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劃遠了,林中傳來密集槍聲,群鳥驚翅。</br> 謝遲扯下另一只耳朵上的耳環,掰直了要去開手銬,姜守月拖著重傷的身體按住她,“你干什么!他這么做就是希望你活著!”</br> 謝遲推開她,“放開。”</br> “你有想過你們的孩子嗎?”姜守月摁住她的手,“你去送死倒是舒服了,這個無辜的生命呢?”</br> 謝遲頓住手。</br> “僥幸逃脫最好,萬一有什么不幸,至少要保住他的血脈。”</br> 船頭經不住多人,阿如流著眼淚對國強耳邊說了句話,國強聽明白后,走過來摟住謝遲的腰,“干媽,你不要走,不要帶小弟弟走。”</br> 謝遲忍淚含悲,抱了抱國強的頭,看向漸遠的河岸。</br> 一邊是風平浪靜,一邊是槍林彈雨。</br> 水底的魚一定不知道,地面的鳥獸有多害怕。</br> ……</br> 李長盛滾到何灃旁邊,“哥,頂不住了,沒子彈了。”</br> 日本兵從三面包抄,將他們圍住,何灃拔掉保險銷,這是他們最后一個手榴彈,他微抬身,看準目標用力拋出,“嘣”的一聲,炸倒數人。</br> 兩人趁亂打過去,擊斃靠近的鬼子。</br> 彈藥用盡,草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br> 他們靠在一顆橫倒的粗壯大樹后,李長盛笑著看何灃,“哥,兩場大戰都活了下來,本以為福大命大,沒想到咱兩最后還是死在一起了。”</br> 何灃看著他傻里傻氣的笑,抬手胡亂揉了下他的頭,“你不會死的。”</br> “得了吧,這要能活下來,我”</br> 未待他說完,何灃他一掌將他打暈,往身后倒塌的大樹空隙里塞,用樹枝蓋住。他起身快速跑向另一個方向,將鬼子往東南方向引去。</br> 眼看一個黑影飛快從側面竄去,走位毫無規律,日本兵集中火力朝他掃過去。藤田清野一直不顧疼痛地跟著,見他被打中腿部,倒了下去,慌忙大喊,“別打死!”</br> “要活的!”</br> “要活的!”</br> ……</br> 藤田清野坐在黑暗的牢房里,這里是紅公館的地下監獄,專門審訊日諜們懷疑卻無證據的抗日人士或是機關單位久審不下的頑固之輩。</br> 藤田清野沒有處理背部的傷口,那是他心愛的女人留下的。他拿起酒往背后倒去,享受這錐心的痛。</br> 他一會流淚,一會狂笑,一會自言自語。</br> 忽然扔了酒瓶,扼住何灃的脖子,“她去哪里了?嗯?去哪里了?”他一拳砸在何灃臉上,“你們什么時候就在一起的?你們睡了多少次?”他笑得肩膀亂顫,“什么時候看對眼的?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就覬覦我的女人了?”他背過身去,回想著那時的場景,自言自語,“我想起來了,那時候你看她的眼神就不對,我還跟晚之說了,她叫我讓美知管好你。”他忽的又轉身,“是不是那時候!后來去她家吃飯,去騎馬,一次又一次。是我把她推向你的。”</br> 何灃輕笑一聲,什么話也沒有說。</br> 藤田清野仰著頭,雙手抓向自己的頭發,“你居然還讓她懷了你的種。你們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哪里錯了?讓你們這么對我?”他蹲在何灃面前,冷靜了一會,抓著他的衣服慢慢站起來,“什么時候和共.產.黨勾結的?今年?去年?你應該去做個演員。”他撩起他搭在額前的頭發,“多么英俊的一張臉,多么精湛的演技,耍的我們團團轉,你比我調.教的任何一個演員都要好。”</br> 他用手指戳向他肩胛上的烙印,使勁地往里摳捻。何灃咬著牙,不吭一聲。</br> 藤田清野移出手,將血擦在他的臉上,手指緩緩滑下去,落在他的刺青上,“你覺得沒人會貼近觀察,用刺青來掩蓋傷疤,就不會被發現了。”藤田清野貼近他的臉,看著這疼出的一頭汗,輕笑道,“你身上哪來的這么多疤?還有彈孔,什么時候受的傷?”他用雙手感受何灃身上每一條細小的疤痕,“前年八月一直到去年三月,你消失了半年多,干什么去了?你不會是去打仗了吧?淞滬會戰?南京保衛戰?”藤田清野笑起來,“全輸了。”他掏出白色方巾擦去何灃臉上的血跡,“你什么時候加入共.產.黨的?你是布谷鳥嗎?”</br> 何灃嗤笑一聲。</br> “你還敢笑。”藤田清野拿起桌上血淋淋的鞭子,沖他甩了過來,“笑啊,笑啊!”</br> ……</br> 謝遲等人并沒能離開上海,逃走后,藤田清野下令嚴守上海各出口,甚至是部分野道小路都設有關卡。</br> 他們躲在一個人煙稀少的小村落。</br> 被打扮成謝遲的女子叫惠子,她是藤田清野的備用計劃。她的中國話說的不好,不敢與這些人交流,一直假作不舒服的樣子裝睡,等到天黑趁他們都休息了才偷偷跑到鎮上打電話報信。</br> 第二天一早,外面雞鳴狗叫。</br> 鬼子進村了。他們直奔謝遲等人的藏身地,將一群人盡數抓了回去。</br> 謝遲直接被送到藤田清野的家中。</br> 他正在煎牛排,聽到外面的動靜,趕忙迎出來,腰上還系著圍裙,看到她的瞬間,眼神頓時變得格外溫柔,“晚之,你回來了。時間剛剛好,快坐下。”</br> 謝遲沒有動彈。</br> 藤田清野走過來,將她按坐在桌邊。謝遲隨手拿上餐刀朝他插過去,藤田清野握住她的手,偏身躲開,“你的朋友還在我這。”他看著謝遲憤怒又無奈的眼神,繼續微笑扶她坐下,“我們先吃飯,稍等我一會。”</br> 他轉身進了廚房,不一會端出兩個餐盤來,上面擺著猩紅的牛排,“從前喜歡熟一點的,今天我們試試帶血的。”他彎下腰,手指從謝遲的耳下落到下巴,握住她的臉,將她的上身別扭地擺正,“放心,不是人肉。”</br> 藤田清野為她倒上紅酒,接著優雅地坐到她的對面,拿起刀叉,“吃啊。”他拍了下自己的腦門,“對不起,忘了你還戴著手銬,那么我來幫你吧。”他坐到謝遲旁邊,緩慢地為她切肉。</br> “你把他們弄哪去了?”</br> “吃飯的時候不要提這些。”藤田清野將肉杵到她嘴邊,“吃吧。”</br> 謝遲不張口。</br> 藤田清野手懸了近一分鐘。</br> “他呢?”</br> 藤田清野依舊從容地看著她,忽然從叉尖拔出肉,捏住她的嘴硬生生往里塞了進去。謝遲狠狠咬住他的手指,藤田清野皺著眉笑了起來,任手指被她咬出血。</br> 謝遲松開牙,吐出肉和血,“你瘋了。”</br> 藤田清野看著自己的手指,放進嘴里舔舐,將血與她的唾液裹掉,默默在她旁邊坐了一會,“是啊,我是瘋了,是被你們逼瘋的,你們一個個都逼我。”他抬起眼笑著看她,握住她的雙肩,眼里布滿了血絲,“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到底做錯了什么?”</br> 謝遲不想回應這個問題。</br> 下一秒,藤田清野又變了個人似的,慌亂地拿起餐布去擦她的嘴唇,“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疼不疼?有沒有傷到你?”</br> 謝遲抵開他,“別碰我。”</br> 藤田清野愣愣地看著她,“別碰你,為什么不能碰你?”他猛地揮開面前的餐具,叮呤咣啷掉了一地,“他就能碰你?”</br> 他捂住她的臉,手指上的血在她冷白的皮膚上亂揉一片,“你想見他嗎?我告訴你他在哪里?他在大牢里。”藤田清野詭異地笑起來,“我的指甲里還攙著他的皮肉,你要不要看看?”</br> 謝遲抬腿踹開他,藤田清野本就重傷未愈,跌坐在地上,手撐著地,盯著她的腹部,忽然拿起手邊的刀朝她插了過來。</br> 謝遲立馬護住腹部。</br> 藤田清野及時停住,他盯著她交疊的雙手,抬眼絕望地看著她的臉,“你什么時候能保護我一次?”</br> “清野,我沒有想過要殺你。”</br> 藤田清野瞬間就流下眼淚來,緊摟住她,“我知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昨天你明明可以開槍打死我,你沒有開槍,你對我是有感情的,對吧?”</br> “沒有。”</br> 藤田清野埋在她的脖間,“沒關系,我們可以慢慢培養感情。”他松開她,用袖子擦去她臉上的血漬,跌跌撞撞奔向廚房。</br> 謝遲腳上套著鎖,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也不想逃,她的愛人、親人、朋友,全都在他手里。她走到廚房門口看著他,“別忙活了,我不吃。”</br> 藤田清野沒有看她,“你陪我好好吃飯,我帶你去見他。”</br> 謝遲沒有回應。</br> 他抬眸看她,“好嗎?”</br> ……</br> 今天冬天比往年都冷,就像十一月底出奇地飄了場小雪,今日又下了場幾年未遇的大雪。下車后,藤田清野將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身上,謝遲一抖肩,衣服落在地上。他拾起來,再次為她披上,牽著她戴著手銬的手上了樓。</br> 藤田清野沒有帶謝遲去牢房,反而上了公館二樓,室內放著暖爐,格外溫暖。</br> “你帶我來這里干什么?”</br> 藤田清野沒有回答她,帶她到窗口站著,“說好的,帶你見他。”</br> 謝遲往窗外看過去,雪大片地落,穿過層層白色碎片,遠處一塊空地上有一抹扎眼的紅影。她頓時趴到了窗戶上,半張著嘴,胸口劇烈地起伏,團團暖氣在冰冷的窗戶上凝結一層水汽,模糊視線,她慌忙抬手擦去,指尖都在顫抖。</br> 那人穿著一層薄薄的血衣,側躺在雪地里,他本該是要跪下的,任那些人快把腿踢斷,也沒有屈膝。他的側身蒙了一層薄薄的雪,大概是體溫越來越低,雪片停駐的時間也越來越長。</br> 一個穿和服的男人提著桶冰水過來,鋪頭蓋臉地潑了下去,他的身體猛地一抖,該是清醒了過來,埋在雪里的手指從胸.前移動到腹前,繼續窩雪球。</br> 謝遲咬住下唇,控制不住地流下淚來,她轉身拽著藤田清野,“是我的錯,是我勾引他的。”</br> 藤田清野擦去她臉上的淚,“你就這么愛他?”</br> “我不愛他。”她忍住眼淚,“只是一時鬼迷心竅。”</br> “你想瞞我,你以為藏住我就會放過他?”他捧起她的臉,“他救抗日分子,殺了十七個士兵,重傷八個,他這是通敵叛國,逃不掉的。不想讓他受折磨,那你親手了解他。”藤田清野放下手,給她一把槍,“你殺了他,我放了你所有朋友。”</br> 手僵了,沒知覺,感覺不到疼痛。</br> 他的睫毛被冰雪覆蓋,嘴唇凍得青紫,臉上的血被水和雪摩擦干凈,只剩下眉骨一道很深的血口,掛著幾顆美戾的冰血珠子。</br> 窩了好久,終于把這雪人做好了,他將手伸進懷里,蘸了點血出來,點在小雪球上,它瞬間就有了嘴巴。</br> 何灃看著它,一時不知道下面該干些什么,也沒有知覺再去堆出第二個。他仰面躺在雪地里,望著慘白的天空。從前與謝遲開玩笑,說生日忌日一起過,還真一語成讖了。</br> 謝遲推開窗,舉起槍對準他的頭。</br> 她的手從來沒有這么抖過,從左飄到右,從上墜到下。</br> 何灃看到了她,那一刻,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他的愛人怎么會舉槍對著自己。</br> 他默默看了她好一會,她好像在哭呢。</br> 身子已經不聽使喚了,他手撐著地艱難地站起來,剛走兩步,高大的漢子就這么直直地往前倒過去,壓平一大片雪地。</br> 這一摔,倒讓他清醒許多。</br> 何灃再次撐起身站著,朝她走過去。</br> 不是幻覺啊。</br> 他仰著面望她,忽然張開了手臂。</br> “阿吱。”</br> 謝遲舉槍對著他的腦袋,風雪聲太大,掩蓋了他的呼喚。但這熟悉的口型,瞬間將她擊潰。</br> 他的唇舌早已麻木,發出不清不楚的聲音。</br> “你怎么又回來了。”</br> 那個負責澆水的男人又走了出來,見何灃這般模樣,抬起腳就沖他的腿窩踹了下去,何灃沒撐住,單膝跪下,又重新站起來。</br> 那男人剛要踹第二腳。</br> 砰</br> 一枚子彈在額間開花。</br> 動靜瞬間引來了其他人,謝遲擦去影響視線的眼淚,朝趕出來的人一個個打了出去。</br> 去死。</br> 去死。</br> 去死。</br> ……</br> 藤田清野將謝遲拉進地下監獄,看著擠在一間牢房的姜守月等人。</br> 阿如一見她,抱著鐵欄桿哭,“姐姐。”</br> 藤田清野摁著她的頭看著他們,“你剛才殺了人,總得給這里的人一個交待,我舍不得把你交出去,你挑一個,做你的替死鬼。”</br> 謝遲掙扎不開,他死死扣著自己。</br> “你不挑,那就我來。”他豎起手指在他們幾個人身上來回點,最終落在一個男同志身上,“就你了。”他轉頭對后面的手下道,“拉出去。”</br> “是。”</br> “是我殺的,你殺了我!”</br> “我說了,我舍不得殺你,下次再有這種事,還這么辦。”</br> 謝遲一巴掌甩在他臉上,抽出他的槍對著他的腦袋。</br> “你殺了我,他們都得死。”藤田清野一臉淡定,“你也得死,你的好情人更得死。”</br> 姜守月扶著墻站起來,臉色蒼白,憎恨地看著藤田清野,“晚之,殺了他,不用管我們。”</br> 另一男同志也說:“對,殺了這個小鬼子。”</br> 謝遲咬牙恨齒地看著他,沒有動手。</br> “跟我回家吧。”藤田清野按下槍口,將她拽離。</br> “姐”</br> ……</br> 羅靈書和小池良邑去南京開會,她得知消息后連夜趕回來,聽說人被關在紅公館,風塵仆仆地趕過去,卻被攔著進不去審訊室。</br> 她花了點錢,與看守的老鄉打聽一番,聽說藤田清野動了私刑,已經折磨了足足兩天。她沒有在此纏磨,當即讓司機開車去了藤田清野的住處。</br> 藤田清野穿好衣服迎接,“小池夫人,深夜造訪,不知有什么事?”</br> “你不用跟我裝傻。”羅靈書推開他走進屋,嚴肅地看著他,“你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怎么會下這種毒手?好歹你們也是朋友,他也是你妹妹的男朋友,縱然他有錯,用得著把事情做的這么絕?”</br> 藤田清野微笑起來,“小池夫人,我未婚妻懷孕了。”</br> 羅靈書不明所以,“那么恭喜了。”</br> “父親不是我。”</br> 羅靈書略微有些訝異。</br> 藤田清野面不改色,平靜道:“是您兒子的。”</br> 羅靈書閉上眼睛,深吸口氣,果然還是出事了,她睜開眼,鄭重道:“我代他與你道歉。”</br> “道了歉,孩子也不是我的,也改變不了他睡了我女人的事實。”</br> “所以你非得置他于死地嗎?”</br> 藤田清野沒有回答,“我的未婚妻還對他不死心,如果您能勸動她打掉孩子,再也不跟您的兒子往來,或許我能網開一面。帶人劫法場,救了幾個抗日分子,他的罪行,我還沒有上報。您也知道,通敵叛國是什么下場。”</br> “她在哪里?”</br> “就在樓上,左拐第二間。”</br> 羅靈書看向樓梯,徑直地走上去。</br> 謝遲被鎖在床上,她聽到開門聲,見走進來的是羅靈書,立馬坐了起來。</br> 羅靈書站到床邊,看著她的腹部,還未顯懷。</br> “救救他吧,把孩子拿掉。”</br> 謝遲抱膝坐著,“你知道了。”</br> “這就是個錯,不該存在。”</br> “如果你是來當說客的話,你可以走了。”</br> “你這種態度會害死他。”</br> 謝遲冷笑一聲,“大不了一起死,一家三口,路上多熱鬧。”</br> “他在審訊室受苦,你要他被活活折磨死嗎?”</br> “死就死吧,好歹還留著他家唯一的血脈。”</br> “唯一的血脈?”羅靈書臉色微變,她不會不知道小池家還有個大兒子,“你知道什么?他告訴你了?”</br> 女人總是敏感的,從一個小小的字眼,逐漸心照不宣。</br> 謝遲沒有明說,“九年前,我被一群土匪劫上山過。”</br> “閉嘴。”羅靈書四處摸探。</br> 謝遲提醒,“沒有監聽。”</br> 羅靈書安心坐下。</br> 謝遲繼續道:“我喜歡上一個土匪,聽說他的媽媽也是被劫上山的。”</br> 羅靈書垂下臉去。</br> “后來,山寨被日本人端了,他們想要礦山,找了個借口從山下殺到山上,一千多口人,從老到少,一個不留,最后一把火燒了個干凈。”</br> “別說了,我知道。”</br> “你知道?那你能睡得著覺嗎?你現在還想讓我打掉孩子。”謝遲攤開手,露出一直護著的腹部,“要不你親自把他掏出來?親眼看見你的孫子成型沒?”</br> “瘋子。”羅靈書起身離開,走到門口停了下來,“你若對他還有幾分感情,就低個頭,救他一命吧。”</br> ……</br> 何灃又被拖進審訊室里。</br> 火盆在旁邊曳曳燒著,很快將他身上的冰雪融化成水,濕遍全身。</br> 藤田清野讓人帶著羅靈書去看何灃,看到遍體鱗傷的兒子,她在門口杵了許久才鼓起勇氣進來,“瀧二。”</br> 何灃沒有動彈。</br> 羅靈書抬起手,遲遲沒有落下。在這寒冬臘月,他只穿著一件薄薄的衣服,斷斷連連破損了多處,露出里面黑紅的傷口。羅靈書解下圍巾踮起腳繞到他脖子上,慢慢理開披好。</br> “別碰我。”</br> 羅靈書手指一僵,“媽會帶你出去。”</br> “拿走。”</br> 羅靈書帶了些吃的過來,可此刻他似乎更缺水。羅靈書去桌邊倒了杯水來喂他,何灃別過臉去,一口不喝。</br> “你想死嗎?”</br> 何灃回過視線,涼涼地看著她,“關你什么事?”</br> “關我什么事?我是你母親,你說關我什么事?”</br> 何灃謔笑一聲,血從嘴角流了出來。</br> 羅靈書掏出絲巾為他擦掉,“我早就提醒過你,莫要覬覦別人的東西,你把人家未婚妻肚子搞大了,現在他公報私仇,你理虧,我連訓斥他的底氣都沒有。你知道藤田家的勢力,不僅軍部,大審院有一大半人都是他媽媽的后輩。把你送回東京法庭,即便集我和你父親、哥哥所有人脈,也難以讓你全身而退。”</br> 何灃扭開臉,“嗬,大不了殺了我。”</br> “幼稚。”羅靈書微嘆口氣,“不過這件事也不難辦,只要打死不認通敵叛國,把責任推到那個女人身上,就說受她蠱惑,被感情蒙蔽,才跟”</br> “滾。”</br> 羅靈書被他打斷話,靜默半晌,又道:“這個節骨眼,別任性。女人可以再找,孩子也會有,可你的命只有一條。藤田清野很喜歡她,要她把孩子打掉,你去勸勸她,然后跟她徹底斷掉,先把這個麻煩解決掉,其他事我再想辦法。以后送你回日本,或者去英國,美國,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br> “收起你這些自以為是的主意,你敢動他們,我做鬼也不放過你。”何灃被鎖鏈綁住,無法動彈,他往前傾,鏈條被繃緊,勒的他手腕血紅,“鬼子的床是不是很舒服?舒服到你忘掉自己的根?”</br> 羅靈書揚起手要打他,手懸在半空握住,慢慢放了下去,“你會死的。</br> “我寧愿死了,也不想再去狗日的鬼子窩。待在你身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讓我覺得惡心、煎熬。這九年,我每天都想殺了你,殺了小池太一,殺了那個老鬼子。”</br> 羅靈書氣得轉身離開,剛走兩步又折回來,“這些話我就當沒聽過,不管怎樣我們還是血肉相連的母子。你是我唯一的兒子,不管你怎么罵我,我不會不管你的。”</br> “我沒你這種母親,你這賣國賊。”何灃定定地看著她,“我何家三代土匪,雖上不上臺面,卻也都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爹死前捆著炸.藥炸死一堆鬼子,誓死保衛寨里老少,二叔和兩個堂哥隨我炸礦山,和鬼子拼盡最后一顆子彈。何家剩我一獨苗,要死也得坦坦蕩蕩干干凈凈死在我的國土。你覺得丟人,我還覺得你是個恥辱,你就繼續把那些事爛在你的肚子里,千萬別說出去,污了我祖墳。”</br> 羅靈書淡淡地看著他,“你要找死,神仙也救不了你。”</br> 何灃輕笑一聲,閉上眼不再看她,“你要但凡還有一點良知,抱著那老鬼子滾回你的日本,別幫著他們禍害養你二十年的地方。”</br> “這個時候我不跟你拌嘴。”羅靈書咽了口氣,一日的奔波本就讓她精疲力盡,對待兒子這樣的指責讓她更加覺得無力,“你現在腦子昏,自己好好想清楚,你這是叛國罪,沒有我們的幫助,你會被絞死,且永遠留在恥辱柱上。”</br> 何灃心里卻悶了一團火,一團壓抑了九年的火。</br> 羅靈書轉過身去,杵了片刻,挺直腰桿往外走去。他實在不明白,何長輝為什么會對這樣一個女人念念不忘,真是瞎了對眼。</br> 他好想咆哮,吶喊,將這積淀九年的臟水抽出去。</br> 可他知道一旦說出來,等待自己的是什么。</br> 羅靈書走出審訊室大門,剛轉入走廊,聽到背后鏗鏘有力的嘶吼,</br> “老子是中國人,何來叛國!”</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