公主千萬別降罪予他。”
若說燕云孫放肆得叫人驚訝,那他這隨侍便也大膽得叫眾人開了眼界。
“唉呀,燕辛啊,虧得你跟隨我這么多年竟是不了解公子我。要知道這世間美人如云,我一雙眼睛都看不過來,哪里還分得出工夫去看其它、去想其它呀。”燕云孫卻是這般道。
一直靜靜看著的安豫王妃忽然如此道:“燕文琮那死板的性子竟然養得出這么個兒子,倒是難得。”
這話一說出,不止眾人驚訝地看向她,便是燕云孫也一整神色看著她。
安豫王妃眼眸在燕云孫身上停留片刻,便轉身,抬步離去。
傾泠亦是看一眼燕云孫便離去,身后眾隨侍忙跟上。
方珈臨行前瞪燕云孫一眼,穆悰則是嘆一口氣,孔昭卻饒有興趣的打量他幾眼才走了。
片刻工夫,假山前便只留燕云孫主仆兩人。
“公子,難怪帝都里老是傳說著王妃與公主的美貌。”燕辛如此感慨。
“唉,這樣的美人,為什么不在我們燕府。”燕云孫卻是這般感嘆著。
而前邊,安豫王妃與傾泠的對話卻是完全不同。
“這燕云孫看似言行輕佻無狀,可眼睛清湛有神,倒不似尋常的紈绔子弟。且眉宇間一派疏朗灑脫,這孩子活得很自在快活,帝都里倒少有這樣的人。”安豫王妃是這樣評價。
身后方珈聽著很想反駁,只不過動了動唇,最后終是咽了回去。
“女兒當日長街上見過他一面,那時便覺得他十分難得。”傾泠微笑道。
安豫王妃看向女兒,傾泠亦轉頭看著母親,彼此眼中皆一份了然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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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母親,看看天色,亦不晚,傾泠心中思緒紛繞,便往梅園行去,想在那里靜一靜,方珈與孔昭陪著她,其余人等隨穆悰回德馨園去。
梅園里的滿園如火的梅花已凋落大半,枝上殘梅疏落,地上鋪著一層淺淺的落紅,一眼望去,似霞散錦斷,雖有艷光綺色,卻只是殘艷衰色。
“去一趟白曇山,想不到回來時,這梅花竟然就謝了。”孔昭看著滿園的落花微有惋惜。
正說著,一陣寒風吹過,頓時枝頭花落紛紛,地上落紅起舞,淡淡冷香繞風輕縈。
“公主,以前看書時曾看到有‘落紅如雨’的句了,可不正是說眼前么。”孔昭看著那風中飛蕩的落花,不由得伸手去接,便有幾片梅瓣飄落掌心。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傾泠卻輕輕念道。[注○2]
“咦?”孔昭聽著,然后笑道,“公主念的這句可比‘落紅如雨’更合眼前情境了。”
而一旁的方珈聞之側目。這一句太過繾綣哀傷,以公主的性情,怎會有如此感慨?
傾泠緩緩穿行梅林之中,偶有梅瓣飄落她肩頭發上,微斜的冬陽在她周身灑下薄輝,疏梅殘紅自她身后鋪展延伸,仿如一卷名畫,雖筆色清艷明媚,神韻卻是清寂而憂傷。
方珈怔怔看著,腳下都忘了移動。
傾泠在梅下的一張石凳上坐下,對方珈、孔昭道:“我在這坐會兒,你們自去忙你們的。”
方珈想了想,道:“我去為公主泡壺熱茶來,孔昭你陪著公主。”
“嗯。”孔昭一臉樂意的點頭。
方珈轉身出園。
一時園中便只主仆兩人,孔昭見公主只是靜靜坐著,便也不去打攪,自顧在周圍的樹下走動,間或看到了好的梅枝便折下,打算著回去插瓶中。
傾泠自袖上拈起一朵落梅,依舊顏色鮮艷明媚,可到明日,它便該枯萎了。
花無百日紅,那人呢?
這一園梅花,便在這短短一月間自開自落,而她這一生,是否要如這梅花一般,在這侯府在這德馨園里花開花謝幽獨而過?
一生,有多長?
四十年?五十年?
數十年,在這四面圍墻間,等待著功名赫赫的夫婿。
賢德持家,柔惠侍人,做著宸華公主與將軍夫人,幫襯著夫婿節節攀升,至那榮華富貴的頂峰,再迎來送往著帝都名門閨秀與貴婦,攀比炫耀謀算陷害……年年歲歲如此,她可要?而她,能與那夫婿互為歡喜互為相倚?他可以數次延婚,他可以婚后數月不歸、無只言片語,他……又怎會置她予心頭。此刻,這府中只是一名婢妾,可日后呢?怕不是有更多的愛姬美妾,更多的戚以雅呂以南,她難道要在這往后的數十年里與這些女人日日爭寵月月暗斗?
數十年……
數十年就在這咫尺之間,與他……相思相望不相親?
手一顫,落梅墜下。
不得相親便是相煎,情深緣淺又能奈何?
可是,離開……遠別母親,一生不得見他……那又何嘗不是煎熬。
“唉呀!公主,我們可真是有緣啦,想不到這么快又在這里相遇了。”驀然,一道清朗的聲音在梅園里響起。
傾泠聞聲側首望去,便見燕云孫領著燕辛悠然而來。
一枝紅梅在手,本是瀟灑踱步的燕云孫卻在她側首的那一瞬頓在了原地,怔怔的看著她。
那刻,已近夕暮,淺輝淡光里,她微微側首,一道完美的側影呈現于殘芳落蕊中,眉間隱隱一縷凄絕哀艷,卻清眸如冰寒,玉容如雪寂,仿佛遺世獨立的遙遠,偏一份孤冷又觸手可及。
那一剎,仿似有什么在心頭狠狠抓了一把,燕云孫覺得窒息似的悶且痛!
“原來是九公子,你怎么跑這來了?”孔昭一見他便道。
燕云孫回神,面上自然浮起輕佻的淺笑,“這是緣份,我本是隨意走走,可天上的神仙菩薩們卻將我指引到這來,想來就是要我與公主一見的。”
“噗哧!”孔昭不由輕笑,“你怎么說話老這么有趣。”
“那自是因為區區風趣幽默人見人喜。”燕云孫挺胸揚首。
后邊的燕辛卻暗中撇嘴,什么神仙菩薩,托那兩只母雞的福,現在帝都的人全都知道入得威遠侯府一定要去梅園轉轉,很有可能在那里“偶遇”宸華公主。
傾泠見著燕云孫到來,既沒起身離開,亦沒言語,只是看一眼,便轉回頭,依舊靜靜坐著。
燕云孫卻也無需招呼,自顧走近,隔著約莫三尺之距止步,然后一撩衣袍,便席地坐下,唇齒含笑的看著傾泠。
傾泠則如若未察,目光看著前方的一株紅梅,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燕辛早見慣自家公子的行為,只是侯在一旁,目光隨意找了株花瞧著便不再移動。
孔昭見公主沒啥反應的,便又自顧尋梅折枝去了。
于是,園中雖有數人,卻是一片靜悄悄的。
當方珈提著茶過來時,看到的便是如此景象。
夕暮緋色里,人物俊美,梅花紅艷,人花相襯,靜默無言,如一幅完美的畫卷,不可再添一絲一毫。
可方珈還是走入畫中,打破那一片靜美,因為府外已流言如虎,這府內可不能再傳出什么。
“公主,茶來了。”
那一刻,靜謐如一層輕紗,被一言掀起隨風而去,人人回神。
“唉呀,方女史你來了。”
“我現在是公主家令伊,九公子莫喚錯了。”方珈眼角瞟一眼。
“其實區區更喜歡喚你方美人。”燕云孫卻是嬉皮笑臉的。
“你……”傾泠忽然開口。
燕云孫回頭看她。
“言己所想之言,做己所想之事。”傾泠看著那雙似輕佻還清湛的眼睛,“心下何感覺?”
燕云孫一怔,片刻后,他迎視傾泠的眼睛,輕笑,朗朗如日月入懷,“舒服。”
“喔。”傾泠側首,“得到舒服,必然失去更多,悔嗎?”
“不。”燕云孫搖頭,“當初想得到時,便已決定舍去。”
“嗯。”傾泠點頭,起身,“得到與失去,上蒼總是很公平的。”接過方珈遞來的茶杯,手一轉,遞至燕云孫面前,“以茶交友,必如茶香,清淳綿長。”
燕云孫驚異,然后眼中放出明耀的光芒,起身接過,“多謝。”
傾泠再接過方珈遞來的茶,飲兩口,遞回,“天色不早了,回去罷。”說完轉身離去。
“公主有什么想得到的。”身后,燕云孫追問。
傾泠腳下一頓,然后一聲嘆息宛若梅邊輕風,“我所想的,如天邊云水邊月。”
燕云孫一呆,怔怔的目送她離去。
許久后,燕辛幾乎要催促他時,才聽得他長長嘆息一聲,讓燕辛分外驚奇。自他跟著公子以來,所有的輕吟淺嘆不過都是在美人面前故意為之,何曾聽過他這等惆悵幽隱的嘆息。側首望去,卻不見了那一臉放蕩輕佻的笑,只是面無表情的靜默。
“這樣的佳人,真是便宜秋意亭這死小子了。早知如此,當年我就是拼了命也該去當個狀元做個將軍什么,或許……”
或許什么他沒有說,只是悵悵然的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