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梢頭,揚州的大街小巷依然人聲鼎沸。</br> 張燈結彩的春風樓門前車水馬龍,明亮如晝。喝醉醺醺的客人被龜公扶著送上馬車,板著臉故作正經的新客擦肩而過。辛苦勞作了一天的百姓好不容易結束一天的生活,對另一部分人來說,醉生夢死的一天才剛剛開始。</br> 一艘燈火閃爍,紅綢飄舞的華美樓船在春風樓四樓的窗戶前緩緩駛過,像一條璀璨的銀河,流淌在方方正正的什錦窗中。</br> 李鶩背對窗戶而坐,心不在焉地看著眼前不斷上演的歌舞表演,面前的銀箸夾過不少菜,但一口都沒進他的嘴里。</br> “李大人似乎對歌舞不感興趣?”白安季說。</br> “軟綿綿的,沒意思。”李鶩說。</br> 白安季一個眼神,侍立一旁的青樓龜公立即弓著腰迎了上來。白安季耳語句后,龜公趨步走出,沒一會,廳里嫵媚低緩的弦月就換成了激昂的鼓樂,身穿輕紗薄衣,腳戴金鈴的西域舞姬在輕快的樂聲中旋轉入場,裙袂飛揚,笑容張揚。</br> 在座的揚州士紳無不凝神注目,有的喝差不多的人,甚至跟著拍子輕輕拍起手來。</br> 白安季身子后靠,倚著黃花梨的椅背,目光不著痕跡地移向身旁的李鶩。</br> 后者毫不在意周遭目光,大大方方地打了個哈欠。</br> 白安季微微蹙眉。</br> 李鶩打完哈欠,『摸』了『摸』鼓起來的肚子,起身道:“我去方便一下。”</br> 龜公立即熱情地迎了上來:“大人可要小的帶路?”</br> “我知道怎么走,不用跟來。”李鶩說。</br> 他搖搖晃晃地出了門,左右看了看,似在辨認方向,然后往便所方向走去。等進了無人的便所,反手把門一關,李鶩懶懶散散,略有醉意的神態立即收了起來。</br> 他解開衣襟,一臉嫌棄地取下掛在里衣和外袍之間的油布袋,將里面的食物和酒水一并倒進了恭桶里,把油布袋『揉』了兩下,扔出了窗外,從袖中取出新的油布口袋掛上,重新系好外袍。</br> “……錢都不給就想占老子便宜,做娘的夢。”他自言自語道。</br> 理好衣襟后,李鶩把門一開,恢復了略有醉意的模樣,搖搖晃晃走出便所。</br> 一個腰肢纖細,胸前波濤洶涌的青樓女子同樣左搖右擺著朝他走來,臉上飛著紅霞,似乎已經醉不輕。李鶩她即將擦肩而過時,女子腳下一崴,身子向著李鶩撲了過來。</br> 好家伙!</br> 李鶩比先前的西域舞姬還轉得快,一個眨眼便閃到了一旁。</br> 青樓女子沒撲到支撐點,一個狗吃屎撲了出去,滾下樓梯,引起三樓客人的陣陣驚呼。</br> 李鶩探出樓梯看了一眼,確認那摔頭腦發暈的青樓女子沒摔殘摔死后,一臉莫名其妙地收回了目光。</br> 他繼續搖擺著,走回了白安季宴客的房間。</br> 宴請大廳里依然還在上演**的西域歌舞,金『色』鈴鐺在身材『性』感的舞姬腳上響個不停。李鶩一屁股坐回椅子,盯著那些移動的金鈴鐺看,認真琢磨著其中摻了金,能賣個錢——</br> “李大人在想什么?”坐在身旁的白安季忽然開口。</br> 李鶩把他心里想的老實說了出來。</br> “李大人又在說笑了。大人如今已是一方節度使,難道還能將個金鈴看在眼里?”</br> “小富由儉,大富由天。”李鶩說,“個金鈴鐺怎么了?積少成多嘛。”</br> 白安季沉默一會,說:“……李大人的『性』情,倒是很適合經商。”</br> “可不——不瞞說,老子前些年差點就做鴨致富了,要不是……”李鶩頓了頓,想起隨大娘舉著菜刀追殺他三條街的回憶,“算了,好漢不提當年勇。當個節度使還不錯——至少不用見著官服就跪來跪去。”</br> 李鶩的話讓白安季陷入了沉默。</br> 揚州白氏乃巨賈世人皆知,可他們有再多的錢,依然是卑微的商戶,即便是家貧如洗的窮書生,有底氣嘲笑他們一身銅臭。即便是天下豪富如何,一道皇命壓下來,他們不堪一擊的羽翼連家人保護不住。</br> 白安季沉默的空當,鼓聲停了下來,香汗淋漓的舞姬們紛紛停下舞步。舞姿容貌皆為上等的領舞舞姬步履搖曳地舉著酒盞朝李鶩走來。</br> “李大人斬殺偽帝,為大燕除去一個心頭大患,堪稱肱骨之臣。我諸位姐妹在樓中常常聽聞大人英勇跡,對大人傾慕已久,這一杯,奴家代諸位姐妹敬大人,還望大人不要推拒才是。”金發碧眼的西域舞姬說著流利的官話,媚眼如絲地看著李鶩。</br> 李鶩視若不見,揮手道:“不喝了,再喝吐出來壞了大家興致——不好不好。”</br> “大人,就這一杯——”舞姬一臉委屈,嬌滴滴地說,“大人真地狠心拒絕奴家?”</br> “我有什么狠不下心的?”李鶩吃驚道,“我們很熟嗎?”</br> 舞姬一窒,臉上的笑容搖搖欲墜。</br> “李大人既然不想喝,就下去吧。”白安季說。</br> 舞姬看了白安季喜怒不辨的面龐一眼,猶猶豫豫地站了起來。</br> “既然大人不勝酒力,奴家就不勉強了,下回有機會,再……啊!”</br> 舞姬手一抖,酒盞里的『液』體倏地朝李鶩身上撲來。</br> 李鶩始料未及,被她手里的酒潑濕了胸口。</br> “大人恕罪!奴家不是有意的!”舞姬如無骨紅蛇跪倒下去,泫然欲泣地抬頭看著李鶩。</br> “笨手笨腳的,滾下去!”白安季沉聲開口,舞姬就像早有準備一樣,立即爬起來,頭也不回地溜出了大廳。</br> 李鶩皺眉看著胸前的水跡。</br> “來人——還不帶李大人找個廂房換身干凈衣裳?”白安季說。</br> 龜公立即點頭哈腰走了上來:“大人——”</br> “不用了。”李鶩馬上說,“我帶了春夏秋冬四套衣裳過來,就在馬車里,我去去就回。”</br> 不待白安季說話,他已起身往外走去,留下目瞪口呆一桌人,看著他的背影走出大廳。</br> 這一晚,整個春風樓的姑娘好像都被李鶩的英姿吸引,如狂蜂浪蝶一般源源不斷地往他身上撲飛。</br> 李鶩如西域舞姬一樣,用靈活的步伐語驚四座的回應躲開這些殷勤。</br> 想要白白占他便宜?想都別想!</br> 好不容易迎來了后半夜,不少人『露』出倦意,還有喝大醉的人忍不住伏在桌上打起了鼾聲。明的暗的美人計輪番上演,李鶩始終無動于衷。白安季從一開始的胸有成竹,到后來都灰心麻木了。</br> 環肥燕瘦全都上了一遍,江南稍微有名一些的美人今晚都在春風樓了。依然沒有一個能拿下李鶩。</br> 這還是正常男人嗎?</br> 他嚴重懷疑,外甥女找了一個有難言之隱的男人。</br> 不管如何,父親想的美人計確實沒用。不管真的假的,李鶩就是把他人眼中的明珠當魚眼珠子,不屑一顧。</br> 酒宴終于進入尾聲。</br> 李鶩前后換了三個油布口袋,總算帶著他完好無損的清白坐上了回家的馬車。</br> 他哼著小曲,翹著二郎腿,張牙舞爪坐在馬車里,一想到白安季那張板到麻木呆滯的臉就覺十快意。</br> “停停停——”他敲了敲車門道,“去路邊給我買四斤酒來。”</br> 駕車的小廝連忙停下馬車,徒步跑去最近的酒肆給車里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大爺買來了四斤燒刀子。</br> 李鶩揭開壇蓋,大口喝了一口,嗓子眼里發出過癮的嘶嘶聲:“……還是這酒夠味!”</br> 馬車這才緩緩向前駛去。</br> 他翹著二郎腿,一邊喝著懷里的燒刀子,右手推開車窗,愜意地瞇著眼眺望夜幕下的揚州。</br> 這地方好啊。</br> 要不,以后退隱山林,干脆退隱到揚州的山林來?</br> 不當官了,左右無,還是得把隨大娘的**秘方搞來做鴨子,總不能坐吃山空……他還要讓沈珠曦吃好喝好有用不完的屁股紙呢。</br> 遙想著未來發家致富的路徑,李鶩的神思越飛越遠。</br> 殊不知,一輛冒夜進入襄州的馬車,停在了李宅門前。寬衣大袖的傅玄邈踩著馬凳下了車,在無數兵卒的護衛下,大步走進了被強行破開的大門。</br> 有不知情的鄰人『揉』著眼睛鉆出家門,看著隔壁密密麻麻的火把。</br> 一名兵卒朝他呵斥道:“看什么看!軍情緊急,來的是參知政事大人!”</br> 鄰人連忙縮回了頭,唯恐惹禍上身。</br> 遼闊靜雅的后宅庭院里,傅玄邈站在一棵已經枝繁葉茂的桂花樹下,一言不發地看著頭頂的桂葉。</br> “公子……李鶩不在府中。”燕回快步前來,單膝跪地稟告,“但我們發現了另外一人……”</br> “誰?”傅玄邈聲音平靜。</br> “揚州白氏的公子,白戎靈。”</br> 傅玄邈古井無波的神情終于起了一絲波瀾。</br> 他從桂花樹上收回視線,越發冰冷的目光落向正在被人推搡前來,滿面驚恐的白戎靈身上。</br> 白戎靈還沒走到傅玄邈面前,發軟的雙膝就不由自主地撲通一聲跪倒了。</br> 爹啊!爺啊!們在哪兒啊?不要讓他一個人面對臉『色』這么可怕的傅玄邈啊!</br> 他這是造的什么孽?!</br> 第一次來襄州,吃了大半個月的紅燒肉;第二次來襄州,直接被親爹拿來做人質,睡到半夜被人從床上揪起,還沒清醒就被推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人面前——</br> 白戎靈在心里發誓,他這輩子再不要來襄州了!</br> “妹、妹夫……”白戎靈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結結巴巴道,“、來襄州吃燒雞啊?”</br> .m.w.com,請牢記:,.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