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
“橙……小橙?”
“汪汪汪!汪汪!”
一人一狗,四目相對。
下一秒。
“啊啊啊啊啊!別追我別追我!……舒沅!救、救我!”
宣展像陣風似的哀嚎著竄進廚房時,新晉狗主人舒沅正在忙著分裝狗糧。
為了保證自己去新加坡的幾天里,答應來幫忙喂狗的孫阿姨分得清具體喂法,她特意按照寵物醫院開來的清單,把定量的狗糧,以及單個的罐頭和小肉干寫上適當的喂食量和日期,一并裝袋封存好。
結果宣展往她身后這么一躲,手上筆跡瞬間被嚇到拐了個彎。
“宣展,你……!”
舒沅看著手中劃破的便利貼。
眉頭微擰,剛要開口訓兩句。
躲在她身后不肯出來的宣展,這會兒反倒“惡人先告狀”,開始向她凄聲控訴:“舒,你騙我——這個狗一點也不黏人,明明就很兇!”
“汪汪、汪!”
像是要跟他呼應互證似的。
追到廚房門口,跟宣展只有三步之隔的小土狗立刻汪汪直吠起來。身體后傾,比前幾天帶它去寵物醫院洗澡打針的時候還能鬧,做出宛如準備攻擊的姿態。
舒沅看了也嚇一跳。
急忙放下手中紙筆,彎下腰去,摸著它背不住順毛。
“小橙,怎么了?……宣展怎么惹你不開心了?”
宣展聞聲,急忙在她身后插嘴:“我沒惹它。只是去看了看它住的地方,想跟它玩。”
誰知道這個狗前一秒還溫順得很,下一秒突然就變臉,追著自己汪汪叫的?
“你動他玩具了吧。說了讓你不要把他從柵欄里放出來,他平時沒事就乖乖在那睡覺,多好。”
舒沅將自家小橙抱起,低聲哄了兩句。
繞到客廳,走到角落新修起的小窩邊一看,果不其然,前兩天剛給買來讓它玩(咬)的小企鵝玩偶明顯被動過。
估計是宣展想讓它去撿球,做成橘子樣式的彩虹球也被扔得很遠。
“他以前是流浪狗,領地意識特別強。”
舒沅大概聯想到了經過。嘆息一聲,將小橙放回柵欄里,扭頭就教育宣展:“聰明歸聰明,所以教上廁所也一下就能學會。但是就因為太聰明了,也特欺軟怕硬——你這么好欺負,它不欺負你欺負誰,你還上趕著去逗它。”
“那、那你也很溫柔啊,它現在怎么這么乖?”
“……我給他飯吃,能不乖嗎。”
衣食父母比天大,宣展又被上了人生重要一課。
然而,到底還是孩子心性作祟。
他打小在家家教就嚴,從沒有養過寵物,于是直到吃飯時,還在念念不忘想跟小橙玩。
可惜他既不是上次來的顧雁那種香噴噴大美女,又不是陳懷言那種,陰一下眼神、像是馬上能把它宰了的帥哥劊子手,于是只能再一次被識人有術的小橙追進廚房,躲在她背后發毒誓,再也不去“以卵擊石”。
舒沅:“……你說你何必呢。”
真拿小朋友沒辦法。
當天下午。
舒沅安頓好小橙,隨即便收拾好行李,準備趕赴新加坡。
不過這次不是和宣展一起——人好歹是個金貴的大少爺,再加上成人禮事關緊要,家族那邊派來私人飛機專程接送,她原本就想避嫌,更不可能過去強插一腿。
說到底,名義上她是賓客,實際上只是“赴宴員工”而已。
好在公司在上海的分部正好也有人要去。早幾天就讓她報上行程同行,順帶還給報銷商務艙機票,簡直是神——
神……神仙待遇,等等?
舒沅走到貴賓休息室內。
正悠閑刷著平板,把她萬分眼熟的保溫杯(八成裝著苦蕎茶)放到桌上的某人,輕抿一口茶面,聽到動靜,驀地抬眼。
如出一轍的金發藍瞳。
不過這位比之宣展,明顯的五官更加立體,純粹的歐式五官眉眼深邃,氣質斐然——畢竟是三十五歲和二十一歲的區別,宛如“涉世未深”和“人間老狐貍”之間,天差地別。
“來了?坐吧。”
連普通話都比磕磕絆絆的某人標準一百倍。
舒沅滿頭黑線。
但基于職(金)業(錢)道(約)德(束),還是飛快調整好狀態,忍住扭頭就跑、宛如小學生看到班主任的沖動,規規矩矩坐好。
“……宣總。你不是說最近要去香港談合同,讓陳秘代替你回新加坡嗎?”xしēωēй.coΜ
“后來想了想,要是太子爺的生日都不回去,家里三姑六婆會把我罵死,所以騰出空回一趟。”
“我們這算是,一起去,一起回?”
“放心,反正不會一起住。”
“……”
連三姑六婆都會用,嗆人也是一流,不愧是昔日智商一百六十五的設計系天才。
只可惜轉行以后,這智商全用在壓榨員工的精神摧殘上——飽受其害的舒某人回憶起初入行時,眼前這位宣總手把手的“催稿教學”,不由沉默五秒。
末了。
“宣揚,不是,那宣總。”
“嗯?”
“現在改頭等艙還來得及嗎?我感覺商務艙配不上您的級別。”
“……”
*
秉持著“來而不往非禮也”的準則,實際上,這兩年舒沅也算摸索出一點和宣揚相處的門道。
畢竟真算起來,其實她和宣揚才是最初相識的千里馬與伯樂。
當年,他從設計師行業金盆洗手,迫于家族壓力回到wr就職,相中的第一個“苗子”,正是彼時初出茅廬、在導師支持下發行中篇小說集的舒沅。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宣揚那天。
對方前一天還在社交軟件上和她洽談合作,雙方就合約上關于版權年限的問題發生爭執,不歡而散;
后一天,他便徑直從意大利飛來愛丁堡,在gs校區主圖外的噴水池邊,發消息告知她:“或許我們可以當面談談。”
那天下著濛濛細雨。
他撐著一把大黑傘,金發及肩,散散攏在腦后,西裝筆挺。宛如她懷春時代看過的少女漫畫,五官深邃的大帥哥雙目含愁,為了向心愛的女人表達心意,不惜冒雨等在圖書館外。
——如果按照這個發展,估計會是個浪漫的展開。
可惜宣揚看她第一眼,伴著溫柔無害的微笑,說的第一句話是:
“真是有緣,果然,你就是買了我那個蠢貨侄子肖像畫的人。”
“……哈?”
“這么看來,我以后也要把我的孩子送來愛丁堡大學。”
宣揚笑容依舊,向她伸手。
兩手交握瞬間,才補上后面那句:“不管他之前什么樣,一定可以培養出審美水平質的飛躍——我非常欣賞你的文字,舒小姐。”
舒沅:?
雖然后來的高薪簽約,版權分成,年限讓步,確實讓她心甘情愿踩進了wr上海分部這個巨坑,從此過起了老板笑里藏刀催稿,后來還塞來宣展這么個□□的艱苦生活。
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認,正是宣揚當年的一眼相中,極大程度上,改變了她可能還需要經歷更多真正“艱苦”的命運。
他或許不是個好相處的人,可確實是個好老板。
正如在她并不漫長的一生中,與初見那一面一樣,始終也記得去wr報道的第一天。
在落地窗前,他舉起手中的紅酒杯與她相碰,問她:“你相不相信命運,舒沅?”
“命運?”
什么有的沒的。
宣揚看向窗外,萬里無云。
只是喃喃著自問自答:“我不相信神,不相信宿命,但我相信冥冥之中有種‘運’的存在,這或許是你們中國人所說的‘時也命也’。”
“……?”
“兩年前我第一次見你,就發現你很像我一個老朋友——宣展應該已經告訴過你,不然他不會對你這么親熱。甚至于,你人生成長的路徑,包括走進上流社會的方式,都曾經和她如出一轍。”
舒沅終于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默然片刻,索性單刀直入,直接問出:“所以你和宣展都認為我會是‘她’嗎?”
“不。”
宣揚搖頭:“我不知道宣展怎么想,但我不會,相反,我希望你一定不要是她。”
說話間,他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與她遙遙舉杯。
那是唯一一次,她看出那是個真心實意,滿帶祝福的微笑。
而他說:“我希望你能有不同的命運,因為你值得。”
昔日言辭,言猶在耳。
舒沅默默在心里長嘆一口氣,為此忍了又忍,最終也是直到飛機落地前幾分鐘,才終于把旁邊睡得安詳——然而歪著頭,金發乖乖耷拉著,看起來莫名有了股溫順感的某人叫醒,沒有實行登機前的“惡魔計劃”擾人清夢。
“到了。”
她說。
宣揚睜開眼。
看向窗外熟悉的景色,蔚藍碧空下熟悉的魚尾獅,金沙酒店,巴拉灣海灘。
他聲音聽不出喜怒。
只是點頭,淡淡說:“行吧,開始steven歷險記。”
*
說是歷險記,但畢竟這次的成人禮并沒有在steven家族位于美國洛杉磯霍爾姆比山的莊園,抑或某個海島上舉行,放在檔次明顯略低數級的新加坡金沙酒店,本身已經缺少了歷險這一層含義。
但其實,個中用意也不難理解。
——宣展的生母兩年前在新加坡過世,父子兩人,對于這位華人出身、新加坡成長的賢妻良母,都有著深厚的感情。為此,即便當下深受寵愛的繼母再三表示選址不佳,最后也沒改變父子倆的心意。
所謂的大家族,男女關系總是一個比一個亂。
想來當年蔣母在拍賣會上一語中的,說他們家“私生子多”、“關系混亂”,舒沅還以為只是玩笑話。
現在看來,已經是比較委婉的說法。
——“stevenjones!”
——“mrsteven,pleasewait!”
從機場一路坐車到酒店門口,她心中腹誹還在繼續。
然而剛一下車,緊隨而來的鎂光燈和嘈雜的喧鬧聲、爭先恐后的提問,瞬間便打亂她思緒。
四面八方涌來的媒體將宣揚團團圍住。
不比國內娛樂版面永遠占據風頭尖端的氣氛,在國外,有權有勢的家族內部風聞才是群眾最愛吃瓜的對象。
舒沅被眼前的場面嚇得有點懵。
好在一旁早有準備的宣揚及時遞來口罩,這才讓她得空飛快戴上,矮身避開鏡頭。
很快,在宣揚駕輕就熟地打了幾個太極、把難纏的問題一通懟回去后,保鏢后腳趕來。
“行李讓門童給你拿,走。”
一聲低斥,在人墻筑起的護衛護下,他一把拉過她手臂,快步走進酒店大廳。
媒體被攔在門外,鎂光燈、快門聲依然未斷。
舒沅驚魂未定,好半會兒才緩過勁來,輕聲問:“他們平時都這么瘋狂的?”
宣揚拽著她的手臂未松。
若有所思地看向四周,半晌才答:“那你應該去問宣展。據說他小時候在別墅裸/泳,還被周報的記者拿無人機航拍拍到,他害羞,非要讓他爸派人把照片處理掉,結果最后花了幾百萬美金才買回來。”
舒沅:“……”
“不好笑嗎?”
“……”
在他背后,未曾注意到的方向,她的臉色在抬眼那一瞬間,倏然血色盡褪。
直到這一刻,摸著良心說,也并不是她真不想吐槽。
實在是——話都梗在喉口,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該先說“臥槽”還是“哈哈哈哈好好笑”?
“……舒沅?”
宣揚沒聽到她回答,一扭頭,這才注意到她臉色極為不佳,幾乎稱得上是僵硬。
說話間,亦隨即循著她方才抬眼時的方向看去。
一張熟悉的亞裔面孔,鶴立雞群。
正停步在一側,和steven家族的話事人,宣揚的長兄,年屆六十的stevenlrichard談笑風生。
這一秒,宣揚終于遲來地意識到剛才進門時的不對勁之處。
不是隱藏在暗處的某些不想看到的人,更不是完全沒有歷練出這樣資歷的宣展能比——
對方,或者說,蔣成。
從兩人踏進酒店開始,就一直在看向他們。
準確來說,是看向舒沅。
以及,他握住的,舒沅的手臂。
那廂,精明了幾十年的richard同樣“觸覺靈敏”,注意到蔣成的走神,隨即也扭過頭。
看見是他,表情微妙一變。
不過下一秒,還是端起笑容,領著蔣成向這頭緩緩走來。
“蔣,向你介紹,這是我們wr上海分部的精英——”
“嗯。”
“宣揚,你認識吧?他曾經是你母親很喜歡的設計師,也是我的親弟弟。至于這一位,”richard沖舒沅笑笑。與宣揚八分相似的面孔,不過帶了數分衰老痕跡,依舊英俊,“這位,是我們wr旗下的新銳,舒沅,舒小姐。”
“原來是舒小姐。”
蔣成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兩人四目相對,舒沅——可惜舒沅完全沒有偶像劇女主角的自覺,在這個時候沒有流眼淚,而是咽了口仇人相見才該咽的口水。
蔣生伸出五指,攤開在她面前。
俊秀面容漾開虛偽微笑。
“原來是舒小姐,”他說,“你的小說非常優秀——久仰了。”,,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