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成遭綁,背后牽扯出來的利益鏈條何等龐大可怖,在他得救后的數天內、各種層出不窮且千奇百怪的新聞中得以充分論證。
想來世人對所謂“豪門秘辛”的探索**從來不減。
更何況蔣家之富,實非尋??杀?再加上宣揚被正式定為在逃嫌疑人后,WR的出面表態、致歉默認,又進一步推波助瀾,將該次事件推到風口浪尖——天方的股價由是漲漲停停,日日有變。
蔣成頂著巨大壓力,是否能挽狂瀾于末路,一舉一動,都備受外界關注。
舒沅雖看不太懂那些個紅紅綠綠的股市大盤,但從某人寧可強撐傷勢,依舊天天在病房里開著不間斷視頻會議,連吃飯間隙都在盯著電腦屏幕看,不時眉頭微蹙的神情,也看出來,這次的事件,大抵確實導致了諸多超出控制的后果。
“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偏偏蔣成永遠輕描淡寫。
擠著時間,也不忘安慰她說:“之前原本就想過,我出了事,肯定會影響一批股民對天方的預期,也讓幾個朋友提前做了‘準備’,只是沒想到出了點錯?!?br/>
出錯?
彼時舒沅倚在病床邊,才剛新起一頁白紙,在上頭寫寫畫畫,謄寫著申請國內延遲一周開庭的書面報表。
聞聲,筆尖瞬間戳破紙面。
當即想也沒想,忙抬頭追問:“什么錯——有什么我能幫得上忙的嗎?”
“嗯……”
某人撐住下巴,滿臉凝重,一副唉聲嘆氣病美人模樣。
舒沅眼也不眨的盯著他看。
不想好半晌,卻只聽得對面低聲咕噥了句:“就,沒能預料到對面撕得比想象中快,WR跌那么恐怖。有點后悔竟然不記得提前授權、讓方忍給我掃個幾千萬的貨算不算?”
舒沅:“……”
你看我像信你嗎。
什么憐香惜玉都是狗屁,她失笑間,猛一伸手拍他腦門,裝作惡狠狠:“你再撒謊試試?!?br/>
要真是私人上這些個小事,他絕不至于忙成這樣——別的不說,基本那點商業常識她還是懂的。
蔣成似也沒料到,竟被她這么快識破。
但短暫一怔過后,也只驀地一笑,拉過她手。
“阿沅,出息了,以后都能做生意了?!?br/>
說罷,也索性正色端坐,詳細耐心,給她解釋了一番近期股市波折:“其實歸根結底,是我這邊預估出了點失誤,沒有做二手準備。因為原本按照預期,有紀家和鐘家幫忙,這件事本質上也就是置換利益,他幫我們分散有心人的注意力,等我們這邊休養生息好,也會再用別的項目合作,來從這群熟人手里做股權回收,本來都是算好的??蓻]想到紀家那邊突然因為內部爭產鬧分家,暫時凍結了紀司予手里的主控資金,我表哥那邊,又和突然出手截胡的霍家鬧得很不愉快——大概是我低估了霍禮杰和宣揚的交情?!?br/>
“霍禮杰?他不是在養病嗎。”
“要真是就好了,”蔣成輕嘲道,“結果養病也不耽誤他做事?,F在看,他應該也沒少在里面煽風點火,想看我們‘鷸蚌相爭’,他來一個漁翁得利?!?br/>
“總之,就導致現在,我們其實還是有一個比較大的資金缺口。處理不好,對方持股超過百分之十,我們很有可能會要迎來新的第三大股東,也影響到現在公司內部的‘山頭’。目前最好的辦法,還是只有按原計劃引入一股新的資金流,去代替紀家的角色。”
畢竟,如果讓某些人趁機鉆空子進入蔣氏的決策層,雖算不上什么致命打擊,可以后會鬧出什么亂子,還說不一定。
身為公司內的核心人物,又是這次風暴中央的關鍵,于公于私,他都必須窮極手段,抵制這種可能的出現。
舒沅聽得半懂,卻也基本抓住了話里的核心:
“也就是說,要一個大企業出手跟你們合作,收購股民手里剩下的散貨,不讓個別人拿到超過百分之十以上的大頭股份,對吧?”
“基本就是這個意思?!?br/>
蔣成點頭。
換了別人,他說到這也算夠盡職盡責。
但面對的是舒沅,很多少與人說的難處也不必藏著掖著,于是他話音一頓,再開口時,復又無奈聳聳肩膀,“不過你知道的,阿沅。我和紀司予,本來就都算是上海那圈子里的異類——他可能比我好一點吧,還有個宋致寧跟他走得近,但我和那群人就確實沒什么私交了?!?br/>
這點是顯而易見的。
之前舒沅在成年禮上偶遇白倩瑤,對方也側面證實了這一點:那就是生來自負如蔣成,與表面上裝扮的風度翩翩、八面玲瓏不同,實則相當不屑于和那群紈绔居多的二代圈子“同流合污”,自然也就忽視了同輩之間必要的一些私人社交。
于是,像這種又要錢多又要彼此信任的私下交易,反倒成為商場上單打獨斗、無往而不利的某人,擺在面前最大難題。
“所以我最近才有點忙?!?br/>
說著,蔣成輕咳兩聲。還不忘給自己留了個臺階下:“但其實也沒事,我已經打算動用我們私人的資——”
還沒說完。
“等等?!?br/>
舒沅卻突然擺手將他叫停。捏著下巴沉思半晌,抬頭,問了他一句:“所以,這也算互利共贏,穩賺不賠的生意吧?之后還會有別的合作,對雙方都有好處。”
“當然?!?br/>
“那我也有一個人選?!?br/>
蔣成聽她突然提議,不由愣了愣。
反應過來,腦子里簡單逡巡一遍自家阿沅那簡單至極的社交圈,又不由有些失笑:“可是阿沅,如果你說是宣展,那肯定不行,他……”
他喉口微哽。
想起來自己還沒找好時間,跟阿沅解釋宣展、宣揚、Richard三者之間的關系,現在說“他爸那個老匹夫”好像有點突兀,不得不一時語塞。
反倒是舒沅比他先反應過來,飛快搖了搖頭,否認道:“不是他,怎么可能會是他?!?br/>
她說:“我是在想另一個人。我覺得,他或許有可能——”
“……?”
兩人目光相接。
舒沅其實也有些躊躇,遲疑間,還沒來得及解釋分明。忽的,身后房門卻搶先一步被人推開,引去兩人注意。
她回頭一看。
原以為是到時間來換藥的護士,意料之外,竟是此刻本該已經和蔣父一起回國的蔣母,面帶憔悴,緩緩走進門來。
但那憔悴似也僅止一瞬。
“阿成,沅沅,怎么了,看見媽媽好像一點也不開心?”
舒沅幾乎懷疑是自己看錯。
因為下一秒,蔣母仿佛又與昔日無差,恢復少女般活力,嘰嘰喳喳的迎上前來,“你們爸爸非要急著回國!我放心不下你們,還想多待幾天呢,就自己回來了,正好,來找你們聊聊天?!?br/>
這天的鐘秀女士仿佛格外健談。
非拉著倆年輕人不放,從二十年前的綁架案,聊到這次的“意外”,又從三年前的事,聊到催他們回國后“復婚”。
期間數個小時,連輪值的兩個護士,都進來給蔣成換了三次傷藥同吊瓶,可哪怕數次打斷,竟也沒止住她滔滔不絕思緒,反倒只有護士給她讓路,聽她說到興起,便在門口等候。
一直這么熬到傍晚時分。
看蔣成臉色越來越顯出“不堪其擾”前兆,就差沒開口直接問自己今天抽什么瘋,蔣母復才伸了個懶腰,感慨著“真是越老越多話”,徑直起身,同他們告別離開。
舒沅將人送到門外。
不知為何,總覺得今天這氛圍略顯奇怪,于是也沒忍住,又輕輕拉住蔣母的手,“媽媽,你心情不好嗎?我總感覺你不太開心,而且一直在問以前的事,是發生什么了嗎?”
“沒有,我只是感慨很多?!?br/>
蔣母卻笑著搖搖頭,“其實這段時間我也想了很多,過去的事,現在的事,但有些事總下定不了決心。今天跟你們聊了聊,看見你們經歷這么多,以后一定會更好,媽媽才放心了?!?br/>
“……放心?”
“嗯?!?br/>
蔣母似沒注意到她話里訝然。獨獨視線落低,拍著舒沅手背。
沉默許久,又低聲呢喃著,宛若自問自答:“看見你們好,我心里才安定。就想著這么多年了,確實該做點什么了……我這個當媽的,總不能一直長不大,是不是?我不可能一直什么都不說的?!?br/>
好怪。
舒沅忍不住想,可又說不上來具體到底是哪怪……或許是經歷了兒子的生死一線,蔣母真的真正成熟了?
一直到把人送到走廊處,又一路嘀嘀咕咕走回來,她依舊滿頭霧水,想不明白。
唯一能跟她聊聊的也就只有蔣成。
無奈,她才剛要開口,結果視線不經意掃過病房進門處那半人高儲物柜,卻忽而一愣。
——儲物柜頂,向來空無一物,簡單整潔,此刻卻不知何時,多了一件格格不入的點綴。
遠看像是一塊方方正正的磁鐵。
然而,摸到手里的瞬間,看向那“磁鐵”側面,刻著她姓名首字母的熟悉字跡。
毫無疑問,這正是之前綁架案里丟失的、存著她最關鍵證據材料的銀色USB。
也是警方搜遍所有證物、依然因死無對證、無法為她找回的——
突然間。
像是意識到什么,舒沅悚然一驚。
扔下一句“蔣成,我出去一下!”瞬間推門而出,向外追出好遠。
只可惜,到底是反應太遲。
等她回過神來開始尋找,VIP病房走廊早已空無一人。甚至好不容易聽見響動,也不過是角落里,一輛被棄置的醫護推車邊,失去意識的男護士酣睡連連。
好在沒有生命危險。
她看著,卻只有沉默,忍不住攥緊右拳。
那已染上她體溫的銀色USB,自掌心默默傳來硌人手感,不住提醒著她,自己接受了一份來自作惡者的無端善意。
可惡行怎能如此輕易抹消?
行差踏錯第一步,就注定無法回頭。
故而,她的同情注定只有一秒。
一秒過后,空曠的走廊里,終究響起堅定電話嘟聲。
——“你好,孫警官,我是舒沅。”
*
而彼時。
尚且對此一無所知的鐘秀,也才剛心事重重地走到停車場,準備坐車離開。
她本就心情不佳,結果才剛一坐定,便嗅到車廂內一股揮之不去的煙草氣,登時眉心微蹙。
雖不過這么一點熹微表情。
然而,偏又不巧被剛從旁邊吸煙區回來、甚至比她還要后腳上車的司機余光瞥到,對方本就心虛,愈發面露緊張。
說到底還是害怕得罪老板娘。
以至于她還沒開口過問,駕駛座上,已經搶先解釋起來:“對不起,對不起蔣太,剛才您上去時間比較久,我就下車抽了會兒煙,我擔保,也就十、十五分鐘吧,時間很短,而且就在旁邊,連鑰匙都不用拔的……我只是沒想到,剛好您就下樓了,實在不好意思,我、我現在打開窗戶給您透透氣。”
其實也不怪他如履薄冰。
只因鐘秀是臨時殺了個回馬槍返回新加坡,就連他這個司機也是臨時調來,兩人還是第一次見,那司機唯恐給她留下個壞印象,以后前途不妙。
鐘秀聽他道歉誠懇,也沒再刁難。
當即擺擺手,“沒事,下次記得不要輕易走開就行。”
說完,復又點向導航。
“地址我之前給過你了吧?可以走了?!?br/>
那之后,便是從中央醫院到位于巴克山上的Asimont別墅、約莫一小時的車程。
可憐那擔驚受怕的小司機為了彌補之前過錯,幾乎全程都在沒話找話,努力緩解尷尬氣氛。
而鐘秀卻始終心不在焉。
途中,掛掉舒沅打來、通知她宣揚疑似出現的電話后,便索性一直看向窗外,若不是包里的手機一直鍥而不舍震個不停,她幾乎全程都在走神。
但垂眼一看,也無外乎是Richard發來的短信,幾次問詢她的情況——從昨天開始,他就對她這次十年難得一見、主動邀約的見面顯得異常高興,想必已然做了大費周章的準備,只怕她又臨時變卦。
鐘秀無言片刻。
剛回復完一句“很快就到”,駕駛座上,總停不住嘴的司機又開始嘀嘀咕咕,重啟新的話題:“說起來,太太,您是不是從醫院帶了不少東西回來?真是對不起,我當時回來得太晚了,沒能幫您提一下?!?br/>
“嗯?”
“或者我現在停車整理一下?”司機沒瞧見到她意外表情,仍自己小聲咕噥著,“是不是放太多了呢?剛才進了別墅區之后,后備箱燈突然閃了好幾下,我懷疑東西比較多,加上您可能力氣不夠大沒有蓋緊……”
不對勁!
鐘秀眼神微動。
某種警覺猜想瞬間襲上心間,她隨即回頭,探身便從后車窗向外望去。
可夜色已深,遠處實在看不太清切,似乎也辨別不出有何異常。
或許是自己多想了?怎么可能這么巧合?
她心中說不上是什么感覺,慶幸抑或遺憾。可還未及松口氣,忽而,路邊一道依稀可辨、艱難爬起的身影輪廓,猛然驚得她瞳孔微縮!
她不由緊捂住嘴。
“太太?”
駕駛座上,司機忙不迭回頭看她,似被她突然的舉動驚到,“怎么了嗎?”
“沒、沒什么……我只是在想,我應該沒放什么東西?!?br/>
鐘秀下意識把這話題敷衍過去。
忍住聲音微抖,竭力平靜好半天過后,才又回復道:“可能是車故障了,你到時候去公司報修吧”
說罷,便強逼自己收回不住后看的目光,再無言語。
只等這輛貌不驚人的黑色大奔,在Asimont別墅區中最為年代久遠、亦最為奢華的一棟豪宅前停穩,瞧見專程等在大門前、亦同樣不住向這頭打量的Richard,她復才整理好表情,施施然下車,走上前去。
“阿秀!”
“Richard,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了?!?br/>
不像在外人面前,永遠保持那副疏離溫文的面孔。
Richard一見她便笑,湛藍雙眸彎作淺色月牙,簡單寒暄過后,便很是順手地接過她手里提包,一邊引她進門,一邊細心問著:“用過晚餐了嗎?有沒有什么想吃的,我讓廚師馬上去準備。”
鐘秀默然,瞄了眼他那熱切表情。
頓了頓,婉拒道:“我不是很餓?!?br/>
“可你一點東西都不吃嗎?我記得你以前晚餐不吃就會胃痛。”
“現在已經好很多了?!?br/>
“這樣。”
Richard依舊笑著,嘴上也是恍然大悟的體諒了解。
然而,他顯然同樣掩不住失望,再開口時,嘴角弧度微僵,“我本來還專門把斯科特從美國調回來了——斯科特你還記得吧?就是以前我們上學的時候,食堂里專門做肉醬意大利面的那個廚師。剛畢業那年,你經常說很懷念他那種不怎么正宗、但‘很有意思’的味道,后來我就專門請他做了家庭廚師……只可惜再之后,到今天,我們已經很久都沒私下聚過,也就只有我一個人‘享受’了?!?br/>
他說著,又忍不住面露懷戀,對兩人的回憶如數家珍。
然而鐘秀只是簡單“嗯”了一聲,并沒太多表示。
倒是視線隨意在別墅大廳內逡巡一圈,又順手指了指樓上,“去書房聊吧?或者會客廳也行,這里仆人太多了,我有點不自在?!?br/>
“當然可以,那去書房吧?!?br/>
她的建議在Richard這,一向都被照單全收。說完,甚至立刻背手向管家打了個手勢,示意讓別墅內二十來個仆人都先行回避,復才親自帶著鐘秀上樓。
“阿秀,小心腳底下——樓梯有點滑,來,我扶你吧?!?br/>
“……”
如若有第三人在旁,或許便能毫無阻礙的發現,他那點當局者迷的病態,如同溺水者貪婪空氣。
上樓梯時,他又指著兩幅放在最明顯處的畫框,裝作不經意與她搭話。
“對了,你看,陳文希的畫,這個你肯定沒買到過,還是我專門飛去新西蘭拍下的。還有這個、這個也是你之前上學的時候老拉著我去看的,海倫·貝蘭,她畫的油畫肖像,你一直說最欣賞她——我兒子Zack就很喜歡畫這些東西,不過我都沒讓他碰過,他畫不好?!?br/>
“是嗎,但不試試怎么知道?”鐘秀反問,“之前我在拍賣會上看過他,他很喜歡畫畫。畫的是他母親,也還算栩栩如生的?!?br/>
“……”
聽她毫無介懷的提起聶秀,Richard的表情顯然有些難堪。
然而也只是一瞬而過。
很快,他又恢復如常,試圖與她朋友般并肩聊天,無奈道:“但他畢竟是我的兒子,當個畫家……”
“很不像樣?”
“也不算,畫家也有走進上流圈的嘛。我只是覺得那有些浪費他的出身,”Richard說,“如果他欣賞那些畫家,盡管花錢支持就可以了,或者當做業余愛好。但是要純粹做一個畫家,阿秀,你知道,我們做大人的,是很難支持這種沒底氣的夢想的。”
“你還是像以前那么理性?!?br/>
“不,阿秀,我這只是從過來人的角度,不希望他走錯路——”
“有什么區別嗎?Richard,有時候你理性得有點無情,但其實說到底,就是不想讓他頂著你的姓,給你丟臉而已?!?br/>
Richard被她說得有些訥訥無言。
好在交談間,兩人已然走到書房前。進門后的落座空隙,正好彌補了尷尬的沉默,不至于冷場太久。
最后,還是Richard忍不住先發問。
有些小心翼翼,又有些隱約期盼的,輕聲道:“阿秀,你這次突然來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幫忙?”
“沒有,我只是覺得難得來一趟新加坡,應該和老同學見見。”
鐘秀以退為進,溫情了沒有五秒。
又問:“你呢,有沒有什么話跟我說?”
“我?”
“對啊,”鐘秀笑著,眼底情意卻冷,一雙自然天成桃花眼,意味清冷分明,“這些年我們很少見面,但我們都很清楚,有些話不當面說,肯定說不明白。今天見到了,你有話說嗎?”
這話瞬間戳到了Richard的痛處。
他登時眼眶微紅,不知聯想到了什么,只扶額沉默許久。
開口時,聲音已極嘶?。骸笆前?。我很后悔,當年畢業之后,我沒有第一時間向你家里說明情況,就忙著處理家族的事情,一直到你直接拒絕我的求婚,我才意識到,很多事都變了,我們再也不是那時候,那時候最好的、最好的朋友,我們……我很后悔沒有當面告訴你,其實我不是忽視你,我只是……”
“我不是在說這個。”
鐘秀忽的打斷他。
“Richard,如果是這件事,我記得我已經跟你說過很多遍了:我跟霆威結婚,不是因為你忽視我,你來的不夠及時,純粹就是因為我愛上了他而已,我們不要糾結這個問題了好嗎?如果你對我有多癡情,現在也不會有妻有子,外面還有太多說不清楚的男女關系。我們都是明白人,說這些沒有意義?!?br/>
“不、不,那些人都只是……”
“好了,夠了?!?br/>
鐘秀眉頭緊蹙,猛一揮手,“還要我再說明白一點嗎?我現在是在問你二十年前的事,Richard,李立文、還有那些綁匪,還有你對我兒子做的事——我問你,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二十年了,你從來沒有反省過,反而還在故技重施?!”
故技重施。
這個字眼很是敏感,說的顯然不僅是二十年前的陳年舊案,而是直指近來新加坡最大的綁架風波。
Richard毅然搖頭。
“阿秀,為什么還要問這么久遠的事,二十年了,連案件追訴期都過了。至于你說的‘故技重施’,我也可以明確告訴你,這次的事不是我干的?!?br/>
“……”
“你不信我,難道連警方也不信嗎,你家人的證詞也不信嗎?我沒記錯的話,是舒小姐的證詞明明白白寫了,她親耳聽見,綁匪說了Jones的名字,后面查到的所有物證,邏輯鏈,全部都跟我無關,我才是受害者,差點被他陷害,你為什么反而來懷疑我?”
Richard早已料到眼前的局面,也早想好全部的說法,順暢無比地背了一遍腹稿。
然而,于他而言,唯一想象不到的,或許也只有眼前,鐘秀似被他言之鑿鑿的自證氣到發笑,那副毫無遮掩的嘲諷神情。
他甚至懷疑那不是自己認識的鐘秀。
怎么可能呢?他認識的阿秀,雖然嬌蠻任性,無理取鬧,時常奇言怪語,但她同樣天真嬌憨,有著被世界所保護、溫柔和善的底氣,永遠懷揣著一顆愿意主動相信他人的無垢心靈。所以二十年前,自己不過扮演著幫助者的角色伸出援手,她怎么會懷疑到自己頭上,是誰在背后亂說話?
沖天恨意,一瞬間在他胸腔橫沖直撞。
Richard幾乎咬牙切齒:“是不是蔣霆威又在污蔑我?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你面前說我的壞話,二十年前是,現在他也不放過我!阿秀,可你怎么能信他不信我?當年是誰為了蔣成四處奔走,給你們聯系李立文,之后那么多年,蔣成過生日,我哪一年虧待過,我如果想害他,我不心虛嗎?!我拿他當我的親生兒子,就像我也跟我的兒子說,要把你當做半個母親!”
急怒攻心。
他很快繞過阻隔兩人的紅木書桌,徑直起身走到鐘秀身旁。微微躬身,便一把猛地扶住她肩膀,將她納于不容抗拒的陰影之下。
然而,明明是那樣強硬的姿態。
他卻只是近乎懇求的低聲道:“你相信我,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你的孩子,阿秀,不管我在做什么,保護你的感受永遠都很重要,這一點——”
【啪】。
這一點,在我心里永遠是第一位。
他的臉偏向一側。
許久不曾轉回,直至隱約紅印浮現,而他怔怔撫上那刺痛感傳來的位置,這才驚覺,原來那些沒說完的肺腑之言,不過瞬間就能化作塵土,甚至不值得她垂憐的一眼。
鐘秀冷冷看他,兩道纖細柳眉微微蹙起。
“二十年前,他們跟我說是你,我不信,二十年后,幾乎一模一樣的事上演,你又扮演了一模一樣的角色,你現在告訴我,你無辜?”
“……”
“那宣揚呢,宣揚在里面扮演了一個什么角色,你的提線木偶?——你把他,和你的親兒子,都放在最顯眼的位置,拿他們對聶秀的感情當引子,用李立文做餌,不僅害了我的兒子,讓我的丈夫以身犯險,也讓我當女兒看待的兒媳流干眼淚,你覺得我是什么想法?你現在跟我說,你在保護我的感受,好,真好,Richard,你說這句話不臉紅嗎?”
他默然無言。
在外人面前,所有尖銳而鋒利的棱角,在面對著鐘秀時,都一瞬間化作毫無攻擊力的沉默。
他甚至忘記了怎樣臉不紅心不跳的撒謊。
捂住半邊火辣辣的臉頰,傳來的不是刺痛,而是利落而清脆,在耳邊不斷傳來的耳光聲。
他該怎么才能讓她不要那么失望?
不再裝成朋友的身份,哪怕坦誠那么一次,他鼓足勇氣,蹲得更低,幾乎在她面前半跪下來,用盡平生最誠懇也最溫柔的語氣:“阿秀,你聽我說,不要生氣,好不好?我是愛你,真的。只是這并不影響,我很清楚自己是一個商人,是一個家族的主導,我有我該做的事……但我真的考慮了你的感受,你相信我,好不好?”
“娶了聶女士也是愛我的一部分嗎?”
“她根本不算什么,為什么總是提她,我只是在說我們的事?!?br/>
Richard沒有注意到,鐘秀忽而望向書柜后方,若有所思的眼神。
只想也不想便回答著,復述自己的心里話:“如果不是因為像你,她不可能嫁給我,這是她的幸運,你明白嗎?我不懂她為什么還跟所有的人說她不開心,她得到的還不夠嗎……那些本來都應該是屬于你的?!?br/>
無論是孩子。
當家主母的位置。
所有來自外界的關注。
一切的一切,都該是為這個“阿秀”準備的。
他極痛苦的喃喃著:“我和Jones不一樣。他只會是愛一個沒用的死人,但對我來說,那只不過是碎了一塊鏡子而已,和我家里撕爛一幅畫,丟了一只貓沒有區別,為什么還要得寸進尺要求更多?如果她真的委屈,可以選擇凈身出戶馬上離婚,可她沒有,阿秀,這意味著什么還不夠清楚嗎?為什么你們只同情一個愛慕虛榮的女人,反過來指責給了她一切的我?”
他想起那個女人永遠怯生生的眼神,永遠盛滿仰慕,卻不敢言說的畏懼,瞬間無來由的一陣厭煩。
有什么好可憐的?
他只記得自己有多討厭她鳩占鵲巢,卻永遠學不會任性,討厭明明要她做“公主”,她卻永遠像個抬不起頭的灰姑娘,太不爭氣,就連生下來的孩子也那么窩囊,比不上蔣成,就好像他永遠都輸給蔣霆威那樣。
鐘秀靜靜看著他那糾結而怨懟的表情。
忽而,她說:“你有沒有想過,她不走,可能不是因為她愛錢,僅僅是因為她愛你呢?”
Richard一怔。
愛……我?
【Richard,早上好啊,你看,今天天氣真好,要不要一起去花園走走,曬曬太陽?】
【你最近也太辛苦了,看——我給你熬的雞湯,你聞聞,香不香?啊、沒什么,我、我第一次用砂鍋,所以有點燙傷了?!?br/>
【Richard,你有想好給我們的孩子取什么名字了嗎?我想了很多了!這樣吧,英文名給你取,我取中文名好不好?宣煥、宣展、宣桀、宣……你別光看我呀,你也想想,到時候寶寶長大了,我會告訴他,爸爸媽媽特別疼他,連想名字都想了好久,好久。】
她微笑時紅著臉的模樣,她笨拙的藏住五指創可貼、慌張畢露的模樣,她坐在草藤躺椅上,搖搖晃晃、咬著筆尖想名字的模樣。
一切仿佛都已經過去很多年,也仿佛就在昨天。
他以為自己觸手可及,就像如今,真正的“阿秀”就在面前,他只需要緊拽住、緊緊拽住,不要放手——
而后。
這個阿秀問她:“你現在看到的我,是什么樣子?”
什么樣子?
漂亮而圓潤的杏眼,淡淡遠山眉,有些小塌的鼻梁……
“啪?!?br/>
迎面而來,又一巴掌。
然而這次力度輕不可聞,幾乎只是從他臉上拂過。鐘秀什么都沒有說,但所有的,她能說的,該說的話,早已盡在不言中。
只離開前,她最后問了句:“其實這么多年,Richard,你是不是一直忘了,我姓鐘?”
*
鐘家風雨百年,黑白通吃,窮則變,通則醒,方保數代相傳,代代昌隆。
很多事,鐘秀不是不會,只是不愿意做到那一步,不愿意相信人性本惡罷了。
但盡管如此。
原本,誰也都不該忽視,作為一個母親,一位妻子,她對蔣家,對那些孩子們,有著怎樣不計回報的付出與深愛。
“Richard,我們走到這一步,我很失望。”
一片死寂間。
鐘秀平靜的視線繞過昔日的老同學,最后的最后,定格于書架背后的角落,那隱約顫抖的臟污衣角。
而后起身,裝作視而不見。
頭也不回,不需遠送,而一步一步,離開這充斥著絕望與無用懊悔的房間。xしēωēй.coΜ
……
回程的路上一片靜謐。
她索性閉目養神,只讓司機隨意放首歌來聽,不知不覺間,思緒卻早已飄遠。
飄到很遠很遠。
甚至仿佛回到很多年前的畢業典禮上,她還是長發及肩的亞洲姑娘,黑頭發,紅嘴唇,在人群中昂首挺胸,看著臺上那個可憎的笨蛋,作勢揮舞拳頭嚇他。
她在臺下躍躍欲試,他在臺上憋不住笑場,然而,還是按部就班,故作正經的念著手里那薄薄幾頁、卻注滿中文拼音的發言稿。
【剛才說了這么多。其實臨近畢業,我還想要感謝一個人——那就是我多次合作的鐘秀同學……感謝她多次無私的“捐助”,幫助我更加順利的完成學業,當然,如果不出意外,這會是我們一輩子的秘密,我們都承諾了絕不外傳。】
以及。
【以及,有一句話我藏了很久,一直想要送給她,那就是——盡管她一直告訴我,在她最愛的《百年孤獨》里,作者曾以最無情的筆觸告知她‘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沒有歸路,春天總是一去不返,最瘋狂執著的愛情也終究是過眼煙云’,她不會相信愛情,但,我還是想說,雖然她因為一點小事就流眼淚的樣子很傻,但,其實也很可愛?!?br/>
在萬人大禮堂,在高朋滿座的盛會之上。
自詡為享受萬千矚目,旭日東升的驕陽,不在意世人眼光,恣意縱灑。
他對她說。
【畢業快樂,阿秀?!?br/>
而她閉上眼。
只因為,即便在緩緩流淌的音樂聲里。
她依然能聽見從車后方向傳來那一聲刺耳槍響,瞬間引爆了四面住宅區的驚呼陣陣,也惹來司機大驚小怪的一下急剎,猛地向后看去。
司機戰戰兢兢發問:“蔣太,你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車廂內無人回應。
獨她唇邊銜著一根將燃未燃的蘇煙,不知從哪摸出的火機,大抵許多年沒用過,連摁幾下,也只冒出一點可憐火星。
“蔣、蔣太?”
“聽到了。”
她終于點燃煙。
那一秒,仿佛再忍受不住,猛一下深深啜吸。
繼而姿態嫻熟地,吐出個晃悠悠煙圈。
司機看得有些呆愣。
直到鐘秀冷不防瞪他一眼,一掃之前的好脾性,厲聲斥道:“知道最近局勢亂,我們難道還敢去湊熱鬧?這種事有警察處理就行了?!?br/>
他這才陡然驚醒,忙不迭應是,回過頭去,再不敢多話。
四下沉默里,音樂卻仍在放著。
尚未唱完的曲調,宛若歌者喃喃自語般的傾訴:
“Sogo,
Mylittleone,
IwillsingasonguntilIknow.
...
Someonewaitsforyou,
Throughtheblossomsandtheflowers,
Hewillfindyou.”
一顆眼淚從她眼眶落下。
滑過她姣好面容,滴落在衣襟,又被漫不經心地揩去。
而后,伴著飄出窗外的煙圈,消散于濃墨般的夜色里。,,網址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