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等待辭官的北河河總（四）
</br>
</br>京城通向天津的官道上，河總府的親兵舉著火把開路，馬車在疾馳著，車前懸著兩盞明角燈，把夜路照得半明半暗。
</br>
</br>搖晃的車廂中，燃著殘燭，陳演沉吟半晌，看向車內的周襄天，“先生，你看皇上此次會如何發落太子？”
</br>
</br>周襄天捋著短須，慢慢道：“大人既是說，皇上聽得齊世武等人貪墨之事，便把三位大阿哥召了進宮一齊商議。在下以為，阿哥們的那些心思，皇上多半還是知道的。他們一起來辦，事兒就是板上釘釘了。皇上對太子怕是圣心難回。”
</br>
</br>陳演聽得此話，輕吁了一口氣，靠在了車壁上，“如此便好。”他面上漸漸顯出些倦色，“監查河銀原本是我份內之事，這些爺們要拿這事怎么折騰，那是他們的事兒，與咱們無關。”
</br>
</br>周襄天看了陳演一眼，微微一笑，拱手道：“大人所言極是。”頓了頓，“若夫人知曉此事，必是歡喜。”
</br>
</br>陳演看著周襄天，“等皇上的.旨意下來再告訴她。”輕輕嘆了口氣，“我大舅子一家還寄在京郊隆福寺中，她是要送回高郵的。”轉頭挑開簾子，向外說道：“再快些。”
</br>
</br>雖是一路急趕，馬車到得天津衛已是第二日午后。
</br>
</br>陳演跳下馬車，匆匆過了三堂，問.得無甚要緊公事，正要入后宅，卻又停住。他尋思一會，低聲吩咐周襄天，“前日我托先生知會崔千總的事兒，先生且親自去罷。”頓了頓，“江蘇幫送糧回程的漕船，全扣下來。”
</br>
</br>周襄天一呆，還未來得及說話，.陳演又道：“若是有公事，除了急務，其余周先生先辦著。”便匆匆入了后宅。
</br>
</br>后宅里靜悄悄，沒有半個人影，青石道上落葉片片，.被秋風卷著，不停地打著旋，已是積了一層，今日似是無人清掃。陳演腳步一頓，疑惑四面一掃，也不見枝兒和理兒的影子。
</br>
</br>陳演心中一驚，撩起官袍，急步向內室奔去，走上回.廊，方開口喚了聲，“粟娘——”便聽得枝兒的聲音，“大夫，我們家奶奶……”
</br>
</br>陳演心下頓時一松。
</br>
</br>他走到了內室門前，屋里已是升了炭火，黃銅炭.盆里的銀炭燒得正旺，滿室里都是暖香。枝兒、理兒站在床邊，床帳兒放了下來，只露出一支手腕。手胡須雪白的老大夫閉著眼，凝神診脈。
</br>
</br>枝兒正請了老.郎中起身到桌前寫脈單，理兒聽得腳步聲，抬頭一見，面上一喜，“爺回來了。”
</br>
</br>寫脈單的老大夫一驚，連忙站起施禮，陳演輕手輕腳走了進去，看了看床上閉目而眠的齊粟娘，側身站在郎中身邊看脈單，“內子……”
</br>
</br>老郎中方要說話，一旁枝兒滿臉是笑，壓抑不住話語中的歡喜，說道：“爺，奶奶有喜了。”
</br>
</br>陳演一怔，先是歡喜，到得后來，心中一時間竟不知是何滋味。他轉身走到床前，在床邊坐下，握住了齊粟娘的手，只覺著沉甸甸一顆大石頭落了地。
</br>
</br>轉眼天氣已是入了冬，漕河上眼見著要封凍了。齊粟娘雖是有了身子，但七夕和枝兒仍是完了婚。
</br>
</br>齊粟娘越發易覺倦乏，陳演擔心她揚州早產虧了元氣，心中憂慮，又差人請了大夫來瞧。
</br>
</br>陳演正坐在一旁等結果，理兒悄悄進來，對他道：“爺，周先生說有急務，請爺到前頭去。”
</br>
</br>陳演站起，叮囑枝兒，“大夫的脈單待會兒送到前頭來。”
</br>
</br>天上飄起了夾著雪粒的細雨，寒風刮個不停，陳演雖是穿著皮袍，走在石道上，仍覺****針扎一般刺疼，寒氣直涌。
</br>
</br>前衙書房的窗寮被風吹得顫響，隱約可見得周襄天的身影在書房里來回走動，甚是不安。陳演慢慢推開書房，暖氣便涌了出來，房中燒著兩個大炭盆。
</br>
</br>周襄天不待陳演落座，便道：“大人，崔大人前兒在通州遇襲，受了重傷。”
</br>
</br>陳演皺眉，“仍是沒逃開……”慢慢在桌邊坐下，凝神想了半會，嘆了口氣，“他得罪了四爺——好在沒丟命。差人送些藥材過去罷。”又問道：“可知這傷何時痊愈?”
</br>
</br>周襄天揣摸著他這般在意崔浩的心思，卻拿不準他到底有何打算，只得就事答道：“在下召了替崔大人治傷的大夫問了，崔大人雖是底子厚，怕是要明年開春后方能痊愈。”
</br>
</br>陳演半晌沒有出聲，“要明年……”慢慢點了點頭，“明年便明年罷……”
</br>
</br>周襄天聽得此話，尋思了半晌，仍是沒得結果，只得說道：“大人，江蘇幫的船，借著私押私貨的名目，扣下了二十只。江蘇幫二當家已是從淮安向這邊趕來了。”
</br>
</br>“李二當家來了，就煩周先生周旋一二罷。船——放了罷。”說罷，陳演便站了起來，“粟娘身子不好，前頭就偏勞先生了。”
</br>
</br>周襄天見得他匆匆而去的背影，凝視思索，猛地醒過神來，想明白他這般行止的原由，頓時變了臉色，連連嘆氣。
</br>
</br>后宅里因著齊粟娘有了身子，整個冬天都是喜氣洋洋。到了臘八節，陳演特意讓七夕和枝兒到天津衛大洪寺里接了供佛的福德臘八粥，給齊粟娘添福。
</br>
</br>齊粟娘看著松子、榛穰、乳蕈、菱角米、瑣瑣葡萄熬成的八寶粥，連連搖頭，笑看著陳演，“當初在高郵，不過是花生、紅棗、栗子、江米，四村親友們便覺著上好了，今兒看著這個，過于精細了，到底是供佛的。”
</br>
</br>陳演笑著未說話，枝兒在一旁道：“奶媽，這粥原是分三等，奶奶說的老家熬的已算是二等粥了，舍給貧苦百姓的三等粥，自然更薄些。奴婢聽周先生說，漕上不少年老、無依、傷殘的水手，雖是有著漕幫養老，不至于凍餓而死，但也盡著那些薄粥過節呢。”
</br>
</br>陳演一愣，輕輕嘆了口氣，齊粟娘見他不樂，連忙舀了一勺粥送到他嘴邊， 陳演不由失笑，便也轉顏和她一塊兒喝粥說笑，這般齊樂融融過了新年，后宅里盡是歡聲笑語。
</br>
</br>而北京城里，卻是暴風聚雪。
</br>
</br>“皇上廢了太子！？”齊粟娘猛然從新燒的炕上跳了起來，嚇得枝兒連忙將她抱住，“奶奶，你有身子了！小心些！”
</br>
</br>七夕亦是驚得不輕，直待得枝兒連哄帶騙把齊粟娘按在炕邊坐了下來，方松了口氣，陪笑繼續道：“回奶奶的話，太子被囚在了咸安宮。皇上已是祭告祖廟，宣布廢太子了。皇上的圣旨里說……諸事皆因胤礽，胤礽不仁不孝，徒以言語發財囑此輩貪得諂媚之人，潛通消息，尤無恥之甚……”
</br>
</br>七夕知道齊粟娘的心意，一口氣兒把她想聽的，喜歡聽的說了個順溜，知曉齊粟娘聽不太明白這些文辭，一句一句地解說著。
</br>
</br>齊粟娘眼睛越睜越大，淚水越聚越多，到得最后，終是哭了出來：“哥哥——”
</br>
</br>枝兒知道這事兒沒法子勸，只得輕輕哄著，“奴婢知道奶奶心里頭一直有這事，大爺還一直沒有送回老家下葬。現下奶奶的心愿了了，大爺也該下葬了。”
</br>
</br>齊粟娘哭泣著點頭，“我就等著這一天，一直等著這一天……”突然間想起一事，猛然抬頭看向七夕，“現在的太子是誰？是……是八爺？”
</br>
</br>七夕連忙搖頭道：“回奶奶的話，皇上沒有再立太子，聽得京城里傳出來的流言，說是皇上以后都不立太子，一直要等到皇上駕崩的時候，才有密旨。”
</br>
</br>齊粟娘大喜過望，“皇上當真是圣明之至！”
</br>
</br>河道衙門里，春風吹開了滿園的紅梅。枝兒聽了齊粟娘的吩咐，剪了幾枝開得極好的梅枝，插了瓶，送到了前衙書房中。
</br>
</br>陳演看完手上的廢太子邸報，甩手擲于書案上，笑著對枝兒道：“奶奶送來的?”
</br>
</br>枝兒笑嘻嘻道：＂回爺的話，奶奶還請爺和周先生忙完公事后，早些回后頭，理兒正準備著席面呢。”
</br>
</br>陳演面上泛起微笑，打發了枝兒回去，趁著閑心賞玩紅梅。
</br>
</br>陳演見得今日的紅梅格外婀娜，笑著對周襄天道 ：“先生，看這紅梅如何？”
</br>
</br>“經了霜凍，越發清艷了。”周襄天心不在焉，不過掃了一眼，捋須笑道。他想著陳演暗中插手這些爺們的事兒，有些憂慮，勸道：“大人，太子雖是已廢，但四爺和十三爺此次亦受牽連。八爺日后的勢頭怕是難以相抗，大人切莫莽撞從事。”
</br>
</br>陳演伸手撫過紅梅的花瓣，只覺冰涼瑩潤，他搖了搖頭：“八阿哥羽翼已成，早已招了皇上的忌。這兩年皇上要壓制太子，還容得住他。現下太子已廢，皇上騰出手來，他的日子不會好過——我自不會去多此一舉。”嘆了口氣，“十三爺雖是受了冷落，不摻合這些事兒也好。”
</br>
</br>周襄天聽得他如此說，知曉他心中自有一番盤算，滿腹的擔憂便悄去不少，見得陳演賞梅，便也走到書桌邊細玩紅梅，笑道：“夫人必是歡喜至極，方才特意差人送了這梅枝來。”
</br>
</br>陳演滿臉是笑，“已是四五個月的身子，別驚著就好了。”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到了書桌后，看向周襄天，“先生可去看了崔千總的傷勢？”
</br>
</br>周襄天點了點頭，“已是在將養著，進進出出也是小心了許多。”
</br>
</br>陳演默默沉思，不經意伸出手指壓在紅梅花枝兒上，那梅枝經了外頭的寒凍，似是覺出他手中的暖意，便彎下了腰。陳演抬頭道：“如此說來，傷勢明春必會康復？”
</br>
</br>周襄天看著陳演，苦笑一聲，又是點了點頭，“確是如此。”
</br>
</br>陳演的手驀地收了回來，紅梅花枝兒彈身一動，許是要保住那一點點暖意，便微微顫動著，張牙舞爪了起來，“明春漕河開凍，五月江蘇漕船送糧上來回程時，凡是七百石以上的大船，一船不落，全扣下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