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在縮緊的瞳孔中收攏成一個小小的光點,周岐坐著沒動,不躲不避,慢慢將手中的紙條揉成團。</br> 車廂有限的空間內飄著淡淡的對峙感。</br> 過了不知多久,摩天輪持續(xù)轉動。周岐別開眼,倏地把伸長的雙腿收回來,仿佛剛才徐遲的問話現在才產生后坐力。</br> “你果然是兵團的人?!彼镀鹱旖?作出判斷,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br> 徐遲看出他的笑里帶了點嘲諷,敵對情緒雖然收得很好,但還是不可避免露出些痕跡。</br> “你對救贖兵團很不滿?”徐遲問。</br> “不,怎么會?這世上沒人敢對兵團不滿。”周岐壓低了嗓音,眼里的諷意滿得幾乎溢出來,但說出的話和臉上換上的笑容卻無比恭順嫻熟,“長官,您可別誤會我,我雖然坐過牢,品行上有點問題,但我政治正確,絕對是兵團的堅實擁護者,平時可一句兵團的壞話也沒說過,這點您得明察秋毫?!?lt;/br> “我不是長官。”徐遲觀察他的言行,皺起眉,“兵團現在發(fā)展成什么樣子我一概不知,你不用在我跟前演戲?!?lt;/br> “什么意思?”</br> “意思就是,我與現在的兵團毫不相干,你大可不必與我假意周旋,免得浪費時間?!?lt;/br> 周岐默了默,逐漸收斂假笑:“現在的兵團?你是說……”</br> “沒錯,我確實曾是救贖兵團的軍人,但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前的兵團和現在的兵團有何不同,我想不用我來解釋給你聽?”徐遲斜了一眼周岐,眼神里有點失望,大有知道你笨,但沒想到你能笨成這副德性的意思。</br> 二十年前……</br> 周岐抽抽嘴角,跟吃了一嘴蒼蠅似的,面色古怪。</br> 自從徐遲在傾斜島上主動坦白真實年紀后,周岐嘴上不說,甚至避之不談,其實暗地里很是糾結這個問題,連昏迷不醒的狀態(tài)下都在沒日沒夜地琢磨:徐遲個妖精披著一副年輕精致的皮囊,該不會真的年近五旬吧?</br> 應該是真的,徐遲不像是會拿這種事開玩笑的人。</br> 這么說,他一不小心搞了個忘年交?</br> 忘年交其實也不是不可以,他周岐交朋友是在意年紀輩分和性別的膚淺之人嗎?</br> 當然不是。</br> 但事實是,他就是如鯁在喉啊!根本做不到不去介意?。《烤菇橐馐裁?,內心深處究竟在抵觸什么,他根本連想都不敢想?。∧撬坪跏莻€神秘的禁區(qū),是不到萬不得已都不能踏入的雷池!本來糾結不出個結果,周岐打算做一次鴕鳥,采取綏靖政策暫時棄置,可現在這個問題又按下葫蘆浮起瓢重新冒出來,周岐都快瘋了??!</br> “你該不會還不信吧?”徐遲見他一直不說話,以為他還在懷疑,繼續(xù)鄭重其事地在傷口上補刀,“雖然說出來荒唐,但科技上確實是可實現的,我今年真的……”</br> 周岐連忙揮手打斷他:“行行行,我知道你是個糟老頭子了,別說了。”</br> 徐遲于是閉上嘴,點點頭,有點憋悶。</br> 現在五十歲不到就已經被稱作糟老頭了嗎?</br> 兩人各自沉默一陣。</br> 周岐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繼續(xù)之前的話題:“你剛剛問我的,是救贖兵團的訓誡詞。大致意思是,天下大勢,治久生亂,亂后乃治,無長盛不衰之政權,無永勝不敗之軍隊。重劍懸鷹,天火驅狼,戟出鯨落,分別對應兵團的獵鷹、天狼、灰鯨三大王牌部隊,是說強者亦有天敵克星,不可驕傲自滿,兵團要想長治久安,務必居安思危,警鐘長鳴。這是從救贖軍建軍伊始就定下的訓誡詞,但現在早就流于形式,喊喊口號都不屑了。你說你是二十年前的兵,想必對這個的理解比我們普通民眾要深多了?!?lt;/br> 事實上,除了高等軍官,中下級兵士和普通民眾根本不知道這個訓誡詞。周岐在這上面留了個心眼,徐遲也沒拆穿。</br> 訓誡詞是徐遲的老師,也就是冷明玨的父親,或者說當年救贖兵團的總司令官擬定的。</br> 徐遲也不敢說對其要義有多深的了解,他不過是個忠實的執(zhí)行者而已。</br> “目前為止我們連過三個關卡,每一關通過后就有一個有關訓誡詞的提示,想必你也注意到了。”徐遲說出他今天真正想探討的話題,“第一關公爵夫人的新衣出現了雙刃劍,第二關朱家詭事出現了天火,第三關傾斜島最后阻止轉機的兵器,無獨有偶偏偏是三叉戟,我們目前不知道魔方的真實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我們從以上信息可以確定,幕后操控者就是救贖兵團?!?lt;/br> 說到這里,徐遲停頓了一下,糾正道:“是現在的救贖兵團。你能跟我簡單說說現在兵團發(fā)展成什么樣了嗎?”</br> 周岐頷首:“救贖兵團如今扶植傀儡國王,名為君主立憲,實為軍國獨/裁,獵鷹部隊一支獨大,其首腦人物曹崇業(yè)實行高壓專/政,政治上打壓異己,致力于鏟除殘黨舊部,經濟上大幅提高稅收搜刮民脂民膏擴充軍需和國庫,軍事上則積極強硬,武力鎮(zhèn)壓各地群眾游/行與社團活動。但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二十年來各地抗爭不斷,眼下兵團統(tǒng)治不穩(wěn),軍閥林立,民間武裝力量層出不窮。救贖兵團想自救,不得不另辟蹊徑,這可能是他們整出這個魔方的初衷?!?lt;/br> 周岐每說一句,徐遲的臉色就陰沉幾分,周岐把話說完,已經是烏云蔽日風雨欲來。</br> 端詳著徐遲的面色,周岐忽然間想到一種可能性。</br> 如果徐遲二十年前就是救贖兵團的軍官,且職位不低,那他,極有可能是自家酒鬼老爹的同僚兼戰(zhàn)友?</br> 念頭一出,周岐隨即虎軀一震,感覺被兜頭破了一盆涼水,心里那團囂張的火焰險些熄滅。</br> 他用力搓了一把臉,心想不會的不會的,天下哪有這么巧的事?哈哈,哈哈,杞人憂天。</br> 但接下來徐遲的問話走向顯示,天就是快塌了。</br> “你爸也姓周的話,具體叫什么?”</br> 周岐快速眨眼,干笑:“我爸就是一普通酒鬼,說了你也不認識?!?lt;/br> “興許認識?!毙爝t露出一個堪稱慈祥的笑容,“以前我有一個朋友,跟你的性格很像,碰巧也姓周?!?lt;/br> 轟隆隆,周岐只覺心頭滾過陣陣驚雷,什么東西卡里咔嚓碎了一地,臉上不知該擺出什么表情才合適。</br> 徐遲還在耐心等待他的回答。</br> “他叫……叫……周,周福貴!”周岐靈光一閃,說了他老爹的化名,“福氣的福,富貴的貴,嘖,挺俗氣的吧?”</br> 說完暗暗松了口氣,并在心里向天發(fā)誓,此生必不可能讓徐遲有機會跟他老爹相見。</br> “咦?”徐遲發(fā)出輕聲質疑,沉吟,“那可能是我想錯了?!?lt;/br> “看來你跟姓周的有緣。”周岐打著哈哈,恰逢此時摩天輪停了,他乍然躥起,拔腳逃出車廂,“哎呀總算腳挨著地了,我恐高!”</br> 徐遲望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啼笑皆非。他不明白周岐為什么在這件事上說謊,可能周行知身份敏感,周岐出于謹慎考慮不便向外人透露其父親真名,但徐遲自認為已經自曝身份,理應消除了對方的戒心,對方卻仍然對他有所保留,不免有些失望。</br> 罷了,想來是周行知教得好,不輕信于人也是好事。</br> 當然也有可能,從一開始就是自己猜錯了:周岐確乎跟周行知沒什么關系,也并非當年天合的小王子殿下。至于那句“盡力保護每一個信任他的人”,可能也只是巧合,誰都有可能說這句話,他徐遲說得,周岐為什么說不得?</br> 這兩種猜測,徐遲打從心底里,竟隱隱覺得要真是后者就好了。</br> 這樣一來,周岐就只是尋常人家的孩子,什么都不用背負,什么都不用苦心謀劃,不會被莫名其妙的人寄予狂熱的期望,也不會被仇恨的濃霧蒙蔽最真實的想法,沒有不得已而為之,更沒有明知不可為非要為之。</br> 徐遲在車廂內坐著,直到提示音響起,他才慢吞吞地站起,步出車廂。</br> 睡眠艙的虛擬世界里,到達指定階段可隨意更換身上衣物,所謂一鍵換裝,十分方便。</br> 徐遲出來的時候,周岐已經換上了黑T恤和牛仔褲,靠在欄桿上,看上去簡潔又精神,是他的風格。</br> “穿著囚服到處溜達還是太顯眼了?!敝茚K于還是屈服于周圍人獵奇的目光,他上下瞟了眼徐遲,問,“你不換嗎”</br> 徐遲說:“我無所謂?!?lt;/br> “還是換吧。”周岐真誠建議,“老穿這一身兒我都快審美疲勞了?!?lt;/br> 徐遲猶豫一下,妥協(xié):“行吧?!?lt;/br> 按照一直以來習慣的穿著取向,徐遲進入虛擬界面,勾選了白襯衣,軍裝褲,以及高幫皮靴,襯衣衣擺塞進褲腰,褲腿塞進皮靴,從上到下整整齊齊,一絲不茍。</br> 一鍵換完,周岐正低頭看地上一片能以假亂真的樹葉,抬頭看到人,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直勾勾地瞪著他。</br> 徐遲雙手插著褲兜,蹙了蹙眉尖,喂了一聲兒:“看什么呢?”</br> 周岐無聲抬手,讓他別動,退后兩步看了看,又湊回來臉貼臉看了看,左看右看,踮腳從上往下看,蹲下來從下往上看,一通忙活完,挑眉調侃道:“帥哥你誰?。亢喼睅洈懒?!”</br> 徐遲被他的措辭逗笑了:“帥嗎?”</br> “帥!”周岐豎起大拇指,贊得真心實意,“難道沒人說你長得很帥嗎?”</br> 徐遲搖頭:“沒?!?lt;/br> 暗地里可能有,但沒人當面說。</br> 主要是沒人敢。</br> 況且部隊里全是大老爺們兒,又糙,情商也不高,很少有關注這個的,更沒有哪個男的特地懟到另一個男的跟前說你好帥帥斃了的。</br> 周岐是個特例。</br> 等等……</br> 電光一閃,徐遲忽然間還想到另一個特例。</br> 記憶中貌似的確有個同性夸他長得好看,不光夸,還在部隊的公共浴室里對他動手動腳,那年他才十幾歲,正是下手不知輕重的年紀,直接廢了那變態(tài)一條胳膊和一條腿,免費送他光榮退役。也是后來才聽說,那個人有特殊癖好,喜歡男人,是個不折不扣的……</br> 徐遲的笑容猛地僵在嘴角。</br> “這么帥一張臉,可惜頭發(fā)太長,全擋住了。”</br> 周岐說著,伸手過來,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撥開他垂落眼前的碎發(fā),輕輕攏至耳后。</br> 灼熱的指腹觸碰薄到幾乎透明的耳廓,留下不容忽視的溫度,手指細細描摹耳廓的形狀,落下來,滑至耳垂,停住。</br> “不過擋住也挺好的,這樣別人就看不見了?!?lt;/br> 徐遲心頭一跳,撩起眼簾。</br> 周岐正笑盈盈地望著他,望得很深,眼底涌動著看不真切的暗流。</br> 這樣熱切且專注的眼神徐遲從未見到過,他感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所有細胞宣布進入臨戰(zhàn)狀態(tài)。手在褲兜里逐漸攥成拳頭。</br> 周岐的臉仍在一點點靠近,幾乎鼻尖貼上鼻尖,一偏頭能擦過嘴唇,徐遲控制住自己兜里的手,不至于沖動之下一拳揮上去。</br> 理智還在線,呼吸卻罷工了。</br> 徐遲想起那日在水底,他把所有氧氣全部渡給周岐之后,那種瀕死的窒息感。</br> 這種感覺在此刻卷土重來。</br> 徐遲動了動,把手從兜里拿出來,想推開面前擋住呼吸通道的人墻。</br> “你看起來有點緊張。”周岐卻在此時倏然遠去,后退到安全距離,他仍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彎著眼睛,“行了,知道你不喜歡別人離你這么近了,以后我注意?!?lt;/br> 說完,他轉身往前走。</br> 轉身的剎那,眼底的笑意消失的干干凈凈。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