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儀式在上午十點,鄧言提前十多分鐘到的。
實在不能更早了,從住的地方到殯儀館要轉幾趟車,總得一個多小時。她早上八點出門,前一晚寫到凌晨三點半,總共睡了四個小時,一路擠在早高峰的人群中,下車的時候披頭散發目光渙散如同游魂。
幸好沒買花,否則只能一路舉高高。
鄧言在殯儀館附設的鮮花店里挑了一捧粉白玫瑰,雖然價格昂貴,可用來送周芹也是應該的。
拿著這束花,鄧言在岔路口茫然了片刻,幸好沿著指示牌走就找到周家租的廳。廳里擺滿花圈,紙的、鮮花的,但沒什么人。除了長睡不起的那位,只有工作人員和一個律所的年輕人在核對流程,鄧言以為自己來早了,別的人不說,起碼周家親友總得來幾個送別吧。
不過等到十點儀式開始,也只再來了個律師。鄧言和他通過電話,這會客客氣氣打了個招呼。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把紙棺拉開一角,讓鄧言見最后一面,還叮囑她把花瓣均勻灑在逝者身邊。
鄧言硬著頭皮看過去,發現這邊化妝手藝不錯,周芹“睡容”算是很安詳,身上更是鋪滿鮮花,光認得出來的就有玫瑰、百合和鈴蘭,但都拆成了細碎的花瓣。工作人員見多識廣,把鄧言手里的花又分出三份,叫上另兩位一起動手,一邊熟練地關照他們,“有什么話就說吧,最后一面了。”
鄧言認真地想了想,只有一個問題--為什么是我?從接到電話到現在,她努力回憶過很多次,她和她有沒有交集,可真的……一片空白。她知道周芹,是從她的博客,從別人的嘴里,而不是活生生的周芹本人。她有兩個愛人(或者說仇人?),她的父母呢?她怎么長大、怎么會躺在這里的?
可是周芹再也不能回答。
因為人少,所以流程簡化許多,類似家屬致辭之類的都取消了,鄧言和律師站在一起低頭默哀片刻,儀式即告完成,剩下的火化落葬結算等事宜自有律師的助手去跑腿。
律師姓蔣,是個胖胖的中年男人,把鄧言叫到走道里說正事,約好時間簽文件。
剛才廳里雖然亮堂,但陰氣沉沉的讓人不舒服,這會陽光灑下來,曬得背上熱烘烘,蔣律師額頭冒汗了。他掏出張紙巾擦了擦,流水賬說給鄧言聽:現金不多,主要是封閉式基金,目前不能贖回,其他零星的東西是首飾電子產品等。
鄧言大致知道基金的概念,但沒自己操作過具體的買賣,老老實實地聽。蔣律師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不懂,但圓圓的小臉配上認真的眼睛特別可愛,忍不住給鄧言介紹了兩三種利息雖然低但肯定保本的理財方法。
鄧言從挎包里摸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本子,趕緊記重點。
嗯,國債、逆回購、大額定期、……
蔣律師微微探頭看她有沒有記錯,誰知瞄到本子上有龍飛鳳舞幾個人名,名字之間連著線,還寫著“相愛相殺、囚禁、放火”,不由自主放慢語速,這……什么情況?什么情況!
鄧言好不容易跟上速度,突然覺得有哪里不對,抬頭一看,蔣律師直勾勾地盯著本子。
順著他視線看,啊喲!是前面寫了八萬多字那個民國文的人物關系草稿!
咳—鄧言灰溜溜連忙翻頁,咳咳,這一順手翻到了另一個故事概要,手頭正寫著的那個,七種最常見的方式、地點。更丟人!她覺得蔣律師的眼珠子快突到自己的頭發稍了。
鄧言含羞帶怯地解釋,純屬工作需要,從法律上來說就是光想想不行動不能算犯罪。
蔣律師這才發現手里捏著的紙巾濕漉漉的全是汗。現在的年輕人啊,他退后一步,避開日頭,草草結束了“理財課”。
鄧言收起本子,真心實意道過謝,然后問起周芹的父母。她挺想問得有技巧些,但挺難開口,好像無論怎么說她都有得了便宜還想賣乖的嫌疑。錢都給她了,周芹父母要是生氣也有道理吧?
“絕對沒有。”蔣律師熱得口干舌燥,根據他和他們打交道的過程來看,那兩位屬于特別想得開的人物,而且這點錢對他們來說不是大金額。再說,從打聽到的消息……他看了眼鄧言,誰知道這個看上去乖巧的年輕人真實想法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話咽下去回歸主題,強調周芹父母不看重形式,很高興這筆錢能夠幫到別人,不過畢竟是件難過事,所以不想和鄧言發生接觸,以免加重悲傷。
鄧言送走蔣律師后看了看時間,這會大概車子已經到火化場,人生來去一場空么?
孤零零來,孤零零走,帶不來,也帶不走。
她站在殯儀館的過道里突然鼻子一酸,真正替周芹哭了。
***
老遠的,官君看見鄧言站在那里悶頭大哭,背景是人來人往。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遞了張紙巾給她。
鄧言哭得腦門發暈,而且一股不知哪來的委屈摧心殘肺。官君的舉動像大冷天來了送溫暖的,她不分青紅皂白撲進他懷里哭得更猛了,眼淚跟自來水似的拼命往外沖。才一會的功夫,官君的肩膀浸泡在溫暖的濕意中。
官君的雙手無處擺放,背在身后以避嫌則未免無情,拍拍抱抱好像又大家沒熟到那個地步,于是只能虛舉著。他看了看周圍,還好,只有幾個人注意到他倆的動靜。
鄧言也不是毫無知覺,就是眼淚怎么也收不住,好像不哭出來心里就憋著那股酸楚,非得發作出來才舒服。等抒發得差不多,她低著頭輕輕放開官君,摸索著從包里掏出紙巾,用了好幾張狠狠地把臉擦干凈才敢抬頭,“對不起。”
官君已經猜到前因后果,“送周芹?”
“嗯。”鄧言挺想罵韓煜和朱翔,周芹走得太孤獨。但講道理,來不來是他倆的自由,她嘆息了一聲,把話吞回去的同時又想到一點:難怪要生孩子,別人都可以不來,但這最后一場送別,孩子能不來嗎?不提感情,義務和責任還是要盡的吧。
“喝水。”
鄧言哭了這么久,還真需要補充水分,她接過水一口氣就是半瓶。
“遺產到手了?”
“還沒。下周去簽字。”站在柱子陰影里的官君,眼里帶著一點笑意,鄧言覺得像是調侃,沒好意思看,低著頭說,然后她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律師費會不會很大?”
“律師沒跟你說?”
“沒來得及,他似乎很忙,今天也是抽空過來。”
“有人付過了,”官君轉過頭看了一眼那邊的一排廳,“是周芹。我們在調查中發現她在律師那里留有一份更詳細的遺囑,兩年前就立的,她早就安排好這些。”
OAO。
鄧言一直以為是周家安排的,這會好半天合不上嘴,“為什么?”
“你管她呢,過好你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好好寫文,好好戀愛結婚。”官君淺淺的笑意消失了,簡單粗暴教訓道,“想得太多沒好處。”
鄧言合上嘴,又張開了,“我就喜歡多管閑事,而且這是閑事嗎?無功不受祿,我有知情權!”
“你又不是她的直系親屬,別人沒必要事事告訴你。”
鄧言,“……”她忍無可忍地說,“可她把錢留給了我!”
官君攤攤手,一付“你高興就好”。
鄧言泄了氣,“道理我都懂。你也是來送她?”
官君示意她看指示牌,“前幾天我爸突然去世,今天出殯。”
鄧言這才注意到他的衣著,白襯衫黑褲子,他的樣子也很憔悴,總而言之今天完全不像神氣的小公雞,“你……節哀。”
“也不是太難過。”官君苦笑了一下,“他這一生順風順水,病發也是十幾秒,毫無痛苦。”
“那……你要不要去陪伯母?”鄧言心虛,人家家里辦白事,她哭哭啼啼占著主要人物,不像話。
“她沒來。”
鄧言看他皺了下眉頭,這時那邊爆發出兩個一聲更比一聲高的女音。
“哪門子輪得到他捧照片?又不是最大,又不是最小。”
“門都沒能進,你憑什么說話?”這一個穿一身黑,尖頭高跟鞋,“官軍,給我上。”
先發聲的顯然也不是省油的燈,“對啊,可是我也有兒子,老官認,長輩也都認了。想趕我,沒那么容易!”
“好了!你們都不許吵!”一個更尖厲的中年女高音壓住兩人的爭吵,“阿君呢?老爺子說了,叫阿君捧。”
“那骨灰盒呢,誰捧?”那倆立馬轉向新目標,開始新一輪爭執。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鄧言回到自己的小窩,仍然不能忘記今天的所見所得。
唉藝術來源于生活,而生活有時比藝術更戲劇,她搖搖頭,擺脫雜七雜八的想法,打開文檔繼續碼字。
最近她跟打雞血一樣寫得快,讀者也比以前積極。
讀完一條條留言,鄧言才發現自己嘴角僵了。一直掛著范進中舉的迷之微笑,能不僵嗎。她扯了扯面頰,再打開企鵝,看到一條好消息,編輯告訴她有兩家出版公司看中她的一個舊文,對方都想和她談談。
一家出七個點,印八千冊;另一家才六個點,但印數是一萬。
啊啊啊啊啊……一天里悲喜交集,鄧言捂住心口,要爆炸了!
就在這會手機響了一聲,她連忙轉移注意力,免得興奮過度樂極生悲。
是韓煜發來的,“謝謝你去送她。”
他也來了嗎?鄧言心里一動,“她家怎么回事?”
“逝者已去,不必說了。”
有情況,鄧言騰地站起來,轉了幾個圈,顯然他們都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但他們不想告訴她。
這種蒙在鼓里的滋味太難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