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比起時常滿世界飛,精通六國外語、對各地風土人情都能簡要聊上兩句的蔣成,這些年來,更多時候,舒沅都習慣于僅僅扮演一個善解人意的傾聽者。
她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面對外界的變化,對世界的見聞,大多來源于蔣成的轉述。
時間一久,哪怕是最簡單不過的日常閑聊,似乎也能從他細微的語氣變化中聽出奧妙所在。譬如此時,電話那頭話音懶倦之外,似有若無的一點掛念。
“飛機沒晚點?”
“嗯,剛到酒店。等下去和高力的人開會。”
舒沅攪動著侍者剛端上桌的黑咖啡,一時有些不知怎么接話。
她明白蔣成這是對自己透露行蹤報備,但是他一貫對工作的事相當上心,且格外嚴謹,而她相反,其實壓根不太了解公司方面的細節,他也很少談起,隨便問幾句,問得尷尬怎么辦?
想來想去,又不能太早掛斷,否則前功盡棄。最后,她只能很謹慎地追問一句:“這次參加招標的公司很多?”
“二十八個。之前忠國路的地段被我們拿下,現在又都擠到西海岸谷這邊。大概是都想著之后住宅溢價超過百分之二十不是問題,所以價越炒越高,錢跟紙一樣,不要命往外撒。這幾天財政部的人報表一張一張催——其實還得看那條公路政府到底批不批得下來。如果建不成商業閉環,我也在考慮,或者徹底放棄這次的西海岸住宅區計劃,會比現在的情況好點。”
“……”
“算了,現在說這些也沒意義,多一個人煩而已。”
蔣成話音一頓,大概難得意識到她的無話可接,又倏而轉開話題:“不過阿沅。你之前不是說想在香港炒樓嗎?也行。忙過這陣子,我帶你去香港看看。現在綠色住宅區的概念在這邊很流行,之前我們已經在倫敦試行過一輪,打算等港珠澳大橋建成,再在港深這邊繼續往前推。到時候你可以仔細看看,感興趣的話,參股玩玩也沒事。”
這是玩一玩的事嗎?
蔣成說得云淡風輕,然而槽點太多,舒沅一時之間竟然分不清從哪開始無語。
是要感慨他今天不知道抽哪門子瘋突然跟自己大談事業,還是默默腹誹,其實自己原本說炒樓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他還沒發現而已。
電話里。
蔣成不知何故,這天竟還在耐心講著最近公司幾個關于地產方面熱門的項目,他極少有這樣大談宏圖的時候,像是彌補著這三年她缺席這塊藍圖的色彩,告知她這些年來,他是如何的意氣風發。
然而舒沅手中攪著攪著,心卻不知不覺飛遠。
*
新加坡。
其實這座城市,于她而言并不算陌生,雖然和他口中的事業大多無關,但她上一次去新加坡,也不過幾個月前。
彼時她還賦閑家中,賺著不算豐厚但還穩定的專欄費。
蔣母卻是個閑不住的人,一有空便拉著她四處轉悠。那次也不例外,她經不住磨,哪怕目的地遠些,終歸還是騰出時間,和人一同赴星洲,出席佳士得當季的秋拍會。
蔣母早早聽得相熟的藝術買手傳言賣品內容,那天興致正高。
末了,更是揮揮手便灑下八百萬港幣,將心儀多時的油畫“seapalace”收入囊中,湊齊了她畫室里的陳文希“十連”。
——“沅沅,你就沒有看中的嗎?看看哪個你中意,媽媽拍下送給你呀。”
滿意歸滿意,但她又一向是不愛獨樂的人。
自己過癮了,回過味來,也催著舒沅挑一挑,仿佛這錢不花掉揣在手里都燒人似的,盡顯做婆婆的大方本色。
無奈舒沅實在不懂畫。每次來也不過是看看書法、陶瓷一類,至于什么陳飲秋、李云流之類的大牛作品,任人喊價一波過一波,她仍興味缺缺,對那些個潑墨山水看不出稀奇勁來。
眼見著拍賣會將近尾聲,蔣母在一旁眼神熱切催促,這才不得不隨手一點,點中了一副工筆肖像。
一般來說,這類畫作除非大師出品,否則拍賣會上大多無人問津,多半流拍。
更別提她點中的這幅,畫的更是頗樸實無華一女子,瞧著美感平平。好在舒沅手中號碼牌一舉,這才讓那畫免于重回閣樓的命運。
末了,拍品以十萬新幣到手,那不知名的畫家還專程過來道謝,感謝她“妙眼識珠”。
“thankyou,msshu!”
年輕的畫家看著二十出頭,是個實打實的英俊混血兒。
一口不標準的“singlish”,也不等人回應,便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堆。
舒沅還沒反應過來他那奇怪發音,對方大概意識到她是純正華人,又了然地一合手,很快轉換到不那么標準的、夾雜著粵語的零散國語。
“我的意思是,非常感謝你看中我的畫,這是我媽媽五十歲生日的時候,我為她畫的肖像。今年媽媽六十歲,我和父親決定將這幅畫所有拍賣所得用于慈善,為媽媽祈福。感謝你認可這幅畫,對我來說,是莫大的肯定!”
這、這就莫大肯定了?舒沅聽得直摸鼻尖。
也不好揭穿自己隨手一指的敷衍,只得點頭稱是,回以他一句祝福。
“沒關系,你畫得很好。希望你媽媽也身體健康,一切都好。”
聞聲,畫家原本就白皙的臉登時兩頰飛霞,一把緊握她手,誠懇地回答:“承泥……承泥季言!msshu,你真是一個天使一樣的好女孩!”
“我……”
“你是唯一一個夸贊我畫得好的朋友,實在太感謝你了。msshu,你是我心中的angel!”
無論放在哪,這種開口閉口“天使”的稱贊都無疑讓人頭皮發麻,但面前年輕畫家熱情開朗的性格,配上那雙每每直視他人,如碧波溫柔的藍眼,卻實在讓人不忍點破。
舒沅心底嘆了口氣,剛要借口離開。
卻不想對方忽而熱情地一伸手,把她抱在懷里。
雖然這懷抱一觸即離。
一旁的蔣母自小受慣歐式教育,見怪不怪,也沒攔阻。舒沅卻當即被嚇得僵在原地,旁邊專程被派來一路隨行的特助方忍,更加表情怪異。Xιèωèи.CoM
舒沅退開半步。
那青年猶渾然不覺,仍開心地向她介紹著畫中的各處細節。
直至注意到遠處一個高大的金發男人向這頭不住招手,這才撇撇嘴,戀戀不舍地低頭,向舒沅說聲再見,繼而遞出一張黑底鎏金的名片。
“希望我們還有機會再見!msshu,這是我的名片,忘記向你自我介紹,我的中文名叫宣展,希望你記得——sorry啊,我uncle叫我過去,msshu,下次見!”
舒沅:“……”
她眼睜睜目睹了這人一轉身,一米八幾的大個頭險些被酒店地毯絆倒,跌跌撞撞站起。大概覺得不好意思,還不忘回頭同她揮揮手,“這里地上好滑。msshu,小心你的高跟鞋。”
——看著人模人樣,西裝筆挺,但是這人本質上只是個半大小孩吧?
舒沅由衷扶額。
只隨便在那名片上掃過一眼,見人已走遠,便轉身連帶著他的畫一起,一并遞給方忍。叮囑了句回頭放進家里儲物間后,就沒再關心。
倒是蔣母挽著她手,離開會場時,又有意無意向宣展離開的方向瞄了幾眼,笑著感嘆兩句:“steven家的小朋友都這么大了。我剛才還在想呢,畫成這樣也敢來拍賣,原來是可愛的關系戶啊。”
可愛的,關系戶?
蔣母仰天長嘆,滿面美人哀愁:“想當年,我和steven在hbs,每次小組作業都是吊車尾。后來我做了兩年生意,覺得好無聊,錢炒來炒去,反正還是花不完,就嫁給你爸爸了,他竟然還在婚禮上感慨我千萬別把蔣家拖到破產,搞出蝴蝶效應——開什么玩笑,他明明也沒好到哪去好嗎?不過,后來竟然真給他做起了東亞一帶最紅火的出版業大王,wr在他手上越弄越厲害……哼,但也就看起來風光吧。現在紙媒一年不比一年,還是我笑到最后。”
“那……剛才那個金頭發的男人就是?”
“哦,那個不是啦。那個是steven的弟弟,在巴黎很有名的設計師,不過他們家的人到了年紀都得從商的,估計以后也會在wr上班吧。呃,他叫什么來著?”
蔣母支頰深思半會兒,“……哎呀,steven家在他那一輩出了好幾個私生子。我都記不住哪個是哪個,總之,就上不了臺面那種吧。”
舒沅默然。
莫名感覺自己聽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不過向來瀟灑氣派的鐘秀公主,倒全然不將這些放在眼里。
只纖手一擺,便又徑直回歸到尋常話題:“說起來,上次聽蔣成講起,沅沅,你蠻喜歡新加坡這邊的口味嘛?那不如去牛車水怎么樣?那邊是唐人街,我二十年前和你爸爸去過,他總覺得不夠氣派,不讓我去,不過這次只有我們倆……哈哈,媽媽跟你說,我覺得那的口味,真比金沙那間米其林好吃多了——”
一行人同宣展那頭的車隊逆向而行。
且實不相瞞。
之后,在牛車水大廈,舒沅確實也吃到了在新加坡吃到最好吃的肉骨茶同叻沙火鍋,關于所謂出版業大王一家的八卦很快忘在腦后。
然而,美食的代價竟然是無比慘烈的。
不知道哪幾種食材沖撞,總之當夜,她就因為急性腸胃炎被送進醫院,掛了一夜吊瓶,還被迫住院休養了三天。
期間蔣成在香港九龍出席亞太聯合商業年會,她給他打過幾次電話,但彼時正是他大規模拓展蔣氏,在東南亞一帶地產行業持續進軍的關鍵時期,她幫不上忙,對于商場上的交際也一竅不通。
蔣成無暇分心,更沒時間去過問詳細情況,她所有的問題,概都只有一句:“交給方忍,他會處理好。”
于是說來說去,大多是一個吩咐,一個點頭,最后歸于沉默。
只電話掛斷前,不知想起什么,那時蔣成又突然蹦出一句:“我媽到處跑,你不要全隨她來。不喜歡買的就不買,不想認得的就別管。”
隨即,也不管她如何回復,前腳扔下一句“回國的時候再聊”,后腳,便有新的電話切進。
她耳邊只剩忙音。
幾個月前的舒沅,也只是沉默地放下手機。
說實話,其實哪怕到現在,舒沅也不是不理解他,更明白自己沒有立場去責怪他專注于事業——畢竟是她一度給了他暗示,她會永遠站在他身后,如同躲在陽光背后的陰影。
她甚至從來都很欣賞,也很佩服蔣成的果決。
如果以旁觀者的角度,他無疑是個天才,在短短幾年間,凡是經由他手頭過的項目,無一不為公司賺進大筆流水。繼承了蔣家人的果斷專行,鐘家人的謹慎眼光,城中早有傳言,他將會成為未來首屈一指、真正手握實績的二代精英,對比當年還名不見經傳、遠赴歐洲開辟市場的紀家三少,更是冉冉升起一顆明珠,不知吸引多少人在他身上投下重注。
但作為他的妻子,哪怕再理智,在退步,后來的舒沅仍然常會忍不住想。
其實三年前剛從香港回來時,結束那場不愉快、分開座位的同學聚會后,他提出趁機補她心心念念的蜜月,從澳大利亞一路玩到新加坡的時候,他們其實不是這樣的。
那時的蔣成,哪怕很煩太多人的場合,討厭聚集的游客,還是會頂著烈日幫她在魚尾獅下照相。牽著她的手,像導游一樣耐心地沿路講解新加坡的歷史,從政治到經濟文化。
哪怕她是應試教育的精英,在這種時候也往往不得不承認,比不過他從小開拓的眼界,看著他,總像看著高高在上的太陽。
他們在哈芝巷的藝術涂鴉下合影,照片上的蔣成一臉嫌棄,但下一張,又悄悄在她腦袋后面豎起兩根“兔子耳朵”,偷笑著搖搖擺擺;
他們還走過阿都卡夫,走過小印度門前過道的煎餅店,裹著輕紗的印度少女手腳利落,煎餅四四方方切成八塊,配上兩包香噴噴調料。
蔣成拎了一路,最后她吃一口,怕胖便停住。終究還是他一邊抱怨,一邊收拾殘局。
在濱海灣花園,在海洋館,在云霧林,在超級樹繽紛的燈光秀里,無數的回憶里,蔣成的存在,都成為她灰色記憶中唯一的暖色。
然而這三年來,離開高中,離開大學,離開一個其實相對固定的、封閉的環境,哪怕寫稿令她有一筆可觀的收入,哪怕她并不是全然的為家庭投入一切封閉自己,但她與蔣成的眼界、社會地位、存在感,又確已又一次拉開天與地的極差。
哪怕沉浸在其中的人,確實可以說自己是幸福的。
是得償所愿,是潛移默化,是盼望著久久長長的。
但大家都不是笨蛋,心中如清水透徹:他們不過是默默藏起來所有差距,試圖漠視就能催眠忘記,就像蔣成在她面前從不談論公司,討論事業,而她在蔣成面前,也很少表達自己的想法,只是用自己的溫柔長此以往去“感化”他的高傲與自我中心。
如今,她做到了。
但原來,這個結果并不是她想要的。
或者說從一開始,從她發現了她的青春本不該圍繞著他,如月亮圍繞地球,成為廣袤銀河中孤零零的地月系,發現她已經徹底走錯了人生的每一步路開始,結局就已經是注定的。
因為蔣成——他似乎注定還學不會,至少在無盡的包容中學不會。
有時候愛一個人,不必成為她人生的全部。有時候愛一個人,不是牽拉著風箏死死不放,而是當你看到她飛上天空,擁抱藍天,你會學著放手。
你會相信,無論何時,當天變暗,風發狂,雨拍打窗。
你要做的不是讓天變亮,讓風停雨止,讓萬里無云,而是在她看過世界,遍體鱗傷**回到你門前,依舊愿意聽她分享這一路的見聞,鼓勵她,去看,去闖,去經歷,去奔跑,別害怕受傷。
愛從來不是占有,掠奪,施舍,恩慈。
愛是擁有,平等,陪伴,分享,甚至愛是嫉妒,是厭惡,是憎恨,至少,那全是所有活生生,而非圈養依賴的感情。
她祝愿他以后能懂,哪怕這份理解必須建立在徹底痛過一次之后。
——“阿沅,你在聽嗎?”
“啊,在聽。”
她猛地回過神來。
掩飾似的,又匆匆端起咖啡輕抿一口。
末了,低聲說:“但是炒樓我不在行,蔣成,這些事,等以后再說吧。”
以后。
她最近真的經常提到以后。
“那行。”
他卻只在電話那頭笑了笑,沒再追問到底多久才算以后。
倒是一邊起身,一邊對等候多時的方忍做了個先走的手勢,口中依舊輕松應著:“好吧,反正就算作活七十歲算,你還有四十五年可以考慮。”
時間還很長。,,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