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調查結束過后,很快進入質證環節。
蔣成卻突然接到數個電話,連連掛斷,又連連打來。他瞄一眼來電人,眉頭微蹙,但到底還是沖舒沅打了個手勢,隨即躬身離開觀眾席。
她只來得及看清那備注上赫然一個“霍”字。
還待再想,審判長緊隨其后的“提醒”,已然奪去她所有注意力——
“下面開始法庭質證環節。首先,由原告按照證據清單所示序號出示證據,被告質證”
聞聲,原告方代理律師很快站起身來,一邊整理著手中文件,隨即抬手向法官同各審判員示意。
“首先,我方共有四項書面證據列舉,分別為:證據1、2009屆城南中學畢業生同學紀念冊;證據2、2009年6月,葉某華同學墜樓身亡案,警方調查原件檔案及相關方證詞;證據3、《fightmyself》在豆瓣、知乎、微信讀書等網絡平臺的評論區截圖,早在2017年,就有人提出原書內容疑似取材于真實事件;證據4、《fightmyself》同名電影改編的授權編劇之一提供證詞,證實在改編過程中,確實有收到關于個人**的暗示。”
“其中,雖年代久遠,但證據1的內容可以側面證實,被告舒沅女士,實際曾多次在畢業寄語和同學錄中留言,并無被全班抱團排擠的跡象,相反,還有個別同學反復對其遭遇表示鼓勵與同情,是否存在校園欺凌的問題顯然存疑;證據2-5,則建構起一套具體的行為邏輯,被告是如何從真實事件中不嚴謹取材,并以此牟利,包庇縱容,不顧昔日同學情誼,是顯而易見的!”
對方話音不高,但抑揚頓挫。
一套慷慨陳詞下來,包括法官在內,各審判員均面色凝重。
直至輪到顧益華律師對證據質證時,復才齊齊抬眼,滿面考究意味。
“首先,原告所出示的證據1,無論是從證據的來源,還是實際有效性上,都僅能證明,或許有某一段時間內,被告曾被有限度的接納進班群體,個中理由,在其書《fightmyself》英文原版第98頁已經寫到,‘我開始意識到人類是很奇怪的一種群體,當他們以自我認同為標桿建立小群體時,帶有天生的排他性;但當他們被呼告需要團結一致對外時,也能心照不宣的把你團成一個分子、一枚必要的零件。仿佛只需要兩句留言,三句安慰,就可以輕描淡寫的把自己撇清,換來你的誠惶誠恐感激——于是我順從了,因為厭倦。’這樣的特殊性不能抹滅我方主張的普遍性日常情境中存在的欺凌,亦不具備充分的客觀性。
證據2,真實性認可,關聯性不認可。當年的跳樓事件雖客觀存在,但如不是豆瓣高樓將其對號入座,少有人會將這一事件與原書緊密聯系起來。在此順帶一提,經警方檔案,實際可以看出,當時葉某華同學選擇輕率結束生命,很大程度上是因其無法面對自身對我當事人造成嚴重身體損害、將面臨民事訴訟的情況。雖當時,因學校和各方施壓,我當事人未能留存證據提出訴訟,但警方調查足見當時確有此事,望各位審判員審慎看待。證據3與證據4同上,關聯性不認可。同時需指出,原告所援引證詞的編劇本人,在版權改編的會議初期,就已經因為和我當事人產生分歧而被開除出團隊,其證詞難免具有主觀故意的先入為主,真實性存疑。”
與對方的慷慨激昂不同,顧益華律師言辭懇切,態度平靜,一副胸有成竹的淡然模樣,引得法官不住小幅度微微頷首。
舒沅見狀,高懸的心隨之微微落定。
然而對方手握的“證據”及相關證人顯然不僅于此。
片刻過后,審判長起身示意,“原告繼續出證。”
很顯然,與舒沅的“捉襟見肘”不同,隨著輿情對該案的關注指數增長,居高不下,葉文倩等人,已然與學校達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合作共生”關系,獲得了一定的“贊助”。
原告方代理律師后期排布出的證據5-11,概都取材于當時的學校檔案,試圖再度論證校園生活的“和諧美滿”,卻被顧益華律師一一以太極四兩撥千斤駁回。
雙方你來我往,各執一詞,一時間□□味十足。
末了,原告方在簡單休庭商議過后,選擇舉手示意,申請證人出庭證言。
“我方向法庭申請,傳喚證人聶耀國,即雙方當事人當年高三班主任出庭作證——”
*
分明是再簡單直白不過的流程,甚至早已做好直面的心理準備。
舒沅仍驀地怔怔當場。
連緊握掌心的手機頻頻小幅震動也一時不覺,腦子里的情緒轟然紛亂,說不清到底是該先慶幸自己沒在打擾老朱之余,再去叨擾這位班主任,還是難過,雖然早知道葉文倩他們會拿學校的事做文章,也沒有想到,聶老師竟然會答應直接出庭作證。
她本以為自己不至于這樣“萬人嫌”的。
“……”
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口悶氣哽在喉口。
她忍不住回頭去看法庭側門,試圖找見蔣成匆匆入內的身影,然而那里空無一人,就連手機也“偃旗息鼓”,再無動靜。
只有孤零零數條短信,躺在她收件箱里。
發件人無一例外是宣展。
話題圍繞著道歉,顛三倒四的中文語序,以及最后,丟下句沒頭沒尾的,“我會安排他們盡快過去,希望那對你有幫助。”
幫助什么呀?
與聶耀國入座證人席的同時,她靠向椅背,沉沉嘆出口氣。
不遠處,聶老師看起來六十來歲年紀,微胖,啤酒肚,戴著副文縐縐的銀邊眼鏡,倒也與她記憶里,當年那個苦口婆心、勸她不要與人為難,最好能和葉文華“重歸于好”的偽善面孔堪堪重合,別無二致。
他正按照程序自我介紹:“我叫聶耀國,57歲,漢族,上海市城南中學骨干語文教師,是原、被告當年高二至高三班主任。”
隨即,審判長當庭宣告證人所肩負的法律責任和作偽證之嚴重后果,并反復問他是否明確,是否聽清,過后,則由原告開始,對證人進行發問。
原告律師:“聶老師,你好。首先我想請問,你對本案被告和原告代表葉文倩女士,在兩人入學期間,分別留下怎樣的印象?”
聶耀國:“舒沅……舒沅她比較不愛說話,成績是比較優秀的,這點有目共睹。但是她確實很孤僻,不太愛與人交流,我很多次都發動班級其他同學,比如王瑩啦、方晚晚啦、霍婷啦,等等這些比較活躍的女同學去多跟她交流,但她很排斥,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至于葉文倩,因為她妹妹在我們班上,所以雖然她高一屆,但我們接觸還比較多,這個女孩子也是非常優秀的,多次代表我們學校在市級省級頒獎典禮上發言,擔任禮儀、主持人……總之屬于我們那時候老師都非常欣賞的同學,包括高考,也考得非常優秀。對比起來,她妹妹就比較可憐了——”
話音未落。
“反對!”顧益華瞬間舉手打斷,并向法官示意,“原告證人反復談論與本案及問題無關的人員,主觀導向明顯!”
“反對有效,請證人謹慎用詞。”
聽得法官發言,聶耀國瞬間噤聲,賠笑點頭。
沉默間,眼神不經意晃過觀眾席上、臉色晦暗不定的舒沅,不過半秒,又飛快掠開,表情微妙。
原告方繼續發問:“好的,那么我還想請問,作為班主任,聶先生,當年你是否有過親眼目睹被告所述的,如‘被人惡意反鎖在器材室’、‘關在洗手間一下午’、‘體育課上被當沙包’、‘反復語言羞/辱’……等等,諸如此類的情況?”
“沒有!絕對沒有。”
聶耀國正色搖頭,“我們當年,這個班是非常優秀的,不是我說,當時排除出境深造留學和因故缺考的情況,一本升學率達到百分之九十七點九,這是什么概念?我不說,想必大家都很清楚,表彰榜上掛了整整一年。像這樣的班級,學校是花了大力氣在培養的,抓學風,抓班風,包括舒沅,她當年是我們的重點培養對象,不出意外那是要上清北的!我至今還很為她感到……怎么說呢?可惜吧,其實她和葉文華之間的矛盾,現在看來,都是女生團體里的小打小鬧,我可以很誠懇的說,如果當時她主動來找我解決問題,是很容易調解的!最后鬧到一個跳樓一個缺考,其實不是什么所謂的校園暴力,就是賭氣,真的非常讓人惋惜!至于你說的那些情況,我確實沒有看到過,作為老師,我也不相信我的學生會做出這種事。”
“最后一個問題,您此前是否看過《fightmyself》一書,作為知根知底的老師,您認為書中的暗示和指向是否足夠明顯?”
……夠明顯嗎?
里頭聲聲血淚的控訴,他是她的授業恩師,親手教她記敘文、議論文……此刻她的學生交出了如此“答卷”,旁人問他,能看懂嗎?夠明顯嗎。
發言向來暢達無比的聶耀國,忽而沉默了數秒。
直到原告律師揚高聲音提醒,再度詢問,他這才恍然夢醒。
一下挺直了背,又一次堅定表態:“是的,我看過,而且,我確實覺得里面有很多指向性強烈的暗示,如果曾經在學校就讀過,肯定會產生聯想,包括我自己也有一個……呃,角色。我看過之后很驚訝,舒沅對于我們這些老師竟然會有這么大的偏見,并且馬上跟當時的一些科任老師……嗯,交流了一下——他們都覺得很、很不好,這也讓我們感到寒心,畢竟是當時飽含期望的學生,也不知道她是為了藝術加工還是有別的考慮,但肯定是對里面重點描寫的一些同學,存在名譽上的損害。”
“好的,謝謝。”
見原告律師不再發問,審判長復又轉向顧益華律師。
“被告對證人證詞有無異議?如有,可進行提問。”
“有的。”
顧益華當即把握機會起身,徑直面向聶耀國。
“請問聶老師,您對于‘小打小鬧’的定義是什么?”
“呃,就是,我們當老師這么多年,女生之間的一些小團體啦,可能存在的一點無傷大雅的推搡,你玩你的我玩我的,這些都很……”
“那么請問打到子宮出血,造成永久性后遺癥,差點對薄法庭,這樣也算小打小鬧嗎?”
“反對!反對被告律師在無證據的前提下對證人進行逼問!”
“報告法官,我方剛才已經在質證環節中有所表述,當年雖未走到訴訟環節,但我當事人保留有接近八年的婦科檢查記錄,可以證實在高中期間存在外傷導致的身體侵害,此處我并未點明葉某華。”
“……反對無效,質證繼續。”
“聶老師,請你直面回答我的問題,‘小打小鬧’是否包括將人打到子宮出血,一生飽受其害?”
“這……其實當時并不是文華一個人的責任,雙方都有責任吧,而且在場的也不只是兩個人。”
“也就是說您對這次事件是知情的?——您不認為這樣的聚眾毆打屬于校園暴力嗎?!在您看來,是否只有高樓一躍而下,才是最能證明自身煎熬的方式?為何您對同一班級的兩個學生,有如此大的偏見和差異化對待?”
“反對!反對被告律師預設情境,證人僅需陳述事實,無需表述個人觀點!”
“反對有效,被告律師,注意你的措辭。”
“好的,多謝審判長提醒。但相信對于聶老師心中,所謂‘小打小鬧’的標準如何判定,大家都有了一定的認識。”
顧益華不卑不亢,微微躬身。
很快,卻又再度面向聶耀國,舉起手中的《fightmyself》原著,微笑發問:“那么聶老師,我還想請問,在您看來指向性尤其明顯的本書,是怎樣傷害了您作為老師的心情?”
“嗯,我指的是,里面有一個叫‘老吳’的班主任,我覺得舒沅塑造這個形象,就是在暗示我本人。”
“您是怎么得出這個結論的?”
“就里面描寫的一些習慣語、口頭禪啊,還有一些做事方法,包括和這個所謂女主角的溝通過程,”聶耀國擦了擦額角汗意,“……我就覺得,大概是有一些‘內涵’的意思,和我們當年的一些聊天談話都能對應上。我覺得這已經是明示了。可以說,從另一個角度,了解到當年的學生原來只覺得我們是在‘和稀泥’,心里有些受傷吧。”
“好的,謝謝你的回答,我也想簡要向大家介紹一下,在本書中,出現過的‘老吳’這一角色具體形象——一個和稀泥的、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比較偏愛家世好的漂亮女生的‘好老師’,至于聶老師為什么會對號入座,我覺得,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明涵。
這才是真·明涵吧?
聶耀國也不是個聽不懂人話的,原本還心虛著,瞬間怒從心起,猛地一拍桌案。
“你——”
你什么你。
審判長最不喜公然吵鬧的案件人員,對方聲量一高,登時眉頭緊蹙,開口打斷:“證人,請勿在法庭喧嘩。”
“……”
“被告律師還有要問的嗎?”
“沒有了,謝謝審判長。”
這話落定。
按照程序,證人必須先行退場。他聶耀國就是再不平再不滿,也只得屈從,順帶一路垂頭,避開舒沅打量的目光,沉默不語。
等待書記員記錄過后,審判長這才又一次向顧益華方向擺手。
這是到被告舉證環節了。
想起己方手中堪稱稀缺的證據材料,舒沅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隨著這一擺手而瞬間揪緊。
果不其然。
“下面由被告方舉證。”
“好的。我方現也提供五項書面證據如下:
證據1,經筆跡鑒定后,可以確認為2008年左右書寫的錯題集本;證據2,記錄當日事發前后的郵箱日記,內容已充分佐證當年所發生的暴力事件;證據3,我當事人長達八年間婦科體檢表單,及當年送診時,留存的醫生診斷書;證據4,經搜集,2008-2009年間,百度上海城南中學吧相關主題帖截圖,及與本案中豆瓣發言者一一對應的……”
他倏然話音一頓。
原因無他,一旁的助手不知為何,忽而伸手輕拽他衣袖提醒,緊接著悄悄在桌下舉起手機示意。
屏幕上幾個大字映入眼簾。
舒沅隔得稍遠,看不清切,只知下一秒,那助手便小心躬低身子繞到側門,不知向安保人員解釋了些什么,隨即匆匆離開。
而顧益華在向審判長致歉過后,復又接上話茬。
“……與本案中豆瓣發言者一一對應的表格文件;證據五,電信公司及豆瓣方面,提供的ip地址溯源調查,證實我方對于發帖一事并不知情,背后另有主謀。”
與原告方相比,顧益華在此處能夠列舉的證據,顯然大多都是在之前法庭調查過程中已經提及過的“老調重彈”。
也因此,被告質證的過程反而進展飛快,不過片刻,審判長隨即點點頭,抬手示意原告律師。
“原告可以開始發表質證意見。”
“謝謝審判長。針對被告所列舉出的證據,我方認為,均與案情聯系不夠密切,且真實性存疑。其中,包括證據1-3在內,均屬被告方的‘一面之詞’,無法解釋錯題集上的侮辱謾罵是否僅屬同學間的玩笑,也不能證明,當時被告所寫的所謂‘郵箱日記’,是否存在美化自己,惡意污蔑他人的可能——這類**性的文字作為證據,顯然缺乏說服力;至于證據四,我想我方有必要提醒被告,請勿模糊重點,混淆主線,關于發帖人一事,我們將另外提告,至于本案,主要追究的只有被告是否存在主觀臆斷、過分夸大和虛構事實并以此牟利的事實,從而對我當事人名譽造成嚴重的消極影響。我們可以理解,被告現在試圖打同情牌來獲取諒解,但是法律是講究證據、講究客觀性的,只要存在既成事實及主觀故意,我們就有理由認為,被告的所作所為,實際已經滿足了名譽侵權成立所需的要件。一再回避問題,絕不能解決問題,希望被告能夠重視這一點。”
與預想中不差。
一旦走到這一步,被人鉆了空子,己方證據丟失的劣勢開始全面凸顯。
舒沅坐在觀眾席,聽得隔壁壓低聲音的竊喜絮語,默默捏緊雙拳。
——按照開庭前,法院立案流程機構對雙方已提供證據所作的事先交換,雙方在一定程度上,其實稱得上是知根知底,無怪乎對面全程胸有成竹,毫不在意一時落于下風,等到這一步,自然能夠扭轉全局。
審判長點點頭,左右環顧一圈,問:“雙方是否還有新的證據提交?”
“報告審判長,沒有。”
“……”
與原告律師反應飛快的答復不同。顧益華看一眼手表,又看向法庭側門,遲遲沒有搭腔。
法官眉心微蹙。
登時,槌聲輕響。
“被告律師?”
“……”
“被告律師!還有沒有證據補——”
“抱歉!審判長!”
對面尾音仍拖長,突然間,伴著一陣狼狽的致歉聲,眾人循聲望去,卻見正門被人小幅度推開,正是此前顧律師身旁匆忙離開的副手,這時,拉著一個白白瘦瘦的女人走進法庭來,“……耽誤了一點時間遞交出庭申請書,抱歉!我們還有證據及證人證詞需要補充。”
還能這樣的?
四下登時一陣竊竊私語,不絕于耳。
至于舒沅,她的視線,卻只始終定定凝固于那瘦弱白凈的女人身上——
對方手中攥著幾張薄薄信紙,整個人顯得有些局促,卻不掩秀美溫柔,亦并無半分膽怯。
瞧見舒沅直直望來,也跟著彎彎唇角。
“……四喜?”
她有些訝然。
又低頭,看向自己突然冒出小紅點提示的短信收件箱。
上次離開城南時,最后存的秦補翰電話號碼,第一次向自己發來短信。
“舒沅姐姐!你們現在和我姐聯系上了嗎?”
“之前我都是在和蔣成哥哥的助理聯系的,剛才他怎么突然不回復我啦?你們已經見到了?……我姐今天才從美國趕回來,不知道時間夠不夠!她聽說是你的事,怎么都要回來一趟,還專門去找了一趟朱老師,希望能對你有幫助呀!”
“偷偷跟你說,我最近還找到了一個特別好的朋友,正好我姐回來了,等你的官司順利結束,下、下次一起出來吃飯呀!^^。”
*
另一頭,顧益華與副手快速交接過后,很快向法庭提出增補新證據的申請。
其中,正包括一條由霍氏方面緊急提供的監控錄像及錄音帶,佐證舒沅曾與一黃姓編劇發生爭執,與原告所供述內容相反,當庭播放的錄音中,由頭至尾強調不應暴露當年同學個人**的,正是舒沅本人。
與此同時,經霍禮杰同意,霍氏方面還特意派代表前來,臨時向法庭出示了雙方販售版權的最初合約,并充當證人角色,填補了此前法庭對質過程中,舒沅方一直拿不出“是否確切在版權改編過程中存在主觀故意、用以牟利”等證據的空缺。
這樣突如其來的示好和轉變,包括舒沅在內,明顯都不解其意。
同樣質疑的,還有原告方面的代表律師——對方很快在之后的質證環節,提出錄音帶存在偽造的可能性。
但,由于霍氏同時還派出了特聘于香港警方的科技專家,進行逐幀分析解釋,專業性加上可靠經驗,最終說服了法官及一眾陪審人員,也令此前一度低落的被告方形勢忽變。
末了,秦四喜的申請書亦被通過,作為被告方最后申請出庭作證的關鍵證人,被傳喚上庭。
她實在無比平靜。
盯著如芒刺背的審視,依舊話音平緩,只對照著證人宣誓詞上的提醒,一板一眼陳述著:
“我叫秦四喜,今年28歲,漢族,心理治療師,自由職業者,是原、被告當年的同校同學。”
“被告可以對證人進行發問。”
“好的。”
終于找到佐證昔日校園生活實際情況的突破口,顧益華不敢怠慢,立即站起身來,面向波瀾不驚、且初次見面的證人。
短暫理清思路過后,微笑開口發問:“秦小姐,可以請你評價一下你心目中的原告及被告印象嗎?當時你作為同校同學,是怎樣看待57班的班級氛圍的?”
雙方并沒有提前對過稿,一切都是“臨時起意”,自然需要字斟句酌。
秦四喜躊躇片刻。
許久后,復才眼簾微垂,輕聲答:“如果作為一個普通同學來看,我想,我們當時的大部分人,都會很想加入57班,因為那確實是一個很優秀的班級。單指升學率上,在學校足以‘傲視群雄’。但如果是我的話,站在我的立場,我會很害怕成為那個班級的一分子——讓我改變對這個班級想法的,恰恰正是舒沅。”
她說:“在知道她的經歷之前,我一直認為,在學校,成績好的同學,認真念書的同學,應該得到一種天然的尊重。我們不一定每個人都在學習上出類拔萃,但是至少應該尊重,每一個同學,都有她自己的生活和生存方式。但是在那個班級里不是的——我甚至認為他們連最基本的尊重都沒有,我還記得,當時很多次課間操,都聽到他們在議論……一些對女生而言很不尊重的話,對象就是舒沅。哪怕她當時非常沉默,看起來不太愛和人溝通,但我知道她一定對此非常痛苦……哪怕有一點同理心的人,都會對她當時的處境表示同情,很遺憾的是,當時我只是她隔壁班的同學,我也會害怕給自己惹上麻煩,所以能做的,只有在她受到欺凌的時候,偶爾幫上一把。”
“比如呢?”
“比如她有一段時間經常會被方晚晚她們關到洗手間——我曾經幾次幫她開門。也聽說過像陳威,他是體育委員所以有器材室的鑰匙,會惡作劇一樣把人鎖在里面,還不肯開燈。但凡膽小一點的女生,肯定會被里面的老鼠嚇到崩潰……等等,但最恐怖的,我想還是那個班級里整體的氣氛。在那種情況下。舒沅還保持了整整兩個學期的年級第一,直到今天,我依然覺得她真的很堅強,很——”
還沒等她說完。
“反對!證人證詞明顯出于主觀上的喜惡和先入為主的認定,有悖于客觀事實!”
聲聲擲地,原告律師倏然起身,舉手打斷她后話,并得到法官認同。
為此,顧益華又不得不換了種方法,繼續進行補充發問:“你確信你說的話,都來自于確切真實的記憶,并愿意為此負上法律責任嗎?”
“當然。”
秦四喜點了點頭。
她手指愈發攥緊早先一直帶著那薄薄兩頁信紙,說話仿佛天生帶著一股子蒲葦堅韌的平靜。
暗潮洶涌,盡在不言中。
“那你怎么看待剛才長達一個半小時的時間里,無論老師同學,都堅稱不存在校園暴力的情況?”
“那很容易理解,自古以來,抱團的利益小群體總是屢見不鮮的,我只能說,我絕對沒有撒謊。”
她說著,頓了頓。
視線試探性的看向顧益華,片刻,忽而追問了句:“我可以讀一封信嗎?”
“什么信?”
“朱老師,也是我弟弟的班主任——和舒沅他們班以前數學老師,他托我轉交的一封信。”
老朱?
舒沅眉心一抖,瞬間坐直了身,視線亦從手機屏幕上的短信框,瞬間轉移到秦四喜身上。
盡管原告律師又一次開口抗議,極力阻止,但顧益華是何等精明人物,見狀,又是一番情理交雜的說服“工程”,爭執片刻,法官最終還是同意,讓秦四喜在二度宣誓、并提交老朱的手寫申請書過后,代為朗讀該封信件。
偌大的法庭中,由是很快安靜下來。
只剩下不急不緩的女聲,一字一句念著:
“尊敬的審判長及諸位審判員:你們好。
我叫朱誠,今年五十三歲,漢族人,上海城南中學在職教師。
很抱歉,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法庭上,個中有太多無奈難以贅述,如今能鼓起勇氣說出這些話,也僅僅只是因為,我怕自己百年之后,依然過不去良心那關,也知道有些話必須由我來說。所以,哪怕頂著巨大的壓力,我還是決心把實話說出來——那就是我的學生,舒沅,在長達兩年甚至三年的時間里,一直遭受著我其他學生,最嚴酷也最天真的校園暴力。
我不知道使用這個詞是否正確,或許我們更應該稱之為教育失守,否則,實在很難想象,為什么在教書育人的校園里,存在的卻是如此丑惡,如此死不悔改的現象,讓一部分學生將他們的快樂建立在對另一部分學生尊嚴的踐踏之上。我身為人民教師,其實始終想不明白,難道扇人耳光令他們快樂嗎?明知同學怕黑卻將其關在幽閉空間內,任由對方崩潰痛哭,令他們快樂嗎?聚眾嘲笑一個人的外表,取難聽的綽號,將人打到器官受損,又不愿意直面責任,這樣的結果讓他們快樂嗎?
我沒有答案。
但以上說的一切可怕經歷,確實都發生在舒沅身上,這是我親眼目睹,親耳所聞。我曾經一度以為自己能夠改變這一切,直到后來才發現,無論怎么糾正,怎么試圖保護弱勢方,學校的教育,依然無法扭轉一部分人已經堪稱頑劣的報復欲,他們無法意識到自己是在作惡,他們的天真是何等恐怖,何等傷人而不自知啊!
請恕我不懂法律,但法官先生,我實在想說,與其追究所謂名譽侵權,追究舒沅到底說了多少實話,傾訴了多少令人感同身受的痛苦,請看看那些文字背后的哀嚎吧!請不要縱容曾經用暴力手段奪走他人人生的“壞小孩”們了!
教育本該是引路的燭火,很不幸,我們卻只教出來太多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這是教育的悲哀。
但我至少堅信我們還有法律。
法律是國家的底線,是弱勢者最后的堡壘,是最后的希望之火,讓懷揣著最后求生欲努力生存的孩子們,不必一次又一次,被當年可笑的死亡審判打倒,我也多么希望,這些孩子們能夠從法律的公義里,學到當年身為老師的我沒能教會他們的真理啊!那就是人人平等,人人有尊嚴,人人,都應該被尊重。
我以我的人格擔保,我所說的一切均屬真實。”
【舒沅,記住老師跟你說的,人絕對不能只看一時的成敗,知不知道?】
【所以,記得往前看吧!你要飛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遠,到那時候,你看到的世界就絕不會再是狹窄的,虛無的,而是無比的寬闊,無比的壯麗——那就是屬于你的人生。】
*
那一天。
最后的最后,直到法庭質證、詢問、調查的程序盡數終結,結案陳詞前,葉文倩又帶病上場,平靜卻如泣如訴的,講述了自己是如何因失去親如一家的表妹而飽受打擊,又在看到舒沅新書出版及豆瓣高樓發布后倍感震驚,最終選擇團結“受害同學”,不再沉默縱容的故事后,蔣成復才滿頭大汗的回到法庭中。
舒沅側頭看他。
知道這人剛才八成又是“做好事不留名”,不知排布了個什么大局,又匆匆趕回來,也不過是要回來親眼見證她的發言,不由有些失笑。
“你干嘛去了?”
她明知故問。
而蔣成捂住隱隱作痛的肩膀,沖她咧出個神秘兮兮笑容。
“秘密,”他說,“等勝訴了,回家了就知道了。”
這么自信?
舒沅搖搖頭。
低聲交談間,下一秒,卻在他詫異眼神中,靜靜撕掉了顧律師此前為她準備好的最后發言稿,隨后將碎紙塞進他手中。深呼吸過后,徑直起身。
在這法庭中,作為當事人,她終于第一次走上能夠“出聲”的位置。
只是面前原來不是法庭,也沒有法官。
她雙眼所見,不過家里那長短不一的舊沙發,坐著永遠樂呵呵的父親,嘴上不饒人的阿媽,抱著黑貓的奶奶,還有——圓圓臉,大光明,扎著馬尾辮,仰頭看向她的小舒沅。
一切恍如舊時光。
【你做好準備了嗎?這次也是你一個人嗎?】
【不。】
只是這次她搖了搖頭。
【我不是一個人了。】
她想。
而后,微笑驀地便躍然于臉頰。
“尊敬的審判長,各位審判員,你們好。
歷時數月,這場在媒體推波助瀾下、飽受輿論關注和廣泛討論的名譽侵權案,終于到了宣判的時候,諸位都辛苦了。而我很榮幸,能夠在結案陳詞之前,獲得一小段發言時間(笑)。當然了,我也是第一次,也曾一度為此苦惱。因為我從小不善言辭,極度怯場,更不知道如何向各位表達我此刻的心情……直到剛才,我突然想到了童年記憶里那只“丑小鴨”,一切變得豁然開朗了。WwW.ΧLwEй.coΜ
大家應該都知道丑小鴨吧?
那只鴨不像鴨,雞不像雞的奇怪物種,無論在哪個族群,永遠都被排斥著,追打著。但倘若你去問那些驅趕它的小雞小鴨,我相信,他們的答案一定如出一轍——它不好看,它不是我們的同類。那實在是一種天真的惡意,你能說他們惡毒嗎?也不是,他們只是從眾,追隨某種本能和獸/欲。動物吧,它們和人類不一樣,他們沒有那么多復雜的判定標準,不會去看你的人格,你的善良,你的溫柔,他們的惡毒直白到不值一提。沒有什么算計,只是因為愚蠢。
而我的人生,就是這樣一只半成品的人造丑小鴨。
畢竟,整個青少年時代,除了胖,我想我應該沒有做過什么錯事,但我就是莫名其妙不被喜歡——不被喜歡這四個字,對于一個少年來說,實在是太可怕,太恐怖。所以結果大家也看到了,被關,被打,被孤立,被嘲笑,我其實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透明人,做什么都是錯的,尤其是沒有自知之明的反抗。為此,有個疑惑,甚至一直貫穿了我的整個青春時期,那就是:“我為什么要做個人啊?(笑)”
當然,時過境遷,現在我已經不這么想了,現在我很愛我的人生。
而把我從這一切拯救出來的,是知識,是書本,是“故事”……好吧,當然,還有愛情。
說回正題。
其實正是從那之后,我開始發現,人類的悲喜真的并不相通。事實上,我們也永遠無法從一個跟自己經歷不同的人身上汲取源源不斷的力量,相反,我們會恐懼他回饋一個不同的答案,但是文字不同。一個孤獨的孩子,往往能在文字中得到無盡的慰藉,因為字是死的,靈魂是活絡的,所有敏感而早熟的孩子,他們都常能從那些故事里讀到自己——
后來我常想,這就是我寫作的意義。
這就是我希望把這本書拍成電影,讓更多人知道這個故事的原因。
即便我明白自己無法改變這個世界,我也很清楚,無論過去,現在,未來,依然會有源源不絕的孩子,他們仍陷于校園暴力的痛苦之中,無法為自己發聲,膽怯著承受一切。但是,我同樣愿意相信,只要有越來越多這樣的故事面世,揭開瘡疤,將傷口曝光在陽光底下,那么世界上,一定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愿意去傾聽那些微弱的聲音。
甚至當他們無法告訴老師自己有多痛,可以用讀書筆記的形式寫在周記里;當他們無法告訴家長自己在經歷著什么,約父母一起,去看一看這部電影……我知道我永遠都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這一點不需他人提醒,我會第一個站出來指責自己。但我也同時很想為自己說說話:愚蠢有什么不好呢?我就是這么走過來的,我希望不要再有人走沉默的老路了,僅此而已。
我知道現場一定有媒體,請你們轉告我的話;
也知道我今天所說的一切,將會以庭審實錄的形式,曝光給更多好奇的大人,好奇的孩子——也請你們浪費一些時間,傾聽我今天所說的話。
……
今天我站在這里,我是被告,也是受害人。
而明天,無論是我,還是這些言之鑿鑿的原告同學們,或許也將會有自己的孩子,她或他,會穿著嶄新的白裙子或白襯衫,背著新書包走進校園。
我不知道你們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什么樣的人,哪一類人。
但對我而言,我只有唯一一個心愿:即便我不知道他是美是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成績好還是不好,討人喜歡還是經常沉默,但我希望他生活在這樣一個校園里——在那里,無論他美或丑,高或矮,胖或瘦,優秀或平庸,合群或孤僻,他都有站在陽光下為自己而活的權利。我會告訴他,這是“媽媽”一輩子最想得到卻沒有得到的東西。
今天,我或許會敗訴,可我已經說完了所有我想要說的話。
但明天!
明天,請再也不要讓一個以如此可笑理由抱憾十年的少年,站在這里。
這就是我想說的一切了。”,,網址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