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沅清晰地辨識出自己現在在夢里。
原因無它,只因為實在已很多年沒有體會過這種臃腫、笨重、沉甸甸身體帶來的感覺,奔跑時兩股摩擦,她感覺得到大腿間被粗糙的校服布料磨得發疼,伴隨著呼吸的急促,她那大光明腦門上亦很快浮現出一股子汗意。
邊上人注意到不對,急忙施舍善心撞了撞她,問著:“你還好吧?”
“還、還、還好?!?br/>
她說話像是風箱,兩個連字愣是說出一波三折的戲劇感。
可惜尷尬的局面依舊是顯而易見的。
她很快成為隊伍的拖累,并不得不在堅持了大概一分鐘后,便假借系鞋帶的方式,退到操場中心的草坪。
刺耳的口號聲逐漸遠去,繞了兩圈半,八百米。
結果領導們仍不滿意,于是全場并罰,一直到舒沅被相識的學生會成員攙扶著離開操場,里頭仍響徹著隨處可聽見的抱怨聲,而后是又一個八百米的開始。
“嘶……”
舒沅疼得直發抖的肚腹卻沒給她留下/體貼同學的機會。
從廁所換完衛生棉回來,她便一直癱坐在座位上,滾燙的臉貼著課桌面。聽著廣播里傳來不死不休般糾纏著的口號聲,眼神游移在面前堆成山的立書架上,到底沒有如往常一般翻書來看。
她一動不動,直至一道推門聲傳來。
進門的人起先并沒有注意到她。
那腳步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和她相距兩排的右手邊,少年隨手從肩上扯下書包塞進抽屜,落座后,便很是自然地從一路提來的紙袋里依次掏出兩個玻璃餐盒。
哪怕再簡單不過的三明治同豆漿,被這樣細細裝好,似乎也多了幾分精致的家常氣。
他吃得卻極挑剔,要把里頭的生菜都挑揀出來,邊邊角角也不吃。咬了兩口,大概覺得不對胃口,遂哪怕沒吃飽也放下,沒再繼續。
跟個小鳥胃似的。
舒沅在心里笑了一聲。
一時分不清是二十五歲的自己,還是夢里十七歲的自己在笑??伤v騰起身、準備打招呼的動作顯然還是驚動了余光瞥過的少年,他被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厭惡感令到整張清俊秀氣的臉皺成一團。
直到看清楚是她,才短暫松懈了表情,開口問了句:“你怎么在這?”
“我跑操沒跑完?!?br/>
再日常不過的對話。
他頓了頓,“哦”了一聲,剛要坐下。見她一張圓臉不正常地泛紅,整個人無精打采,又轉了步子,扭頭坐到她正前排。
習慣了混不吝地反身跨在人家同學椅子上,手肘抵著她桌面,又問了句:“你不舒服?”
她說:“有點?!?br/>
“肚子疼?”
“……”
“哦,”他了然了,“就肚子疼嘛?!?br/>
“……”
舒沅眼皮抽抽,又是默了好一會兒沒搭話。
每每這種時候,她時常不太樂意面對他,末了,只得匆匆擺了擺手,示意他走開。
“過會兒就好了?!?br/>
話剛說出口。像是連天都聽到她的請愿。
廣播聲里的嘈雜忽而靜了,領導的喊話聲沒了后文,取而代之的,是教室外頭一窩蜂腳步聲。
同學們三三兩兩進來,帶著各異的早點。
最后進來的是班上幾個體育生,他們除了跑操還有早練,個個都是汗流浹背,涂畫繽紛的校服更是像塊抹布似的垮在肩上,剛一進門,便沖舒沅這頭走來。
視線卻統統繞過她,習慣性地忽略了那張紅圓臉,轉而一把攬過面前少年肩膀,笑嘻嘻招呼著:“蔣成,今天這么早?”
被叫到的少年扭過頭去。
擱在她桌上的右手仍有一下沒一下輕敲著,他總一副好相與的模樣,和他的俏皮囊同好家世一起,在男生女生之間無往而不利,這回也不例外,照舊淡聲應了句:“昨天打游戲通宵沒睡,就索性早點來了?!保卅扫é亘ě?CoM
“誒!”
其中一個體育生陰陽怪氣地一笑:“沒跟嫂子有點別的活動?”
“說啥呢土狗,八字沒一撇的事。人蔣成都還沒點頭,你著急認什么嫂子?”
“我就是嫉妒嫉妒唄,”被叫做土狗的板寸頭擠眉弄眼,“真能成什么事我們也不知道啊,又沒住人床底下。是不是蔣成?”
換了往常,這種葷素不忌的玩笑也就是用來過過大清早的嘴癮,但這天情況不一樣,顯然蔣成不太樂意往下說。
幾個男生對了個眼神,也不好繼續,只嘻嘻哈哈笑作一團,便又勾肩搭背著走遠。
蔣成后腳也走了。
椅子腳剮蹭地面的聲音刺耳,他一走,舒沅繼續暈暈乎乎趴在桌上。隔了好久,恍惚還能聽見他們圍在走廊上討論著:
“對了,你玩的什么游戲啊蔣成?X-Box?周末能去你家玩不?”
“話說蔣成,你是不是這周末生日啊,想要什么禮物?給哥們說說唄?!?br/>
“聽我爸說你們蔣家又開新樓盤了——”
蔣成蔣成蔣成。
陰魂不散,所有人好像都在討論他,捧著他,他只要站在那,就是視線焦點,萬人中央。
舒沅有些討厭這種感覺,卻還是靜靜聽著,腦子里胡亂在想,需不需要也給蔣成送個生日禮物。
可一個裝滿白乎乎豆漿的玻璃餐盒忽而打亂她思緒,伴著一聲鈍響,被人放在她桌上。
聽覺被緊貼的桌面數倍放大,她嚇得一個激靈。
抬頭,卻看見某人鴉羽似的長睫微微扇動——正是低頭看她,嘴角咧開個笑容,兩個不容人忽視的小酒窩隨即顯出原形。
他說:“喝這個吧,沅姐,熱的?!?br/>
*
這句“沅姐”成功叫她晃了晃神。
足隔了好久,直到夢都醒了,莫名其妙汗濕一背的涼意促使她掀開身上的鴨絨被下床,在洗手間里磨磨蹭蹭換了身睡衣,那聲音仍舊縈繞在腦海里。
沅姐。
沅姐?
亂糟糟的回憶在某處固執盤旋良久,她終于遲遲的想起來:對了,那時候蔣成叫她姐,只是因為她是學習委員,加上又經常一臉正氣被人打趣而已,大家都這么叫。真算起來,她還比蔣成小了大半年,姐什么姐?不害臊。
當然,至于他現在還保留有某些時刻這樣叫她的習慣,就只能說是惡趣味,跟那時的想法全然無關了。
想到這,舒沅松了口氣,再度踱回床邊。
床墊微微下陷,她的丈夫睡在右側,睡姿端正,體貼地在雙人床這頭給她留下了近乎夸張的活動空間——他們很少相擁著入眠,更多時候,都是這樣各占一側的狀態。
但或許是這次她的起身動靜太大,躺在床上的丈夫還是迷迷蒙蒙半睜開了眼。
“阿沅,怎么了?”
“……沒有,我做了個噩夢?!?br/>
“夢見什么了?”
盡管睡意正濃,他依舊耐著性子問了句。眼睛愈發睜大了些,桃花眼的輪廓明晰可辨。
房間里卻意外地沉默許久。
末了。
她縮進被子里,從外頭帶來的寒氣令他下意識一凜,可也只是遲疑了幾秒,他很快湊近些,伸手抱了抱她。
肌膚相觸的感覺真實,令她短暫找回了些許存在感。
在這種事上,他一向不是愛追根究底的人,果然也沒再追問下去,只說:“你最近工作太忙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樣吧,明天騰時間,我帶你去吃那家西班牙菜好不好?你最喜歡的。心情好就不會做噩夢了?!?br/>
她點了點頭。
幾乎她做出回應的瞬間,頭頂飄忽的淺淺的呼吸聲便越發輕了。
男人眉頭緊蹙,疲憊倦意很快令他再一次墜入夢鄉,但即便如此,他還是記得有一下沒一下輕拍著她的背,順著熟悉的弧度向下,如同安撫著易受驚的嬰兒。
舒沅抬頭,盯著看他愈發瘦削的下頜線,忍不住小心伸手摸了把,結果被他微微冒起的小胡茬刺了回來——家里的剃須刀壞了快一周,她總忘了買,這點青色便伴著他時常被刀片刺痛的輕輕嘶聲,依附在這張好看的臉上許久。
她覺得好笑,說不上來的感覺壓在心里,一句“我夢見以前的你”就這樣跟著咽了回去。
沉默著,只靜靜藏在他懷里,視線卻似輕飄飄透過門扉掃向一樓廚房。
舒沅不太確定的想起:櫥柜的角落里似乎有一臺蒙塵許久的豆漿機。
“蔣成?!?br/>
她于是喊了一聲。
房間里大概靜了幾秒。
他又一次睡意朦朧間被她吵醒,依舊沒生氣,只鼻音十足地應了句:“嗯?怎么了?”
她問:“我們明天早上喝豆漿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