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別墅一樓衣帽間,舒沅站在落地鏡前。
自打前些日子在香港參加完蔣成的大學畢業(yè)典禮,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鄭重其事的裝扮,翻來翻去,好不容易找出家里壓箱底的束腰綁上,許久沒穿的黑色抹胸小禮服卻還渾似抗議,擠得她胸前幾乎喘不過氣。
怎奈鏡中的上身效果又確實堪比瞬間壓縮了三分之一個自己。
舒沅狠下心來,還是背過手去往上艱難拉扯了半晌,結(jié)果再怎么努力,拉鏈到蝴蝶骨的位置依舊還差著一大截距離。
果然,事實證明,為了爭一口氣激勵自己而非要買小一碼的行為純屬自作自受。
同時挺胸收腹兼手腕用力是不可能了。她只得一手攏著胸前布料,又扭頭跑到門外,向二樓喊了幾聲:“蔣、蔣成——”
上頭安靜得毫無回應(yīng)。
估摸是還沒起床,這么叫也叫不醒。她索性一腳踹一只,把腳上高跟鞋就地一脫,隨即小跑著上樓,直奔主臥。
臥室里一室凌亂,還殘留著他們昨夜纏綿氣息。
虧她早晨起身時特意沒把窗簾大開,想著讓他多瞇一會兒,只拉亮了床頭臺燈,小心推推他便下樓化妝。
結(jié)果這人口口聲聲應(yīng)了說好,又不知何時背對燈光,手臂虛虛遮住雙眼??礃幼舆€睡得正熟,哪里有正經(jīng)起床的意思?
舒沅一時失笑。
可看他那犯懶時難得孩子氣模樣,卻實在想惱也惱不起來。只踮起腳尖湊到床邊,像只小蘑菇似的蹲在那,而后小聲喊了兩句:“蔣成,起床了。”
他一貫淺眠,大抵聽她進門時就已經(jīng)醒了睡意。
偏還要故意翻個身背對她,聲音悶聲悶氣:“幾點了?”
“八點半,”他退她進,舒沅起身坐到床邊,掀掀他被子,“昨天還說八點就讓我叫你起來的?!?br/>
“……”
蔣成不答,依舊閉著眼。
長睫卻時不時微顫,顯然是在做著起床前最后的掙扎。
舒沅扶額,想著不管怎么,至少先讓他搭把手幫忙拉起背后拉鏈,只得先湊過前去。結(jié)果還沒來得及附到他耳邊,卻驀地驚呼一聲,被他反手拽了手腕,險些直接撲倒在人身上。
回過神來,嚇得忍不住小小踹他一腳,“蔣成!”
卻到底也沒翻身起來,只靠在他后腰,任由他抱寵物似的勾住她脖子,玩鬧似的捏捏后頸。某人聲音懶洋洋,沖她興師問罪:“舒沅,你這叫什么知道嗎?”
“哈?”
“你這叫‘惡人先告狀’——昨天我是說了要早點起,但當時生悶氣不理人的可不是我?!?br/>
“……”
“別不說話。現(xiàn)在知道裝傻了,那昨天給老頭和媽敬酒,結(jié)果喝多了,回來路上發(fā)了一路酒瘋,一邊哭一邊嚷嚷著熱要脫衣服的是誰來著?要不是我還剩點理智,扛著你上樓,你進門在沙發(fā)上就能……”
呸呸呸!
舒沅翻身起來,一把伸手捂住他嘴。
還別說,雖然她昨晚確實喝斷片,對于那些個荒唐事毫無記憶點。但眼瞅著兩人打鬧間,蔣成沒蓋嚴實的后背上那錯落撓痕醒目,也明白他八成真沒夸張,自己確屬“案犯”。
故而沒鬧幾下,她臉一下子紅成個大番茄。
連舌頭都似打結(jié),只結(jié)結(jié)巴巴給自己解釋著:“我昨天,我那是……”
蔣成扒開她手。
眼神一掃,此刻女上男下,他幾乎毫不費力便瞥見人胸前風光。一看那抹胸裙松松垮垮,便猜到八成又是扯不上拉鏈的尷尬事,遂順手便把人腦袋按低,徑直繞過她肩頸,去夠那折騰她多時的拉鏈。
一邊幫忙,還不忘趁機羞她:“現(xiàn)在知道解釋了。也不知道是誰在香港的時候生悶氣,一個禮拜什么話都不說,不做飯,不同床,出門恨不得跟我隔三百米?”
提起這件事,舒沅的底氣終于足了點,趴在他身上也不影響士氣:“那是因為你畢業(yè)致辭完有個女生拉著要親你!”
“不是沒親到嗎?又不是避不開。結(jié)果等我跟導師握完手拍完照回來找你,你人早沒影了?!?br/>
“……你不是也沒來找我。”
“我那天有正事要做?!?br/>
他幫她拉完拉鏈,手又不經(jīng)意繞回她后頸,不輕不重的揉捏忽而重了力氣,“平時沒看你那么急赤白臉的,我還以為出什么事了。結(jié)果就這么丁大點事兒,生氣生了大半個月?!?br/>
“是十一天?!?br/>
“也差不多了,我都不知道你能這么矯情?!?br/>
話雖說得兇。
可他不知想到什么,像是自己被自己逗笑,頰邊那倆不合時宜的小酒窩又偏偏冒出來。
下一秒,便幾乎稱得上惡劣的,伸手“報復(fù)”、把她好不容易剛編好的三股辮揉得一團亂,看她手忙腳亂地直起身,忘記尷尬忘記繼續(xù)矯情,只留下氣沖沖的低聲惱:“蔣成!我編了半個小時!”
“那就再編半個小時吧,反正有時間?!?br/>
他一邊笑,一邊下了床。走進洗手間,洗臉臺上是他專用的漱口杯,牙刷上的牙膏早已擠好,“我洗完臉刷完牙來檢查?!?br/>
“你這個人!”
“好好編啊,這可不是拉鏈,我?guī)筒簧厦Α!?br/>
——他們有時確實有這種默契,叫旁人看不懂該生氣還是該乖乖吃口狗糧。
舒沅拿他沒辦法。
只得坐在床邊,就著旁邊衣柜的玻璃鏡重新整理頭發(fā),手指勾一簇黑辮,彎過來繞過去,宛若不知何時便已繼承了母親的“魔法”。
眼神卻莫名有些失焦。
好半晌。
聽著浴室中的水聲,眼角余光瞥見某人裹著浴巾從洗手間出來。
舒沅兩手撐在床邊,眼神落低,盯著自己晃晃悠悠的小腿,圓潤潤甚至泛著些許粉色的指甲,忽而莫名喃喃了聲:“蔣成。”
“嗯?”
他單手胡亂擦著頭發(fā),正打算從搭在一旁沙發(fā)椅背上、她早早幫他從衣帽間挑出來的三套西裝里拿一套換上。聞聲,頭也沒回地笑她:“怎么了,辮子真扎得沒之前好看?”
她搖了搖頭。
卻是答非所問,垂低了腦袋,“其實我不想跟你生氣的?!?br/>
“……”
“我只是看著你和別人站在一起,覺得真的比我登對好多??墒歉阏f這些,心里又怪怪的,我怕你不喜歡我老是多想,所以心情就更不好了。我心情不好就不想說話,不是故意生你的氣,我只是覺得自己不夠好。對不起。”
越往下說,她音量越低,愈發(fā)緊張地攥緊指間床單。
哪怕相處了這么些年,她仿佛依舊還是那個——不管平時怎樣,可只要他稍稍說一些不好,就止不住自我懷疑的小女生。
就算那些不經(jīng)意說出口的話不過玩笑,可說者無意,聽者卻有心,她總唯恐自己這些年來的付出會被一些小缺點抹殺。Xιèωèи.CoM
于是忍不住想,忍不住怕,只能往后退。
退到退無可退,才當作“贖罪”。
她說:“要不今天……今天先別,我們別坐在一起了。我還沒有準備好,也不知道該怎么和他們說我們的關(guān)系??赡?,等我再好一點,心理上,還有身材……嗯,反正各方面,都好一點的時候。如果那時候我們真的還在一起,再去跟他們說這些事——”
“蔣成,你覺得呢。這樣的話,是不是對你更好一點?”
*
沅:【你怎么來了?】
蔣成:【趕著最后一趟飛機回來的。你不是說想親自來這祝那老師生日快樂?!?br/>
——但我可沒說想跟你一起來!
舒沅背抵著洗手間隔間木板,閉眼,深呼吸。
還沒想好怎么用盡可能不那么現(xiàn)形的方式把對方支開,避免在一群同學面前勾出當年往事,順帶從此和蔣家徹底捆綁在一起,后腳,微信頁面上又蹦出兩行新消息。
蔣成:【你去哪了,這邊沒看到你?!?br/>
蔣成:【上廁所?】
沅:【你在包廂拐角那個樓梯邊上等我一下,我有事跟你說。】
一行字飛快打完。
舒沅心里嘀咕著不能再老用微信互發(fā)消息,否則讓邊上人看到他手機上備注、八成又要多問。遂發(fā)完這一句,便把手機塞回包里,準備直接出去,隨便跟蔣成找個借口先走人。
但老天爺顯然并不喜歡如她這樣平淡的默默掀過一頁。
是故,她把包挎好,手剛摸上門栓,外頭便忽而傳來幾道有節(jié)奏的腳步聲,高跟鞋輕敲瓷磚,清脆聲響。
隨之而來的是熟悉的笑鬧討論。
“話說舒沅怎么一下人影都沒了?我還打算看熱鬧來著。結(jié)果等反應(yīng)過來,她座位上包都背走了?!?br/>
“是不是怕和蔣成撞到啊,不是都說什么她和蔣成現(xiàn)在有一腿……而且瑩瑩,真的,還別說,蔣成現(xiàn)在是真心帥。比以前還帥,我要沒結(jié)婚都想倒貼他——感覺他一眼神看過來,我腿都發(fā)麻。”
“你試試唄。反正你倒貼還有可能,身材這么好,不過,舒沅?”
“對哦,哈哈哈哈!那照你這么說,她和蔣成的事八成也是她自己傳出來的消息吧。她是不臆想癥啊?”
統(tǒng)共就三個隔間,除了舒沅在的這間之外,左手邊那兩個剛剛好被這倆人占滿。
或許是她本身夠安靜的緣故,王瑩和另一個忘了名字的女同學概都默認了這廁所里就兩個人,一邊解手,倒還一邊討論得歡快。
“我覺得是。不是我說得難聽,但她要真搭上蔣成,那真的是癩/蛤/蟆吃上天鵝肉吧?念書那會兒我就覺得她不對勁,每次蔣成的事她就格外上心,但那時候誰會把她往……那上頭想???我反正沒見過這么沒自知之明的人。”
“當年還能拿她成績好說事好吧?說她想幫蔣成補英語什么的。反倒現(xiàn)在——嘖,瘦了也不算什么大美女,我是沒看出來她有什么好的,脾氣好?那不如去找保姆好了?!?br/>
沖水聲接二連三。
忍俊不禁的笑聲里,王瑩和那女同學出了隔間,湊到洗手臺前。
兩人話音一轉(zhuǎn),又開始討論:“話說你留了舒沅的電話嗎?我還想哪天約她出來?!?br/>
“干嘛,你同情她啊?!?br/>
“嘁,什么同不同情的,你覺得可能嗎?當年我就不喜歡她,整天就會念書念書,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但她不剛說現(xiàn)在在搞什么自媒體文案嗎?我老公剛回國,就想往那什么網(wǎng)紅方面發(fā)展發(fā)展,她反正脾氣好,跟她取取經(jīng)唄?!?br/>
“……你還真懂廢物利用!”
“哈哈哈哈,不用白不用哦,反正又不要錢。”
兩人嬉笑著,互挽住手臂。
腳步聲如來時那般,不過是漸行漸遠,舒沅推門出來時,四下只剩她一人。
一切都和她初初躲進來“避難”時別無二致。
至于唯一差別。
或許只有洗手臺前,鏡中映出的,她面無表情的臉。
*
“蔣成!你怎么在這?”
“在等人嗎?等誰啊,你怎么不進去坐,都好久沒見你了,我們這群老同學都還想多跟你聊聊呢~”
霍婷和王瑩從洗手間出來,剛過一拐角。
好巧不巧,正好和之前姍姍來遲的“貴客”蔣某人迎面撞到。兩人臉上登時齊齊擠出笑容,默契地湊上前去。
哪怕一向在外溫文得體、進退有度的蔣成,這次幾乎把【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八個字寫在臉上。
但毫無疑問,這樣一見的難得緣分,加上微妙的“獨處”(忽略旁邊電燈泡的話),兩女都不由自主,同時心猿意馬。
前有霍婷說:“有沒有什么我能幫得上忙的?”
后頭,又緊跟著王瑩的熱情相和:“要不我陪你到處找一下?或者你是丟了什么東西嗎?”
蔣成:“……”
他眉頭緊鎖,一聲不吭地擺擺手。
明明這樣的人他平時見多了,應(yīng)付起來不過一句話的事。但他這天是大老遠轉(zhuǎn)機兩次回國,本就一身疲憊,還迄今沒能看到“目標人物”,已是半句話不想多說的狀態(tài)。
于是。
等到舒沅慢吞吞趕到約好的樓梯口,見到的正是這樣兩女一男“冰火兩重天”場面。
大概是惡趣味使然,她竟還抱著手臂好整以暇地看了會兒熱鬧。
直至那倆“老同學”終于頂不住尷尬氣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那個,蔣成,那要不然我們……”
“我們……”
“老公!”
兩人身后。
循著蔣成目光所向,王瑩同霍婷愕然回頭,見一道淺黃色身影閑閑靠墻歪站著。
只可惜這倆夫婦似乎都無意格外施舍眼神給這兩人。
只她靜靜看他,他亦看她。
目光相接,不過電光火石。
“阿沅?!?br/>
下一秒,蔣成便徑直繞過面前礙眼的兩人。幾步走到妻子面前,他極自然地拉住她冰涼的手。
“等你好久了。走,進去吧,給人說完生日快樂,就早點回家了?!?br/>
他早忘了她那些個借口,只一邊說著,一邊拉她再度繞過瞠目結(jié)舌的兩人。
邊走,又不由捏了捏發(fā)疼的眉心,咕噥了句:“以后要不是你真特別想來的,這種同學會都可以不用來了,沒什么意思?!?br/>
他實在不愿意回想。自己不過就是為了能回來陪她跟人說句生日快樂——順帶,總覺得不太/安/心似的,就想能抱著她好好睡一覺,竟然幾乎跨了三個地界趕回國,明天,還又要趕最早那趟飛機落地新加坡。
說給誰都不信。
他像是會搞這么假大空浪漫的人?這不傻子才做的事么?
蔣成:“……”
問題恰恰在這里。
他握緊她手,推門走進包廂前,禁不住下意識摩挲她冰冷指腹。
突然的,甚至開始由衷地思考起一件很嚴肅的事。
——話說,自己是不是真變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