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歸氣,鄧言只好安慰自己,活著哪有不受氣的。
她打的那份工也是日常來氣。
鄧言長得乖,收銀又利落,但不肯湊到男顧客跟前,被年輕的老板娘說了幾次。來買水果的男人一般是請客或送人,大手筆的多。店里有個十七歲的小妹嘴巴特別甜,看見男的就叫哥,提成收入遠遠撇開別人。只是小妹妹把鄧言當成有力的競爭對手,人前人后叫她老女人。
水果店每年旺季總共幾個月,過后老板會找由頭辭人,誰也做不長。沒想到臨時工還要見高低,鄧言啼笑皆非。怪社會啰,中考被分流的出社會,跟他們太計較像欺負小孩子,太寬容又好像對不起自己,誰的心不是血肉長的?
每天下午四點左右有閑檔,老板娘留兩個人值班,自己也偷空回去歇覺,這天輪到鄧言和小妹當班,還有燒飯做清潔的阿姨。鄧言從冷庫搬了箱車厘子,分成一斤一袋的包裝,順便把賣相不好的挑出來,歸到特價出售的類別。
小妹請客,買了兩杯奶茶,和阿姨一人一杯喝得歡,唧唧咕咕評論一起干活的男孩子們。他們的活更累些,傍晚在店門口擺攤,吆喝和搬搬抬抬都是他們,夜市要做到十點多才收攤,但底薪比女孩子高。
“他們懂什么,幾句好話就騙過去了,在那里扮嫩勾男人……”小妹瞄了眼鄧言,故意提高音量,“像她這樣的,我見多了,裝!”
阿姨年紀大怕惹事,連忙換了個話題,但小妹又不傻,還能不知道她的用意,罵得更臟。
鄧言放下車厘子,脫了一次性手套換付棉紗的,在鳳梨堆里挑了個大的,“砰”地一聲放到臺上,拿起砍刀手起刀落。
鳳梨干脆利落變成兩截,鄧言把帶枝葉的在手里掂了掂,騰地用力擲出,不偏不倚剛好掉進門外垃圾筐。
站在門口的小妹和阿姨不約而同挪了挪。鳳梨葉帶刺,刮著準得受傷。
“神經……”小妹先是愣住了,鄧言那樣子跟平時完全不同,隨即反應過來,脫口就罵。但阿姨一把拉住她,“行了,行了。”
“這個我付,今天請你們?!编囇砸膊粨Q刀,拿著砍刀幾下去皮,切成小塊,“吃吧?!?br />
小妹不動,阿姨推了她一把,“那謝謝你了,鳳梨可是貴東西?!痹绞呛蜌獾娜?,發急越厲害,小妹只有一張嘴兇,動手可不得吃虧。
果然能動手就別叨叨。
鄧言暗暗抹把汗,慚愧,她一個二十多的嚇唬十七歲的。
嗯,受過的教育哪去啦?
吃了!鄧言嘗著鳳梨的甜蜜,理直氣壯地想。
想當年,哼!
她們仨湊在一起吃東西的當口來了顧客。
一輛黑色奔馳緩緩靠邊停下,小妹見來人是男的,趕緊抹把嘴就迎上去。
阿姨趁機勸鄧言,“別動真氣,犯不著?!?br />
鄧言胡亂點了兩下頭,有點想縮到收銀臺下面,來的是韓煜,她不想見他。
韓煜也沒想到會遇到鄧言,張了張嘴想問怎么回事,終于忍住,朝她和顏悅色招招手,“小鄧,過來幫我挑水果。”
既然叫得出名字,那就是跟鄧言認識,小妹悻悻地讓出位置,看男人的樣子就是當老板的,這種人最舍得花錢買東西。
“大作家,體驗生活來了?”韓煜低聲問。
“……”鄧言也低聲回,“正準備寫現代灰姑娘?!?br />
韓煜隨手一指,“楊梅怎么樣?”
“這個好,昨晚浙江過來的,仙居的東魁,冷庫里有封好的整箱。”霸道總裁都送上門了,鄧言自然準備今天拿個大提成,“東山白沙枇杷也來一箱怎么樣?”
“再來點那個?!表n煜看到那邊的車厘子,“每樣弄兩箱。”他提高聲音問那邊正在抹料理臺的阿姨,“你們送貨上門嗎?”
見他倆相熟,阿姨和小妹悄悄地換了幾個眼神,聽問連忙答,“送的。送貨的人不在,您留個地址,傍晚我們給您送過去。”
“算了,我這會要用?!表n煜掏出錢包,“小鄧,你跟我一起走?”
這種情況店里也有過,鄧言收了錢,給老板娘發條短信說起一聲,搬起兩箱楊梅就往外走,“去哪?兩小時內能回來吧?”
“不能。”
鄧言搖頭,“那不行。時間太長會扣工資。”
韓煜,“……”打工挺認真的嘛。
等鄧言又搬兩箱出來,他問,“想不想見周芹的媽?她身體不好,我去探望,帶你一起?!?br />
鄧言愣了下,不可否認她對周母好奇極了,“想?!?br />
等開出一段路,韓煜問,“你在看什么?”
“你的車舊了?!编囇园蛋岛眯?。韓煜駕駛技術不錯,開得四平八穩,就是這車也太……不符合他有錢人的身份了。小說里霸道總裁總得邁巴赫,最起碼也要保時捷。
韓煜沒聽完就噴笑,過了會還笑,虧他一邊笑,一邊還能把穩方向盤自嘲,“那也太不環保了,城市有個2.0的排量就夠用,我一個做環保設備生意的小老板,哪有那么大氣派。”想想他又笑,“周家比我有錢得多,好好表現,既然周芹能看上你,說不定她媽也覺得你不錯,再送你筆遺產?!?br />
“噯!”鄧言有點不高興,探病的講這種話也太不吉利了。她低頭悶悶地摳儲物格的外殼,突然想起上回把官君數落一頓,這人音訊全無,沒準已經把她拉黑。
“開個玩笑,生氣了?”韓煜問。
“別這么說長輩,也別這么說周芹?!编囇哉?。
韓煜但笑不語,過了會說,“知道了?!?br />
周母住在郊區,城里又堵,等出城車速才提起來。
等遠遠看見門口,韓煜想起一件事,叮囑道,“周家阿姨不喜歡太活潑的女孩子,你坐著聽我們說話就行,別東張西望?!?br />
鄧言應了聲“知道了”,心里大大不以為然,別看她窮,她什么時候東張西望了?
“別生氣,我只是希望你和周家阿姨處好關系,畢竟你算是從周家得到好處的,是吧?”
那倒也是。
其實鄧言夢到過周母,夢里看不清面目,但依稀胖胖的,一張冷漠無情的臉。
鄧言喉嚨里哽住了,特別想過去拉住她問,“為什么不來送周芹?”
可不知怎么就是開不了口,再掙扎就醒了。
不知道真人什么樣?
鄧言下意識摸了摸脖子,一會千萬別沖動,管住嘴,那是人家的家事,輪不到她一個外人說三道四。
他們到的時候院里客位已經停了輛車,鮮黃色。鄧言不懂車的好壞,但直覺應該挺貴,因為車身扁得奇形怪狀,車頭logo是一匹撅蹄子的馬。同時她也察覺到韓煜隱隱的不快。從認識到現在,他的喜怒哀樂都是他想給她看的,而這會面具好像裂開條縫,漏出了計劃外的東西。
韓煜也有軟肋嗎?能挖出點什么嗎?
鄧言的心臟猛地跳了下,又怕韓煜發現,不過她也能裝。她盯著那輛車多看數秒,再回頭韓煜已經收拾好情緒,看著她的眼神帶著點笑謔,那意思她懂,“早叫你別東張西望?!?br />
“車是周芹妹妹的?!卑褞淼乃淮o傭人,韓煜領著鄧言往里走,低聲告訴她,“同父異母的,這是她十八歲成年的禮物。”
從來沒人告訴她周芹還有妹妹,反正她作為受益人接到天上掉的大餡餅,已經很幸運,別的都與她無關。鄧言悻悻然地想,拿了錢就是矮一截,連她自己都莫名其妙地認為應該接受別人的審視,誰讓她沒有骨氣為錢折腰。
回去一定要日更三千,不,日更一萬。群里經常放入賬單圖片的老兄說過,怎么爽怎么寫,給讀者看他們愛看的。不管他講得對不對,至少他那收入實打實。
韓煜補充,“她脾氣不太好,要是說什么你別在意。都怪我沒想到她在這里?!?br />
雖然鄧言瞬間腦補出一個小姨子瞧上準姐夫的惡俗故事,有情人變無情,最后一別兩恨,但臉上終于撐住,平穩無波點點頭接受了這番歉意。
人后別說人,說人人到。
“我聽到了。”
鄧言抬頭。臺階上站著一個年輕女孩,字母T恤牛仔褲,風吹動她額頭的散發,她似笑非笑重復了一遍,“我聽到了。”
“宋姨說了,她不見這個人,讓我請她走?!鄙倥曇羟謇剩罢娌皇俏业囊馑迹n煜你盯著我也沒用?!?br />
鄧言轉頭看向韓煜,周母認識她?
她不懷疑少女話語的真實性,明顯她還不值得少女撒謊。
韓煜臉上啥表情也沒有。
鄧言說,“我在外頭等你?!?br />
菲茨杰拉德說過無謂的自尊是沒用的累贅,好吧也許他沒說過,這是鄧言的想法,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這里離市區很遠,來的路上也沒見到公交車站,打的就不用考慮了,她可是想成為暢銷作者的人,每浪費一百塊就離可以靜心寫文的日子遠一天。
韓煜點點頭,“很快?!?br />
過會他出來,發現鄧言席地坐在門外樹陰下,頭頂一張報紙,屁股下墊著一張報紙。
見他忍笑的表情,鄧言指指頭頂,仔細看能找到數條動也不動附在樹上的刺毛蟲,保護色讓它們藏得很好,只有一閃一閃的紅筋顯露出本性:這東西,惹上了是個麻煩。
鄧言不怕事,但也不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