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婦女有些失望，又問我們有什么事，我心想崔家這么窮，還是先別說實話了，就說是繪畫上的事。中年婦女把我和方剛讓進(jìn)屋，這屋低矮昏暗，方剛還沒坐下就又走出去，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口曬太陽。中年婦女有些尷尬，又倒了兩杯開水遞給我們。
    給崔先生發(fā)短信，他說已經(jīng)從魯美往回趕，最多二十分鐘就到家。果然，不多時崔先生回來了，背著畫夾子?？吹轿液头絼傋陂T口，崔先生連忙迎上來，問為什么沒進(jìn)屋里坐，我推說外面涼快。崔先生母親走出來幫兒子取下畫夾，我掏出兩個裝著轉(zhuǎn)運(yùn)手鏈的小硬盒，崔先生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打開看后直接把手鏈套在手腕上，又?jǐn)?shù)了六百塊錢給我。
    “這是買的啥東西啊？”崔先生母親看到我們的交易，就問。
    崔先生激動地說：“媽，我很快就要成名了，這六年你沒白養(yǎng)我，我爸也罵了我六年，很快我就會證明給他看，我到底是天才，還是他嘴里的廢物啃老族！”
    崔先生母親說：“你這話說了不止幾百遍了?！贝尴壬€要說什么，手機(jī)響起，他邊接邊往外走，沒幾分鐘又返回來，后面還跟了兩個人，一個拎著攝像機(jī)，另一個是戴眼鏡的年輕姑娘，手里拿著帶線的話筒，看上去應(yīng)該是記者。
    記者問在哪里開始采訪，崔先生說屋里光線暗，就在門口吧。崔先生的母親走出屋，可能是首次看到記者，顯得很緊張和拘束，攏了攏頭發(fā)，又進(jìn)屋換了件看起來干凈些的上衣。這時，有位中年男子推著自行車從狹窄的胡同經(jīng)過，看到崔先生和他母親，中年男子滿臉疑惑，將自行車停在隔壁門口，看來是崔先生的鄰居。崔先生的母親和他打了個招呼，那中年男子低聲問：“你兒子咋又回來了？”
    “啊，電視臺的來采訪他。”崔先生母親臉上堆著笑。那中年男子看了看記者和攝像師，掏鑰匙開門進(jìn)屋去了。攝像師把機(jī)器扛起來開始錄，記者面對著他說：“我們今天要采訪的主角，是一位特殊的畫家?！?br/>     崔先生微笑著站在記者面前，記者問了幾個問題，崔先生回答得都很得體。記者又問：“您說自己出版過一本畫冊，很受歡迎，能給我們看看嗎？”崔先生連忙從方剛手里把畫冊拿過去遞給記者，記者先翻看了幾頁，忍不住笑出來。
    崔先生不快地說：“這都是我精心挑選出來的代表作，你知道有多少著名畫家和教授都點評過嗎？”
    記者強(qiáng)忍著笑容，用手指著畫冊的其中一頁，讓攝像師拉近鏡頭給特寫：“大家能看清楚嗎，這幅畫叫《豬也有夢》，上面只畫了一個大圈和一個小圈，小圈上有兩個小黑點，大圈外邊還有三個小氣泡。從介紹文字來看，這幅畫得到過中央美院副院長的高度贊揚(yáng)。崔先生，您能給我們講解一下嗎？”
    崔先生說：“我就是想表示這世界上無論人、豬還是什么生物，都是有自己的夢想的，只要你去堅持就行。這幅作品創(chuàng)作于2003年，當(dāng)時整整花了我四個月時間，才在某一天靈感大發(fā)的時候，揮筆繪成。我坐火車去北京，在中央美院見到了副院長，他非常喜歡我這幅畫，還說完全可以拿到法國巴黎去辦畫展?！?br/>     攝像師的身體一顫一顫地，顯然也在笑，只是沒發(fā)出聲音。胡同兩旁漸漸來了一些人圍觀，對著這幾個人指指點點。記者又問：“聽人說您在家里創(chuàng)作了六年，這六年您是靠什么生活？”
    崔先生說：“主要是我母親打工賺的錢?！?br/>     “也就是說，您今年馬上就四十歲了，既沒成家也沒工作，但還仍然讓父母來養(yǎng)，是嗎？”記者問。崔先生微笑著點點頭。
    記者不解地問：“您覺得這是很光榮的事嗎？”
    崔先生說：“是的，我有一個偉大的母親，為了協(xié)助我實現(xiàn)夢想，她從不埋怨我，一直默默地在背后支持我。她每個月只賺一千塊錢，卻悄悄把其中的八百塊都給了我，讓我去買畫紙和顏料?！?br/>     記者問：“為什么要悄悄地給？”
    崔先生說：“因為我父親不理解我，不同意我的繪畫事業(yè)。還總罵我和諷刺我，說我沒出息，這么大了還啃老?！?br/>     記者問：“那您覺得自己是啃老族嗎？”
    崔先生說：“當(dāng)然不是，我早晚是會成功的，到時候財富和名譽(yù)滾滾來，我父母也能過上好日子?！?br/>     記者不解地說：“可就憑您的這些畫，能成功嗎？”崔先生說怎么不能，在國際上獲大獎、拍出天價的都是現(xiàn)代派的繪畫作品，而且不見得比他的有才氣。聽到這里，我總算明白了，這位崔先生和之前住在沈陽郊區(qū)蒲河鄉(xiāng)的那位客戶王飛，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兩人都自以為有才但又生不逢時，長年不工作在家里啃老，卻又不承認(rèn)。
    記者問：“您是喀左人，為了繪畫出名，來到沈陽租住條件這么差的地方，有沒有覺得日子過得太窮太苦？”
    崔先生微笑：“當(dāng)然不會。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清貧，再說，并不是有錢才叫富，我的人生格言就是，今天我是笑話，明天我是奇跡。擁有金錢固然成功，但才華和健康也是一種富有！”
    這時，記者看到了畏畏縮縮站在門口的崔母，又走到她面前：“您是崔先生的母親吧，您今年多大了？”
    崔母手腳局促，說：“六十四了?！庇浾邌査鍪裁垂ぷ?，崔母說：“我在附近一家四星級酒店的廚房給人打下手?！庇浾邌柮吭掠卸嗌馘X，她說大概一千左右。記者問這么大年紀(jì)，能干得動嗎？崔母嘆了口氣：“人一老還真不中用，昨天地太滑，我就摔了兩跤，正巧被廚師長看見，要報告給經(jīng)理，我好說歹說求他，最后他沒去報告。估計我也干不長，因為他們都嫌我年紀(jì)大，怕我摔傷訛他們。要不是當(dāng)初我說自己五十多歲，身份證又丟了，連工作都難找?！?br/>     記者面帶同情之色，又問：“您都退休的年紀(jì)了，還要出去打工養(yǎng)活年近四十的兒子，就沒有怨言嗎？”
    “怎么說呢，”崔母緊張地回答，“有時候也焦慮過，但就這么一個兒子。他有夢想我們做父母的總不能阻攔吧。以前老說中國人教育觀念落后，對兒女管得太嚴(yán)，我不想當(dāng)那種家長，所以兒子有夢想就讓他去努力唄，等以后實現(xiàn)了，我們不就享福了嗎？”
    記者失笑：“他已經(jīng)整整六年沒工作，而且他的作品也不被人接受，您認(rèn)為他還有多少機(jī)會能成功？”
    這話反而讓崔母不高興了：“怎么沒人接受？你沒看到他的畫冊上也寫了，有那么多大畫家和教授都挺賞識他的嗎？再說了，成功也不是幾天的事，趁著我還能干動，肯定支持他。畢竟就這么一個兒子?。　?br/>     女記者似乎無話可說了，崔先生還走過來，摟著母親的肩膀，動情地說：“我有一個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我感到很驕傲！”我差點吐了，和方剛互視一眼，方剛狠狠地低聲罵：“我感到很惡心，怎么辦？”
    我說我也惡心得要吐，一會兒得找個衛(wèi)生間。這時，從胡同圍觀的人群中擠進(jìn)一個中年男人，衣服上全是灰和土，手里握著一付勞動手套?？吹竭@情形，就問崔母怎么回事。崔母笑著對記者說：“這是他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