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珠曦做了一個噩夢。</br> 襄陽城破,火光沖天,遼軍沖入城內燒殺□□,她熟悉的人們一個個死在眼前,她卻同皇宮淪陷時一樣束手無策。</br> 在夢里,她流干了眼淚,嗓子也喊啞了。</br> 只有她一人活了下來。</br> 尸山血海中,一個提著頭顱的人正往前走去,她以為是大勝歸來的李鶩,不斷大喊著向他奔去,好不容易,那人停下腳步,轉身望來,卻是一張清冷高貴的容顏。</br> “曦兒,為什么要背叛我?”他輕聲道。</br> 他手中所提,是李鶩的頭顱。</br> 徹骨的涼意涌上心頭,沈珠曦在那一瞬猛地驚醒。</br> 室內光線昏暗,幽幽的月光從虛掩的窗戶外映進,在虛空中投下一條銀色光帶。</br> 李鶩在光帶中看著她,沾著淚珠的指腹從她眼角移開,輕聲道:</br> “做噩夢了?”</br> 沈珠曦怔怔地看著他,強烈鼓動的心跳慢慢平息下來。</br> 只是夢。</br> 只會是夢。</br> “……什么時辰了?”她一開口,聲音帶著沙啞。</br> “你睡了一天一夜?!崩铤F說。</br> 沈珠曦一驚,急著想要起身:“襄陽——”</br> “已經沒事了,”李鶩按住她的肩膀,重新讓她躺回床上,“你守住了襄陽?!?lt;/br> “我……”</br> 沈珠曦說不下去了,她的視線被劫后余生的淚水充盈。</br> 她做到了。</br> 她阻止了慘劇的再一次上演,她真的做到了!</br> “你做得很好?!崩铤F再次用指腹輕輕擦拭從她眼角溢出的淚水,輕聲道,“不會有人做得比你更好了。”</br> 沈珠曦動了動手指,察覺一絲異樣。她抬起雙手,發現十指都纏著干凈的紗布。</br> 顯然是李鶩在她睡著的時候,替她處理了雙手的傷勢。</br> 他穿著常服,像是一夜未睡。</br> 昨夜從戰場歸來,幾日幾夜沒有合眼的沈珠曦不知怎么就昏睡了過去。她還沒有來得及問清他是怎么趕回來的,有沒有受傷。</br> 想到此處,她心急如焚,急切道:“你有沒有受傷?”</br> “小傷而已。”</br> 李鶩拉下袍領,露出一條細如絲線的傷痕。</br> 雖然只是皮肉傷,如他而言小傷而已,但傷在此處,實在驚險,若是有個萬一,豈不是喪命當場?</br> 沈珠曦忍不住伸手撫摸:“這是怎么弄的?”</br> “收服商州時,我用鎮川軍虎符為誘餌詐降,在接風宴上殺了叛亂的都尉霍思廣——這是那時留下的?!?lt;/br> “……很兇險?”沈珠曦一臉擔憂。</br> “放別人身上是兇險,輪到我就是輕輕松松。”李鶩故作輕松道,“你給老子掙面子,老子難道還能叫你丟臉?”</br> “你既拿了虎符,那鎮川節度使……”</br> 李鶩沒有直接回答,但他沉默的目光,已經讓她明白了答案。</br> “襄州借了那么多銀糧,為什么還會……”</br> “修堰堤的民夫的確分到了規定份額的口糧?!崩铤F說,“可這些口糧,大多都沒有進入自己的肚子里。”</br> 沈珠曦神色不解。</br> “民夫們把一日得到的口糧節省下來留給妻兒,寧愿勞累了一天之后繼續捱饑受餓。堰堤上的民夫不斷猝死,累積到一定的界限后,終于引發了全民暴動?;羲紡V早就不服許攸,趁機揭竿而起,迅速控制了商州?!?lt;/br> 沈珠曦啞口無言,胸口沉甸甸的。</br> 許攸并非貪官污吏,時間也證明他當初強趕工期的正確。雨季如期而來,而商江堰在河水暴漲之前修好,挽救了難以計數的生命。</br> 許攸卻因此而死。</br> 他本不是暴吏,卻走上了暴吏的結局。</br> 時也,命也。</br> “沈呆瓜……”李鶩握著她受傷的右手,低聲道,“對不起,我來晚了。”</br> “你趕上了?!鄙蛑殛負u了搖頭,左手指尖撫上李鶩受傷的脖頸,“你來得一點都不晚?!?lt;/br> 這條傷口,證明他的努力,在他豁出性命的前提下,他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了襄陽。</br> 死里逃生后,還有機會一家團圓,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賜。</br> “你會不會怪我沒有及時趕回來援助襄陽?”</br> 沈珠曦吃驚道:“我怎么會怪你?你要是冒冒失失地趕回來,那我給你默寫的那些兵書,豈不是都白寫了?”</br> 襄陽被困,城里的人插翅難飛,李鶩即便想回援,又要如何回援?</br> 兩萬精疲力盡的襄州軍對上最少七萬養精蓄銳的遼軍,別說野戰,就是突圍入城恐怕也不太樂觀。</br> 若是派單騎突圍,就算能進來,遼軍心生警惕后加大圍堵力量,也只會成為新增的一只甕中之鱉。</br> 更何況,遼軍兇殘,每次得勝后都會在城中大肆燒殺劫掠,搶劫富戶,強占美人——讓沈珠曦放下這一城全身心信賴她,一同協作作戰的百姓逃走,她怎么做得到?</br> 李鶩沉默片刻,說:“這種亂世什么時候才會是個頭?”</br> “偽帝已經死了,天下很快就會安定的?!鄙蛑殛匕参康?。</br> 實際上,她的內心卻在打鼓。</br> 偽帝死了,天下真的會安定嗎?</br> “……希望如此。”李鶩握緊她的手,“等天下安定,我就請燕帝將我外放到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我們做一對快活的土霸王,就跟那池塘里的肥鴨一樣,想吃吃,想喝喝,想睡覺就睡覺——不用每日點卯,也不用擔心誰來偷家。你想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lt;/br> 沈珠曦被他的描述逗笑,說:</br> “好,等天下平定,我陪你做一對土霸王?!?lt;/br> 兩人目光對視,李鶩咧嘴一笑,沈珠曦跟著不禁露出笑容。</br> 羞怯涌上她的心頭,她移開視線,掙扎著要從床上坐起。</br> “你要做什么?”李鶩把她扶了起來。</br> “我幾日沒洗澡了,我要……”沈珠曦低頭一看,忽然發覺自己穿的褻衣褻褲。</br> 沈珠曦瞪大眼睛看向李鶩。</br> “是媞娘幫你擦了擦身子。”李鶩揚眉道,“你不同意,老子不敢脫你衣服。”</br> 沈珠曦松了口氣。</br> “我要去浴室洗澡……”</br> 李鶩扶著她站了起來,沈珠曦走了幾步,他還跟著。</br> “你不用送我過去,我叫媞娘便好?!鄙蛑殛爻泽@道。</br> “誰說是送你了?”李鶩說,“順路而已,我也沒洗澡,一起洗唄。”</br> 沈珠曦懷疑自己的耳朵。</br> “那浴池大著呢,再加一個我也不擠?!崩铤F鎮定自若,嚴肅道,“襄陽剛撐過一次大戰,什么都要省著來,我們洗一個池子,正好節省——”</br> “我洗過了你再來!”沈珠曦紅著臉打斷他的話,把他胸口一推,逃也似地沖出了臥室。</br> 李鶩看著沈珠曦的背影,遺憾地嘖嘖兩聲。</br> “該呆的時候不呆,不該呆的時候比誰都呆??傆幸惶臁献右涯悴鹣聛沓赃M肚子。”</br> ……</br> 十幾匹通體漆黑的駿馬在一間高門大院前停了下來。</br> 為首一人翻身下馬,拿著一個木盒神色匆匆地進了大門。</br> 木盒幾經轉手,終于來到傅玄邈的桌前。</br> 燕回小心打開鐵鎖,抬起盒蓋。偽帝的頭顱靜靜躺在盒子里,斷口的血跡已經干涸,褪色成污水般的數道暗痕。</br> 數種祛味干燥的藥材填滿頭顱和木盒之間的空隙,盒中的偽帝大睜雙目,死不瞑目,驚恐是殘留在他臉上的最后一個表情。</br> “果真是偽帝?!毖嗷爻泽@看向傅玄邈。</br> 原以為偽帝最后會死在公子手里,沒想到,名不經傳的襄州知府竟然誤打誤撞,真的斬殺了偽帝。</br> 傅玄邈青衣金帶,烏發玉簪,神色冷淡坐在桌前。</br> 黯淡的月光從左側窗戶照進,化作皎潔輕綃披在他瘦削筆直的肩上。傅玄邈不辨喜怒的目光落在偽帝空洞麻木的瞳孔上,輕聲道:</br> “……送去父親那里吧。”</br> 燕回一個眼神,簾后走出一個沉靜如木偶的婢女,她小心翼翼接過木盒,轉身走出了書房。</br> 一個時辰后,屋外有人來稟——傅汝秩到來。</br> 傅玄邈起身外出相迎,燕回則自覺離開了書房。</br> “父親——”</br> 傅玄邈剛要跪下行禮,傅汝秩就先一步把他扶了起來。</br> “蟬雨不必多禮?!?lt;/br> 傅玄邈知道他來這里是為了什么,卻還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把他迎進書房,恭敬道:“父親神色匆匆,不知發生了何事?”</br> “襄州知府李主宗馬下斬殺了偽帝,就在剛剛,偽帝的頭顱隨襄州知府來信一齊送到了府上。我確認無誤后,已經呈交給了陛下?!?lt;/br> 傅玄邈皺眉道:“此事竟然是真的?!?lt;/br> “消息幾日前傳到杭州時,我還以為是誤傳,沒想到偽帝當真是被李主宗親手斬下的。陛下聞言龍顏大悅,直說要重賞此人?!备等曛壬裆?,“若非我言明利害,苦口婆心勸說,此時封賞的旨意已經下去了?!?lt;/br> “陛下想要如何封賞?”</br> “陛下想召到御前再行定奪,依我看,恐怕最次也是一個定國將軍?!?lt;/br> “此事恐怕不能服眾?!备敌爿p聲道。</br> “是啊,此人能斬殺偽帝,完全是誤打誤撞,說是偽帝自己送上門的也不過分。若是大肆封賞此人,同品級的官員定然不服。我勸陛下按大燕遵循舊制,按律定功行賞,卻被陛下認為是居心不良,雖然最后打消了陛下重賞的念頭,也讓君臣不歡而散。”傅汝秩嘆了口氣,無奈道,“陛下這是聽信了他人的讒言,對我傅氏隔閡頗深啊。”</br> “先帝在位時,就數次借旁人之手打壓傅氏,陛下如此——”傅玄邈神色淡淡,“不過是一脈相傳罷了?!?lt;/br> “……偽帝攻入京城,陛下匆忙南逃。途中數次九死一生,是我傅氏攘外安內,奔波調停。陛下登基不久,根基不穩,若真有心變天,還會等到現在?”傅汝秩說,“我捫心自問,從未有過不臣之意。無論是對陛下,還是對先帝……我傅汝秩都問心無愧?!?lt;/br> 傅玄邈垂下眼,低聲道:“父親一片忠心,只可惜陛下不能明晰。”</br> “罷了……”傅汝秩神色憂煩,不愿再繼續這個話題。他抬眼看向傅玄邈,道:“李主宗此次立下大功,你覺得該如何賞?”</br> “賞重了,有置律法規章為無物的嫌疑,賞輕了,又會寒了有功之人的心?!备敌阏f,“父親覺得,鎮川節度使一職如何?”</br> “可!”傅汝秩說,“李主宗正在襄州任職,讓他升任鎮川節度使,即是破格升遷,又在情理之中。有了許攸的前車之鑒,鎮川節度使遲遲找不到合適人選,讓李主宗填補這個缺,可算解決了兩難的問題。我這就寫封折子,晚些遞給陛下——”</br> “父親?!毕s雨起身,叫住正欲離開的傅汝秩。</br> 傅汝秩停下腳步,關切地朝他看來:“蟬雨還有何事?”</br> “天下一統后,我想借助皇榜的力量,在每一個州,每一個縣,嚴密地搜查越國公主的蹤跡。陛下對我傅氏疑忌頗深,本就不愿這樁婚事成真,恐怕不會輕易松口答應,到時還需父親助我一臂之力?!?lt;/br> 傅汝秩看著他,沉聲道,“所有事情,為父都能退讓。唯有此事……你放心吧,此事,我會說服陛下。無論生死,越國公主都是我傅家認定的兒媳?!?lt;/br> 傅汝秩神色微變,漸漸柔和下來的目光看著眼前昆山片玉般的人,神色中閃過一抹悲色。</br> 他是他僅有的孩子。</br> 他是他一生功績中最大的驕傲。</br> 如果說活到今日,生活里還殘留著什么念想,那就是他親手教出了一個名揚天下,玉潔松貞的天下第一公子。</br> 他盼著他長大,成親,生子,擁有他不曾擁有的幸福。</br> “蟬雨……你是為父唯一的孩子。”傅汝秩神色堅定,一字一頓道,“為父絕不會讓你重蹈覆轍?!?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