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鄧言,官君也在等。
周芹的父母遲遲不來結案。至于他們為什么還不來,一個稱自己目前在外旅游,不方便中斷;另一個則說多年前離婚女兒選擇跟媽,一切事務由當媽的處理。
托爾斯泰說過,“所有幸福的家庭都一樣,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官君請了兩小時假提前下班應付官家的那攤事。
他曾經是本地小有名氣企業家官長安唯一的孫子,直到十年前他爸跟外遇生下他弟弟。
多年過去,從忿然到漠然,漸為淡然,如今在公開場合官君可以和親爹官培新有說有笑。他雖然不贊成親媽的做法—“偏偏讓你兒子在你眼前晃”,但她需要支持的時候絕不含糊。
這天是官長安的壽宴,官君作為一個未婚未友的小青年,是所里常年值班備勤的主力軍,堆了許多補休,請假不難。他回家換了衣服,拿著訂做的壽桃,利利落落去了飯店。
官培新包下整層宴會廳,但只擺了十幾張桌子,前方搭了舞臺,一個年輕男人正在臺上又唱又跳又講段子,非常努力地想讓場子熱鬧起來。
老壽星官長安身邊圍滿人,里三圈外三圈跟蜜蜂似的營營嗡嗡,其中官培新現在的妻子孫薇笑聲最為響亮,“軍軍,給爺爺再背首詩。”
官君把壽桃交給迎賓,從長桌拿了顆蘋果站到角落邊啃邊看臺上的表演—那個可憐的人吸引不到臺下注目,快絕望了,脫掉上衣在表演吹瓶,一口氣灌了兩瓶啤酒,白斬雞一樣的身體鼓起小肚子。
大概是孫薇找來的歌舞團,官君猜測,她以前在文化館工作,接觸的三教九流比較多。
“哪里來的草臺班子?”
耳旁有個微微吃驚的聲音在問。官君側過頭,發現這人自己認識,韓煜。
見他看過來,韓煜笑了笑,“又見面了,官警官?!?br />
周芹在公司大樓一躍而下,是官君出的警。接到指揮中心電話,他和幾個同事開了兩輛車趕緊去到現場。
韓煜穿著休閑西裝,里面簡簡單單是件白色T恤,濃眉俊目。
那天周芹穿的是件白色羽絨服。
官君不記得兩家生意有來往,但是孫薇肯定讓官培新審閱過賓客名單,只能說圈子小,總有交匯的地方。
臺上的男人又吹一瓶啤酒,踉蹌下了臺,換了一個嬌小玲瓏的姑娘上去,跟著伴奏帶唱“在希望的田野上”??赡軞庀⒉粔?,她把一首朝氣蓬勃的老歌唱得嬌柔婉轉。
韓煜一只手插在褲兜里,聽了一會下評語,“比剛才的要好。”
官君含笑不語。
在某次官氏企業獨家贊助的晚會上,孫薇結識官培新,她不會再讓類似的事情發生。
韓煜皺著眉,“還不如跟員工聯歡?!彼p輕推了推官君,“他們……是不是在叫你?”
“蜂群”讓出一條路,剛好讓官長安能看到官君。那邊舞臺的歌聲就像潮水退去后露出來的礁石,干巴巴地飄浮在大廳里,“咳!我們世世代代在這田野上勞動……”
官君覺得有趣,向韓煜點點頭示意一會再見,朝眾人包圍的中心走去。
走了兩步他想起手里的蘋果,抓緊時間咬了一大口,用最快的速度咀嚼,剛好在走到爺爺跟前時咽下去。
“餓了?”官長安打量著大孫子。官君長相隨趙素芬,清爽、精神,帶笑的眼梢微微上翹。
官君說,“上午出了個外勤,沒來得及吃飯。”
跟自家爺爺有什么客氣的。
官長安看向孫薇,“什么時候開席?”
孫薇左右看了下,沒找到官培新的身影,“馬上?!币姽匍L安沉下臉,知道老頭最討厭不確定的詞語,她改口道,“定在17點18分,這會廚房可能還沒準備好。要不讓他們先上點心?”
哪有先上點心的道理,官長安說,“算了?!?br />
官君的小姑媽打圓場,“老人家總是心疼大孫子?!彼Σ[瞇看著官君,“聽說基層派出所特別累,三天一個值班,節假日都要備勤?要不要讓你姑夫找人,把你調到局里?”
同樣的話逢年過節來回說,官君聽得多了,當下順溜地答,“不用,我年紀輕,還是呆基層多鍛煉得好。”他知道小姑媽接下去要說的話。
果然,“你這孩子就是任性,當年叫你不要讀警校,你想去哪讀書,我們家捐筆贊助,只要不是名校,還是搞得定的?!?br />
怎么辦,官君也很絕望啊,誰教他高考成績一般,落話柄被人念叨。
官長安仍然看向官君剛才站的地方,韓煜還在那,“那個是韓家的?”
“韓家的小兒子?!贝蠊脣屨f,“和我們老大打算合作投標。”
“他這個人行不行?”小姑媽插嘴,“聽說前陣子他們公司財務跳樓自殺,說不定有問題?!?br />
大姑媽看向官君,“小姑娘有抑郁癥,自己想不開死了。阿君知道的?!?br />
孫薇執意讓兒子叫官軍,和官君的名字發音重合,其他人只好改叫他阿君。
小姑媽也看過來,官君仍在吃那只蘋果,嘴里鼓鼓囊囊,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不知道。
大姑媽剛要說什么,一個喜慶而飽含情感的聲音從舞臺上騰空而起,借著話筒傳遍大廳,“親愛的來賓,歡迎入座,讓我們一起慶祝這個不是節日勝似節日的日子,我們最敬愛的官老先生的壽辰?!?br />
“玩繞口令么……”
自家爺爺的喃喃道被官君聽得清清楚楚,他和老頭子不由相視一笑。
官君以為今天也就這個水準了,誰知道席到半開來了大腕,是幫官氏企業產品代言的大明星,后天在鄰城有演唱會,特意抽空趕來祝壽。大明星一開嗓,整個廳的氣氛立馬不同。等表演完,他由人陪著到主桌敬酒,老中少粉絲全激動了,官君趁機溜之大吉。
他拿了車,在停車場門口見到韓煜。
韓煜也早退,但司機一個不小心擦到別人的車,飯店保安不敢放他們走。
司機闖了禍,又羞又惱,和保安小聲吵架。
韓煜站在車邊,臉色陰沉。
官君晃了晃車燈,探頭出去,“我送你?”
韓煜上了車,嘆了口氣,“越急越慢。”廠房那邊出了點生產事故,他急著趕回去處理,誰知道偏偏司機會擦著一輛豪車。
官君去過幾回他公司的辦公樓,隨口安慰幾句,不知怎么說著說著就聊到周芹。
“當初我不想和她分手。”韓煜靠在副駕駛位上疲憊地說,伸手捂住半邊臉,“說起來別人都不信,但在我最失敗的時候,只有她留在我身邊,她把她所有的錢都借給我周轉?!彼嘈σ宦暎澳莻€時候,雖說是借,很可能有借沒還。”
“多少?”
“不多,一百萬,她父母給她的嫁妝,也是她當時的全部財產?!表n煜沉默了一會,“要想認清自己到底有幾個真朋友,只需開口借錢?!?br />
“后來呢?”
“六年后我還給她一百萬。她堅決不收利息。”韓煜看著車窗外幽幽道,“我不知道她生病,否則我一定不讓她感覺到孤單。”
那倒不一定,官君想,如果周芹的性格恰如韓煜所言極為獨立,未必需要一個不相愛的人守在身邊。
不愛了就是不愛了。
就像趙素芬女士,哭過鬧過,隨著時光推移,有天官君看到她對著鏡子發呆。問為什么,她按著心口頗有余悸,“從前,我怎么會看上你爸?”
挺著將軍肚擺鄉鎮企業家派頭搞婚外情的中年男人……
“不行,他的人不行,錢可得有你的份?!壁w素芬又說。
“案子還沒結吧?那個叫……”韓煜想了想,“叫鄧言的小姑娘,我見過一回,好像手頭不是很寬裕,我可以給她在公司安排工作?!彼麌@息著說,“既然周芹喜歡她,我就當為周芹做最后一件事。”
官君沒吭聲。鄧言未必接受安排,可能她就是喜歡窮并奮斗著。倒是韓煜,這種格外的“關心”,他懷疑整個晚上韓煜都在等說這句話的機會。為什么呢?
對著本子苦思冥想的小言文寫手鄧言,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窮并奮斗?
開玩笑,鄧言自認作為一朵嬌花,早已習慣生活的反臉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