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尷尬,盡管做了那么充分心理準備,以為對面陣仗極大。
然而實際上,舒沅和那位Boran的通話卻用時極短,幾乎不過五分鐘,就結束了整場對話。
末了,只聽得對面紙頁翻得簌簌作響,議論人聲不斷,不知在記錄著什么內容。
到她這,卻只問一句:“舒小姐,你還有什么別的意見嗎?”
“……”
“舒小姐?”
她沉默。
盡管個中原因,確實有她礙于蔣成就在身邊,因此格外用詞謹慎的影響,但本質上,還是因為對方反應出乎意料的平淡,讓她不知道該做何對策。
最后說來說去,不外乎聽對面重復那一段:
“總而言之公司這邊,綜合考慮了各方面的狀況,最后決定,這場官司會由我們法務部全權負責,您可以放心。還有,之后的采證程序上,您有什么要提供的,可以隨時跟我聯系,宣總也會及時跟進——如果您沒有別的問題,那我們就先掛了,可以嗎?”
說得好似勝券在握,完全不需擔心似的,和之前謹慎態度截然相反。
舒沅聽到這,不由眉心微蹙。
“所以,你們需要我提供什么?電影這邊的進度是不是也需要暫停?”
“香港那邊確實不需要您繼續工作了,我們已經和版權部核對過,進度暫時擱置,您最好盡快返回上海?!?br/>
對面很快回答:“至于具體需要的材料,稍后我們會把律師函的文件發給您,您可以根據對面的說法,還有您書里提到的一些細節,適當向我們提供——嗯,您讀書時期受到對方欺凌的證據,如果有的話。這也能證實您在書里所述的內容是真實的,另外,我們還需要追究部分網絡造謠者的責任,如果您有具體線索,也可以提供給我們,辛苦了?!?br/>
話音剛落,對面隨即禮貌地向她示意一聲,也不等她繼續追問,便搶先掛斷了電話。
舒沅被這突如其來的操作弄得一愣。
下意識看了眼手機,結果發現:通話時間五分半鐘。
這就把話說明白了?
她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但細究對面的說辭,似乎也挑不出什么錯處來。
一旁的蔣成看在眼里,默然無聲間,重新攬過她肩膀。
他什么都沒說,等她主動開口。
果然,反應過來自己狀態不對,舒沅又抬頭沖他笑笑。
“是公司的事……聽起來好像,沒那么難解決?!?br/>
“沒那么難也還是有點難的,需不需要我幫忙?”
“……”
“反正我最近很閑,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忙點有意義的事?!?br/>
正說著,攬住她肩膀的大手忽而順勢一緊。
不等她問他什么才叫有意義,他已微俯下身,神秘兮兮地湊到她耳邊,拉低口罩。
熱氣吹得她耳朵發癢。
剛想避開,又被他抱過去。
只聽得耳邊男聲低沉,他像是故意逗她,分外凝重的說著:“不過,按電視劇里那種發展,你現在該不會是犯了什么大罪吧,我們這部劇沒有男二號,要不我這個男……前男一號,象征著頂一下?”
頂?頂什么頂。
舒沅臉色瞬間五彩紛呈,對面仍舊一本正經。
“總之,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會支持你的?!?br/>
“……”
“別這表情,不騙你,”他忍不住笑場,伸手捏捏她圓臉,“要不要試——”
話音忽頓。
他的臉停留在她面前三公分。
一觸即至的距離。
下一秒。
“呃,痛、痛!阿沅,撒手,痛——”
永遠學不會好好說話,非得說一半留一半的蔣少,終于如愿以償,被老婆擰著手臂,一路呼著疼拽走。
留下不遠處,一對同時也在悄悄觀望他們的小情侶,站在原地,面面相覷。
這、這就是成年人的愛情嗎?
舒沅:我不是,我沒有。
*
當夜,收拾好飯后殘局,把還要擠進廚房里幫倒忙——美曰其名幫忙,簡稱摔碗的某人趕走,舒沅伸著懶腰出來,也沒回房間,便徑直向旁邊配套的書房走去。
從行李箱中搬出筆記本,翻出許多年沒用過的老郵箱。
她給過去班上為數不多、勉強還能說上幾句話的同學都發去了郵件,簡單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和情況。
只可惜在這之中,唯一一個回復了,且幾乎秒回她的,暫時只有陸堯。
【網上的帖子我看到了,寫得真的很過分?!?br/>
【如果有甚么需要我幫忙的,舒沅,你可以隨時聯系我,我最近一只都在上海。】
他回復得很急,甚至和他一貫作風不符,帶上幾個顯眼的錯別字。
隔著屏幕,仿佛也能看見那張因緊張而微微泛紅的臉,舒沅心頭微微一暖,同樣很快回復對方:
【謝謝你,班長。如果可以的話,能把我們以前班主任和幾個科任老師的電話也留給我嗎,我打算回城南一趟?!?br/>
鍵盤輕敲,郵件剛發出去不到半分鐘。
陸堯很快把她需要的信息盡數發過來,除此之外,還補充了另一個人的電話。
【這個號碼,有時間你也可以打一下看看?!?br/>
舒沅不明所以,打字問:【這是誰的電話?】
而陸堯答她,隔壁班的秦四喜。
這陌生也熟悉的名字躍入眼簾的瞬間,舒沅很快會過意來。
然而許多話說不出口,她只能在向陸堯答謝過后,默默蓋上電腦,看著那電話號碼,發了好一會兒呆。
眼前又浮現出記憶里那個清瘦雪白的少女模樣。
那一年的圣誕節前夕,在自己被鎖了兩節課、不好意思呼救也不敢爬出隔間的當口,是秦四喜隔著門,試探性地敲了又敲,問:“里面有人嗎?”
那一年,高考結束后,除了陸堯以外,唯一一個抱著花來看望她的,也是這個善心過剩、甚至整個高中從頭到尾,和她說話都不超過十句,卻對她格外同情的姑娘。
那張卡片上的字,舒沅至今也還記得。
“不要放棄自己,祝你早日康復。”
作為回報,也是感恩,兩年前,在得知秦四喜結婚后,舒沅也從遙遠的愛丁堡,為她送
去了一份豐厚的禮金。
紅包里,她回以對方雋秀字跡,寫得是:“多謝你,祝你婚姻幸福,人生壯麗?!?br/>
她們的勾連至此為止,并沒有太多故事可說。
只是每每突然想起,還是會為陰暗無光,充斥著冷暴力和歧視的少年時代里,曾經也偶然遇見過善意且不求回報的期許,而感到微微暖意。
舒沅看著那電話號碼,許久,只是存下,卻并沒有撥出。
倒是想起今晚蔣成還沒有換藥,又忽地起身,轉而拎起自卑的小醫藥箱,走到臥室門前。
還沒敲門。
她耳尖一動,卻聽得里頭正在低聲交談著什么。
蔣成話音嚴肅。
“霍先生,我記得我們之前談過關于電影注資的事,雖然因為我受傷的事耽誤了一段時間,不過,我想我們都沒有這么健忘吧?”
她聽不見對話另一頭給予怎樣回應。
但蔣成那把聲音,在微微一頓后的愈發緊繃卻不難發覺。
“我沒記錯的話,是霍氏先向我拋出的橄欖枝,想要給霍啟揚犯下的事找補吧?總之,現在別的項目我暫時不想聊,但這個電影到底是什么情況,之后又是怎么打算,我希望盡快能收到你的回復,霍生?!?br/>
“畢竟,錢對我來說一向不是問題,”他冷笑,“能不能真誠合作才是大問題?!?br/>
“……我勸霍先生你,還是不要把心放得太野,我們只是生意人,不要摻和到別人家爭權奪利的事里去,一著不慎,就要落個里外不是人的結局。”
話畢,久久的沉默在房間中四下蔓延。
蔣成似乎已經掛斷和霍禮杰的電話,舒沅僵在門口,動也不是靜也不是,正要佯裝無事推門進去,里頭聲音卻越來越近——
“方忍,你那邊怎么樣了?”
他問。
“它吃飯還好嗎?視頻每天也拍了吧……行,你記住別切錯號就行,也別亂說話。還有,每天記得帶橙——”
成?橙?還是誠?
舒沅尚在糾結里頭不知道在聊些什么話題的奇奇怪怪發言,面門突然迎上一陣細風。
“咔噠”一聲。
門開了。
蔣成手機的話筒近在咫尺,隱約還能聽見里頭傳來什么“伙食”、什么“運動”的字眼。
她沒聽清,正要問,蔣成已然捂住手機,一退三步遠。
“你、阿沅,”他匆忙掛掉電話,“你怎么這么……這么快?”
“洗個碗而已,要多久?!?br/>
兩人大眼瞪大眼。
一個做賊心虛,一個說不明白為什么更心虛。
好半天,還是舒沅輕咳兩聲,打破僵局。樂文小說網
“你和霍禮杰打電話……注資?”
“……”
“因為我的事?!?br/>
不是疑惑是肯定。
這話說出口,她視線悶悶落低,看向蔣成仍未消去傷痕的十指。
心頭被愧疚和自責縈繞,自然,也就沒注意到蔣成瞬間像是大松一口氣的表情。
——似乎跟后一個電話比起來,被她發現自己撒錢買不痛快的蠢事,都變得無足輕重起來。
意識到她心情不好,他又很快解釋:“跟你無關,我只是覺得這部電影會賺錢,所以投點錢進去而已?!?br/>
“……你當我是三歲小孩,這么好騙?!?br/>
“很難相信嗎?”
蔣成揉了揉她頭發。
時隔數年,很難再看到她這么無措又不知道怎么面對的模樣,說是久違,嘴硬如他,卻也不得不承認,其實……或許更多還是遲來的心疼。
有什么關系呢?
他對她好,不是什么值得炫耀,更不是會壓垮她肩膀的壞事。
她從小到大,都為得到哪怕一點他人的偏愛而感到惶恐,比起對她壞,對她好更容易把她徹底打敗。
心軟的人就是這樣。
——怎么他從前偏偏就沒悟到這個道理呢?
蔣成心底一聲長嘆。
“當時沒跟你說,怕你不開心?!?br/>
可他到底也坦誠:“你有自己的事業,我只是想盡量幫你減少一點不公平的障礙,商場上的事,沒有人際交往那么簡單,宣揚和霍禮杰有他們的算盤,你跟他們玩,會被欺負?!?br/>
舒沅:“……我有簽合同?!?br/>
“是是是,但人家都是老油條了,隨便動點手腳就夠欺負你了,”他點了點她額頭,“等你反應過來,黃花菜都涼了?!?br/>
這分明就是他平常用來嘲笑她的口吻,但不知為何,現在聽起來,好像——也沒那么差。
舒沅試圖對自己心底那份小小失落一笑而過。
可還沒等她深呼吸,卻先忽而腰間一輕,被人拉去、趔趄幾步,又被人抱緊。
“蔣成……!”
“老婆,站累了,抱一下。”
“……”
他最近有事沒事就這么抱她,還都找這種笨蛋理由,她都懶得再說他。
只是,原以為自己早已經習慣。
但偶爾來這么一遭,不管老夫老妻,還是新婚愛侶,似乎還是都無法免俗,驟而心跳加速,耳尖燒紅。
他拍拍她背。
努力在向她說的“十分”靠攏,措辭在喉口轉了幾回。
末了,只是輕聲說:
“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和不擅長的事,我們要重新站在一起,總會有磨合的過程的,阿沅,不要把所有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
“有我在,那些勾心斗角,陰險狡詐的事,你一輩子也不用去學,因為我比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擅長給人使絆子,別人欺負你,我會幫你以牙還牙報回來。而你,你只需要一往無前做你自己的事就好了,你有你的才華,你的抱負,雖然我還不太懂,不過我知道,那是很厲害的事,不比我差,從念書的時候開始,你就不比任何人差?!?br/>
“……”
“你值得被很多人喜歡,當然,這些人里,還是我最喜歡你。”
他似笑似嘆。
“……是我栽得最徹底。所以,我說的,不管你做什么事,我都會支持你,沒有騙你?!?br/>
就這樣,你還不放心,把自己正遭遇著的一切告訴我嗎?
他一直在等她主動開口。
只要她開口,從頭
到尾,由始至終,只要她開口,這場難行的路,就不會是一個人的付出,或是一個人的難捱。
在這段感情里。
“有人”要學會表達,而有人要學會的,同樣也是表達。
*
這次,確實是舒沅敗給他了。
那一晚,他們聊了很久,說了很多。
很快,那篇豆瓣帖子,就在飄上熱門、同時占據微博熱搜位半天后,因涉嫌侵權和惡意偽造事實被404處理,但即便如此,在大數據盛行時代,輿論炒熱某件“大事”,終歸只需要人口相傳的幾分鐘而已,風潮已起,再難平復。
蔣成在得到她的首肯后,當即致電蔣家私人的公關團隊,開始徹查豆瓣發帖人的具體動向,通過網絡活躍軌跡分析,基本上可以肯定,無論是反復上升又下降的熱搜,抑或就連那些同學的個個粉墨登場帶節奏,都存在相關網絡團隊下場控評、精心設計過出場順序和話風的干涉。
但究竟是誰在背后操控這一切的發生,至今還是個未解之謎。
“至少不會是葉文倩,她愛面子,躲都來不及,如果不是事情突然爆發,又指向那么明顯,她應該不會跳出來,沒必要費這么大周折,就為了給我個教訓。”
舒沅在紙上劃去葉文倩的名字,又圈起宣揚。
“有沒有可能是宣揚在搞鬼?但我想不明白為什么,之前他一直都是說,要幫我把這個電影拍好。”
“不像,”蔣成搖頭,“包括霍禮杰,他也不太像。他們倆現在的重心不在你這邊,要看的是Steven家族接班人的位置,沒必要在這個時候玩一手后院起火,自己給自己找麻煩?!?br/>
按照這個劃法,沒多久,舒沅能想到的“幕后黑手”,全都被劃了個干干凈凈。
讓人無語。
她將那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簍里。
扭頭看,蔣成也還是一副凝重思索的模樣,她不好打擾,正好手機忽而震響,便從小醫藥箱旁翻出來看。
卻是不知多久沒聯系的宣展,似乎是也聽說了她這兩天的窘境,急急忙忙發來許多句。
【舒,需不需要我回來幫忙?】
【我讓禮杰哥多照顧你的,他有打電話問你情況嗎?】
【你現在怎么樣,或者你回來總部,我讓Daddy幫忙,你覺得可以嗎?】
諸如此類種種。
小屁孩的想法,永遠離不開直白和“拼爹”。
她一時覺得好笑,但也確實有些被人關心的溫暖,遂也沒猶豫,很快回過去一句,“我會解決的,你先忙好自己的畢設吧”。
【不需要我過來嗎?有誰幫你呢,我不放心?!?br/>
舒沅頓了頓。
莫名覺得再往下說也沒必要,只應了句“我有認識的朋友,你不用太擔心”,便放下手機。
習慣了宣展的做派隨性,她很自然的,并沒有把這些個偶然聯系放在心上。
一周后,在確定蔣成傷勢稍好,同時交接完路亞娛樂方面劇本項目后,她亦很快和蔣成低調返回上海,開始著手搜集對己方相對有利的證據材料——
當然。
回家第一件事,不能忘的,還是……
“橙子!”
“汪汪、汪!”
舒沅剛拖著行李箱走到小區門口,眼前忽而一亮,只見門外日漸肥碩的白色小土狗,忽的狂奔而來,撒歡似的撲進她懷里。
來送狗的,依然是那天接走橙子的陌生職員,說是任方的同事。
人友善得很,就是忽而看見她旁邊站著蔣成,顯然有點怕生,畏畏縮縮,不再敢說話。
——不熟悉蔣成的人,確實是容易怕他。
舒沅也沒多想,把橙子的狗繩交給蔣成,又低頭打字,在微信里向任方道謝。
順帶的,也不忘發去一筆不多不少剛剛好的“慰問金”,用直白且不失客套的方式,撇清了容易不明不白的關系。
“對了,橙……”
打字間隙。
忽而想起自己曾經訓練橙子時說過的……某些話,舒沅忽而抬頭。
正準備提醒一人一狗注意距離,不要出什么事故。
結果,話沒說出口。
——“橙子,看你這肉臉,吃多少了你?”
——“汪汪汪!”
——“還叫喚呢,你要運動知不知道,你這個小胖子,像你……阿沅,怎么了,看我干嘛?”
舒沅:“……”
挺好。
一人一狗,“父慈子孝”——
不是……這什么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