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溫了。
天臺的門一開,北風直沖到臉上,周芹揪緊羽絨服的領口,不由自主縮起脖子。】
打下兩行字,不知從哪傳來嘶啞的長鳴,鄧言抬頭看向窗外。
今夏的第一聲蟬聲。
南唐后主說林花謝了春紅,朝來寒雨晚來風,在桃花盛開前周芹就已凋零。
鄧言想寫周芹,但是從哪寫起,也許從童年開始?
【周芹小時候一直以為孫阿姨是她的母親,每天叫醒她,幫她準備早飯,送她去上學。
同班男同學嘲笑,“你媽媽真老,又土氣。”
別的媽媽也有不年輕的,可她們會打扮,梳整齊的發式,夏天連衣裙冬天大衣,還會抹點口紅。不像孫阿姨,頭發只是用橡皮筋扎起來,衣服也僅僅干凈而已。
可是媽媽就是媽媽,周芹討厭他們這么說,一言不發從他們旁邊走過。
男同學拉住她背包的帶子,嘻嘻哈哈,“她急了!”“她逃走了!”
周芹扯了兩下,沒能扯回來,伸手用力一推。頑劣的男孩被推倒在地。
老師請孫阿姨到學校解決,對方家長罵了半小時。
“媽媽,我想轉學。”周芹說。
孫阿姨摸摸她的頭發,把她放到電瓶車后座上,“我去問問你媽媽。”
周母沒有答應,“這所幼兒園是本市最好的,雖然…既然跟著我,我會給她最好的教育,叫她老實點,小女孩子,哪有動不動打人的。”
幼兒園的老師讓周芹跟同學和解,“他們是喜歡你啊,你長得太可愛,男生不知道怎么表達,用了一種不好的方式。”
周芹確實長得好。她有張鵝蛋臉,大眼睛,不笑也彎彎的,更不用說笑起來唇邊有個淺渦。
老師蹲著拉起兩個孩子的小手,“來,握握手,以后做個好朋友。”】
鄧言沒上過幼兒園,直接從小學一年級開始讀起,第一天放學后在校外被幾個同學攔住,打了一架,不過誰也沒去告訴老師。告訴老師也沒用,她被攔住的地方離校門口兩三百米,值班室那里看得到,沒人過來。
如果是周芹,會怎么做?
【春節孫阿姨帶周芹給周母拜年。
周母看上去二十五六,很白很瘦。周芹盯著她,不敢相信這是媽媽。
她也確實不像媽媽,看了周芹一眼讓孫阿姨帶周芹走。
出來時周芹聽到客廳里的說話聲。
“真是恨不得世上沒有過她。”
“別氣了,你啊,嘴硬心軟。周正行不是說交給他,你又不肯。”
“他?”周母冷笑一聲,“他倒是……”
周芹沒聽到她后面說的話。
周正行是家校聯系冊上爸爸的名字,周芹已經識字,知道媽媽叫宋容華。同學沒跟她做好朋友,還告訴班上其他人,周芹的爸爸媽媽離婚了,誰都不想要她。】
消息通知音連連響起,鄧言停下看手機,是官君發來的,“出來吃飯?我失業了。”
啊,不是鐵飯碗嗎?不過鄧言轉念一想,大富之家的子女不需要像普通人那樣捧牢鐵飯碗,倒霉的是派出所,一下子走掉兩個青壯年勞動力,朱翔也辭職了。
鄧言嘖嘖嘖,“你們啊你們。”
官君哈哈一笑,“是我不對。出來吃飯,讓我們為消費做點貢獻。”
他倆約在奶茶店見面。官君先到,幫她點了杯冰淇淋芒果。
明黃與奶白,配在一起絢麗又甜美,鄧言想起那天見到的周芹妹妹,出生富裕家庭,深受父母寵愛。
“周珂?應該是她。”官君說。
鄧言不懂,周芹媽不喜歡周芹,倒容得下前夫后娶妻子生的孩子,而這位驕矜的青少年還跑去探望她爸的前妻?不是吹的,鄧言跟自家鄧非斗智斗勇十幾年,對當下青少年有幾分了解。
官君好笑,“搞文學創作的怎么頭腦簡單,社會關系多種多樣,除了血緣,人與人的關系還可以跟金錢有關。周芹父母感情破裂,但周芹母親宋容華至今仍握有企業35%股份,決定了這是一段需要長期精心維護的關系。”至于為何她們認得鄧言,“她看過你的照片。”
“我?”鄧言有幾分意外,以為周家的人對她不屑一顧,沒想到還會找她的照片去看,“算不算侵犯我的隱私?”
“毫不費力得到周芹全部遺產,她的家人要求看看繼承者的檔案照片,也是人之常情。”官君意味深長地說,“注意到沒有,你的眼睛跟周芹的很像?你是圓臉,但猛一看跟她有幾分相似。”
店主端上自制的海鹽焦糖泡芙,給店里的顧客品嘗。
小小的,一口剛好一個。
有了這點時間做緩沖,鄧言說身世沒有太大困難,“我是收養兒。被領養時我已經五六歲,知道回家的路,被親生父母送出去兩次,兩次我都跑回家。后來又被送到現在的養父母家,養父母跟我親生父母是同村人,最遠只去過省城,離這有上千公里。直到讀大學我才離開家鄉,不可能跟周芹有關系。”
周芹從出生到讀大學、工作,都在本市。
官君思索著,“那本小說你看了沒有?”
鄧言呶呶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說,“看了一點。”
她在作者最初發表連載的網站看了個開頭,這是篇以女主感情為主線的文,不是她偏好的類型。
作者上次登錄還在初春。算常事,沒戀愛結婚前寫文消遣,漸漸開始重視事業與婚戀。大部分懷孕的作者,一年半載后可能斷更,甚至從此不見蹤跡。最初讀者還會在文下催更,慢慢也就放下了。還有的作者跳到別的網站,大部分讀者認網站沒跟過去,專欄時間一長就冷了。
“結局是悲劇,女主死了。”
曾經有段時間流行虐文,鄧言不喜歡,但不得不承認虐文的魅力,后勁特別大。
官君干巴巴地講故事概要,“女主不受父母喜愛,從小孤單,直到認識男主,分分合合,后來又認識男二。男主提分手,女主想毒死他,但下不了手。她恨她自己,希望借別人的手殺死自己。”
什么亂七八糟的,鄧言嘆氣,最怕這種戀愛腦故事。
“是不是亂七八糟?朱翔把書給我有段時間,我看了個開頭,覺得沒意思,還想過按理來說你也不是不識人間煙火,怎么會寫出這種自戀型小公主女主。那天回去我看完了,里面有個情節有點意思,女主有個項鏈吊墜,……”
慢,鄧言瞪大眼睛,“以為是我寫的所以看不下去?自戀又怎么了?告訴你,凡是作者都自戀,程度深淺而已,我不配有公主心?”
官君頓住,“……抱歉。”
鄧言有點傷心,抓起紙巾胡亂擦了擦臉,“我說完了。”
小小的店堂里片刻沉靜。
鄧言覺得柜臺后的老板、還有隔壁兩桌顧客,都在悄悄看過來。
丟人丟大發了,鄧言想鉆地縫。她只是想抱怨兩句,也不知道怎么說著情緒就來了,一定是選錯地方。跟官君就該吃小龍蝦喝啤酒,而不是來奶茶店。
太婉約了,她該是豪放派門下走狗。
自己爬上臺,還得自己爬下來,鄧言抽抽鼻子,“你懷疑周芹想過給韓煜下毒?”
店堂里突然更沉靜了。
官君搖頭,低聲說沒有,“我沒有看輕你。情節太巧了,你覺得作者會不會是你認識的人?”
他沒直說周芹,鄧言也搖頭,“不知道。我跟她應該沒有交集。”她想起孫阿姨,“周芹是保姆孫阿姨帶大的,也許她知道的多些?她嘴挺緊,或許你能問點什么出來。”
官君和鄧言拎著水果等在門口,孫阿姨是坐在一位老伯伯電瓶車后座回來的,見到他倆趕緊讓進門,“等多久了?”一邊跟老伯伯揮手告別,一邊解釋給鄧言聽,“老年大學的同學,天熱非要送我。我說萬一遇到交警罰款,他膽大說不怕。”又問鄧言,“這位小青年一表人才,是你男朋友?”
鄧言看了看官君,發現他也在看她,頓時臉上一熱。
嗯,天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