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讓,都讓讓!”
——“蔣先生,還能聽見我說話嗎?蔣先生,還能聽見嗎?”
——“……通知血庫調血,馬上送搶救室!”
“蔣成、蔣成!”
他陷在一片沉寂的黑色里,意識混沌不清。
曾被人緊緊攥住捂熱的右手重歸冰冷,耳邊的嘈雜聲逐漸遠去,取而代之,是驟亮燈光照得眼前刺痛,背上、腦后的傷口,伴著絲絲麻麻細癢過后,猛地一緊。xしēωēй.coΜ
四肢百骸散發出戰栗聲音。
麻藥藥效仿佛瞬間失去效力,他長年畏痛的身體,幾乎下意識迫使他反手掙扎,卻綿軟無力,繼而被三人合力按下。
——“加大劑量。”
——“后腦創口需要止血……小陳,快去問血來了沒!趕緊!”
他分明清楚的感受到鑷夾在自己腦后傷口的試探與深入,感受到背上濡濕的血跡片刻未止。
然而更進一步的暈沉隨即侵襲大腦。
他眼前陡然一灰。
“……”
再有余力睜開眼時,已經不知過了多久。
記憶里手術室明暗不定的燈光,寒意畢露的手術刀刃,都已然消失在視線中。入目所見,不過一道黑漆漆、仿佛永無目的指向的長廊。
他甚至不知道路的盡頭通往何方。
卻像是被人推搡著往前,一步又一步,直至小跑起來。
阿成——看這里,哦喲,媽媽的寶貝。霆威,你快抱抱他……別怕嘛,來,手像這樣,對對,阿成,看,這是爸爸,爸爸帥不帥?你以后也要是超級大帥哥哦,知不知道?
年輕的鐘秀,有著一彎柳葉細眉,眼如秋水。
她望向男人懷里不住咬著手指解悶的小男孩,滿眼是笑,握住他肉乎乎的小手擺來擺去,嗚嗚啊啊,任他學著、叫著“麻——媽媽”,不時湊過去親親他的小臉。
這畫面一晃而過,蔣成來不及定睛細看,往前走,又不知不覺,站在了家中老宅,熟悉的書房門前。
蔣成!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樣?你跟那些窮小孩能一樣嗎?
父親怒極而微微漲紅的臉恍惚就在昨天。
你看看你現在灰不拉幾的樣子,我告訴你,你想玩,就去和宋家的小孩、紀家的、白家的林家的,甚至你媽媽那邊的表哥表弟一起玩,聽明白了沒?!你是我們蔣家的獨苗,以后是蔣氏唯一的接班人,你爺爺,你爸爸一輩子的基業以后都會交到你手里,你以為你有資格任性嗎?還是你要你媽媽再過一次鬼門關,為了給你生個弟弟?——還不把那只土狗給我扔了!
這次是五歲的他,抱著一只黑黝黝的小狗,滿身泥點,怯生生地站在父親面前。
他的頭埋得很低。
明明已經羞愧到整個人恨不得鉆進地洞里,然而父親的盛怒似乎永遠也不會停止,哪怕他從來沒有打過他,沒有動手,但是光是傷人的話已經足夠——蔣霆威這三個大字,猶如一座山壓在他面前;蔣家接班人這五個字,更像是他一生的魔咒,如影隨形,提醒著他,一旦不夠優秀,就不配成為蔣家的孩子。
他只能努力又努力,拼了命地證明,自己真的生來就是天才。
可以精通六國外語,可以在任何考試中如魚得水,可以輕輕松松的得到一切。
他奮力證明這一切,卻也偏偏正是這種優秀,慢慢地,令所有人都忘記,在他嶄露頭角,被人交相夸贊的年紀,也不過只是一個需要得到肯定、渴望被擁抱的小孩而已。
阿成,媽媽現在在巴黎,你看,這是媽媽設計的新裙子,好不好看?對了,我前兩天還寄了明信片給你,你有沒有收到?你今年的生日……
于是十一歲的他,終究過早開始了自己早熟而陰暗的青春期。
或許是忍無可忍,為什么母親對自己的遭遇和想法一無所知,也忍無可忍,父母的恩愛里他不過是多余。
他終于面無表情地,當著母親的面撕碎所有塞滿一抽屜的精美明信片,就像撕碎自己成疊的獎狀那樣,毫不惋惜,一并扔進垃圾桶里。
而后,看著母親受傷的表情、呆滯的眼神,尤其是看著屏幕那頭,父親幾欲動手而無奈被母親拉住的動作,他的心里卻陡然被無限的快意充斥——這從此成為他此后許多年,在那個看似和平實則破碎的家里,獲得關注的方式。
先成為最優秀的,然后成為最輕慢,最無法掌控的那一個。
打也打不得,罵也舍不得,從十歲開始,他就已經清楚地明白:原來傷害一個人,遠比做邀功討賞的狗更值得被記住。
他生來就不凡,當然可以毫不顧忌地高高揚起頭顱,在溫文有禮的外表之下,對所有人不屑一顧——
“啊,對不起,撞到你了,我沒注意看路……”
天意弄人。
一切的扭轉,卻竟然只不過在昏暗的卡拉ok廳,走廊里迎面一撞。
他一時吃痛,下意識低頭去看:和他五分鐘后,即將因為“不想抱她”而兩天就分手的漂亮班花比,眼前這個別著滑稽的塑料黑鉆夾子,生著一張粉圓團子臉的小胖子,顯然不起眼了許多又許多。
他心高氣傲,只看她一眼就轉開視線。
卻在荒唐離場后,又在門口看見這圓圓身影,小胖子少有吭聲,只默默向他遞來三張海綿寶寶創可貼。
“你流血了。”
一如不久后分班,他坐在她的斜對面,只要在班級里隨口抱怨一句耳朵痛,第二天,就能在抽屜里摸出對應的消炎藥片;
只要但凡有一次,因為打完籃球忘記拿水,悶著臉,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生氣,第二天,就能在籃球架下,看見早早備好的,貼好他名字便利貼的塑料水瓶。
舒沅就像一個沉默而多余的影子。
那些年,不遠不近地跟著,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努力變成他喜歡的樣子。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
不僅不為她搭線,甚至,每逢他露出自己最惡劣的一面,十次里有九次,不管動手還是嘲諷,好像老天故意,還每次都安排舒沅不經意遇見。
但她為什么就不像大多數因為他俊秀外表而喜歡他的姑娘一樣,見一次他的壞脾氣,立刻退縮,咕咕噥噥著要“粉轉黑”?
蔣成想不明白,又覺得煩躁,因為她給自己帶來了許多莫名其妙被嘲笑的理由。
直到他十七歲,母親又一次多管閑事,專門攬下了新學期歡迎會的事宜,在自家五星級酒店熱熱鬧鬧舉辦那天。
為了面子,所有熟悉或不熟悉的同學,都拼命在家長的簇擁下,說是“意思一下”,實則都爭先給他送來昂貴的禮物。只有她,在人群散盡后小心翼翼跑過來,送給他一架不起眼的手工飛機模型。
“新學期,祝你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這個、這個是我做的,希望你會喜歡。”
這是她為數不多主動找他說話的時候。
十六歲的舒沅,眼神永遠亮晶晶,一眨不眨地看向他,仿佛裝著沉甸甸的星星。
煩死了。
他最討厭這樣的眼神,不知道怎么面對,別扭地轉過頭去。
卻就這樣,也注意到其他同學在大人面前看似不經意,實則同樣充滿嬉笑望來的視線。
反應過來,下一秒,他便幾乎想也不想地,將這禮物隨手堆進角落里。
她什么都沒說,扭頭走了。
整場歡迎會上,蔣成一直在解脫般的開心和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定里徘徊,然而,一直到歡迎會散場,所有人都離開,她卻真的再一次出現,從花園隱蔽的角落里,小臉慘白,輕聲問他:“你不喜歡嗎?”
她的樣子像是快要哭了,眼神一直悄悄打量著角落里摔在一旁的飛機。
卻不想,他突然臉色古怪,**反問:“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那個?”
“我、我以為男生都會喜歡這種……”
“別騙人了。”
他篤定的語氣,令氣氛瞬間一變。
“……”
“你幫老李登周記成績的時候,是不是偷看我寫的東西了?”
恍若一聲驚雷。
舒沅嚇得臉色發白,可她從小就是個老實孩子,連撒謊都不會,只能像個木頭似的呆站在原地,下意識地向他說抱歉,抱歉再抱歉。
她唯恐被他討厭,急得兩眼發紅,整張臉也瞬間紅潮遍布。
“還有,給我送水的也是你吧?之前偷偷塞筆記給我的是不是也是你,上次,也是因為知道我耳朵不舒服,所以才故意報聽寫的時候特意慢慢說,對不對?”
他就這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殘忍地說著自己知道的一切。
看向她拼命想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的小表情,藏在背后發抖的手,熟悉的快意再次冒上來,第一次,他忽而察覺到:原來真的有一個人,是完全不惜代價的、不問后果的。愚蠢的愛著他。
“你覺不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
“對不起,蔣成,我只是、我只是,然后……”
“自作聰明。”
他發現了她的秘密,然后戳穿了她的秘密。
像是毫不留情地戳穿肥皂泡,又或是一個女孩單純的公主或灰姑娘夢想,用最不留情的方式,只為了逼問一個答案。
一如小時候,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不管怎么任性,只要依舊是母親的孩子,就永遠不會被放棄那樣,他也試圖證明,在舒沅面前,不管多過分,不管目睹了多少次他的惡劣,她好像都和別人不一樣,包容和接納著所有時候的他。
但是出乎他意料,舒沅最后的答案,卻是紅著眼睛,扭頭跑開。
她什么都沒有解釋,也沒有承認。
于是那天的日記里,他譏誚而冷靜地寫下。
2008年10月7日,煩死了,沅姐是腦子有點問題嗎,怎么老稀奇古怪的。
稀奇古怪的……
還以為,她真的和別人不一樣呢。
氣得他寫完就想摔掉那個模型。
但拿在手里玩了會兒,想象著她笨手笨腳不是裝錯這個就是弄反那個的樣子,又忽的笑起來,捏著飛機羽翼,就像捏著她的臉。
“舒沅,我警告你,是你暗戀我,你別半途而廢了。”
飛機模型當然沒法答話。
他于是隨手將它塞進抽屜,做了會兒作業,老覺得心神不定,又從抽屜里把它解救出來,放上桌面。
丑不拉幾。
但是怪可愛的。
像舒沅。
他的少年心事是冰山下的澎湃,上面死水無波,溫柔平和,下頭全是糟糕的字眼,糟糕的脾氣,糟糕的“用心險惡”。
大概舒沅也害怕,于是那一個月,她不知道抽什么風,竟然再也不理他,看見他就像老鼠看見貓,能跑多遠跑多遠。
相比較起來,倒是班里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同學更長情,永遠不放棄嘀嘀咕咕舒沅和他的八卦,說的比真的還真,任由兩個當事人沉默——
“你們說夠了沒?!”
直到,在這群人面前從來懶得顯山露水,實質上也是懶得搭理的某人,猛地拍桌而起,一腳踹開旁邊某張譏笑嘴臉。
眼角余光,瞥見舒沅背脊僵直,顯然是被不遠處這頭的動靜嚇到,他愈發冷笑連連。
“哪只眼睛看到我跟沅姐怎么了——我是親她了還是抱她了,你們這群傻/逼說話不用負責任?”
污言穢語,竟然能出自蔣家太子爺之口,仿佛打開了一群人的新世界。
蔣成又冷不丁瞥了舒沅一眼。
看她明明望過來,又匆忙低下頭,遂傲氣十足的冷哼一聲,話不知道說給誰聽:“有這個閑心,不如多干點自己的事……看什么看?看書去。”
那天,還沒收到某人小紙條的某人,又在日記里憤憤寫:
2008年11月3日,叫她姐還真以為自己是姐了吧,刺猬還他媽天天笑,笑得出來。
沅姐……切,除了自己,其他人明明是取來笑她的,有什么好當真的?
他想不明白她為什么永遠那么溫溫吞吞的樣子,那脾氣大抵類似怒其不爭,一直到躺上床,他仍然生著悶氣。
惱怒她的“見死不救”,或者說,“不聞不問”。
哼。
看看她還能犟多久……
都圣誕節了!
平安夜那天,蔣成整個人都很低氣壓。
明明抽屜里的蘋果已經被塞的滿滿當當,但是某個重新開始和他共享筆記,提醒他注意季節性感冒的人,竟然毫無動作,從午休回來開始,到體育課,一直不見人影。
她一向存在感低,除了他大概也沒人在意,就陸堯提了兩嘴,也沒了后話。
蔣成心里突然有些不祥預感,下了又一節科學課,終于起身裝作漫不經心閑逛,實則四處去找。
找著找著,她就又一次冒冒失失,不知從哪里**跑出來,又撞進他懷里。
“喂!”
他看著她狼狽到額發緊貼、校服上斑斑水跡的樣子,眉頭微蹙。
“干嘛去了?怎么不上課。”
“哦,我肚子痛。”
舒沅作勢揉揉肚子,看他不信,又臉色爆紅地補充一句:“呃、那個,那個……那什么來了,然后,很痛。”
“所以逃課了?”
“……”
他嘴還是那么毒,說什么都正中紅心——這大概也成了后來舒沅每次找這個借口時,都不想看到他的主要緣由。但某人偏偏毫無察覺,說著說著,便拉著她衣服往醫務室走。
舒沅不肯去,只從衣服里掏出個包裝盒略有些被壓扁的蘋果,一把塞進他手里,便趁他不注意,扭頭跑了。
跑得比體育課測100米還快,他追都追不及。
蔣成無語片刻,低頭看那惡俗的、刻著“平安幸福”的蘋果,撇撇嘴,收下了。
回班上以后,順帶——不是特意,是順帶佯裝無意,還轉了一圈,看相鄰男生的抽屜。
確認自己這個包裝確實是獨一無二,雖然丑了點,難看至極,還被壓扁,但是,好歹是獨一份,他也就忍了。
當然,日記里的陰陽怪氣是少不了的。
2008年12月24日,收到沅姐的平安夜禮物,媽的,又是蘋果,好俗,還壞了,真丟臉。
墨跡落定。
那天晚上,垃圾桶里一堆蘋果,所有的禮物里,他只要了這最丑的一顆。
一邊吃蘋果,一邊寫完日記,小少爺咬著果核,看著自己如舊字跡,想了想,好像確實有點太刻薄,本來還想再加一句什么別的——至少,像是“她還是有點可愛之處”什么的。
但,真實想法怎么可以寫進日記?
少不了被人偷看到,比如,他那個時不時就摸到鑰匙來“偷窺”他公寓情況,連招呼都不打的老媽。
被她看到還了得?
“嘖”一聲,他又看一眼日記:反正寫得都是事實嘛,又沒騙人。
于是心安理得的,他很快合上日記本,扔到書架角落。
但莫名其妙失眠半宿,第二天,還是起了個大早。早餐時,又特意叮囑,讓家里保姆準備了一盒熱乎乎的豆漿。
這盒豆漿,后來給了某個肚子疼、跑不了操的小姑娘。
*
然而,當很久以后,當他知道了那天的平安夜蘋果之所以被壓壞,是因為她買完回來,被一群女孩推進洗手間,關了兩節課;
當他知道了,她很多次偷偷躲著看他而不敢再看的理由,她永遠埋著頭的理由,是因為那些比他想象中更狠毒,更黑暗的排擠,是那些比明面上能讓人看到的冷暴力更可怕的傷害,甚至有些時候他自己也成為默許的一員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一切,都已經晚了。
他能做的只是抱住她。
從陰冷的倉庫,到充斥著消毒藥水的醫院。
從可怖的太平間外,到她父母的墓前。
他后悔自己沒能早點發現,后悔自己曾經默許這一切,甚至后悔自己,或許,正是他的羞于提起,正是他從小到大的多疑和敏感,縱容了一切的發生——如果他早一點站出來,哪怕只是為她說一句,堂堂正正的說一句話,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但他說不出口。
面對著她那一年,以及后來的很多年,永遠充斥著感恩、感激、依賴的眼睛,他依舊縱容自己,對那一切絕口不提。
不要提起。
因為如果提起,恩情和愛就變成彌補。
他太嘴拙,不知道怎么才能跟她解釋,如果她又害怕到逃走怎么辦?
他改不了自己的壞脾氣,就像改不了,從某一刻開始,他早已習慣于偷偷看向她,同樣關注她,她隨口一提西班牙菜,隨口一說新加坡的叻沙,他都始終記得,記得很多年——這些話,說出口,他怕只會把她嚇到,不如不要解釋,就當做偶然。
或許有一天,她會發現。
她愛他,始于庸俗不過的外表,如同愛世上任意一件珍寶,愛世間美好。
而他愛她,卻是他一生中,從少年時候開始,唯一堅持到最后,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多感激她。
從糟糕晦澀的世界里發現他,把陽光帶來,他擁有了一個家。
他想回家。
真的很想。
很想她。,,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