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珠曦曾以為國破家亡是上天對她的最大磨難,險些被一泡尿憋死則是命運(yùn)給她的最大考驗,當(dāng)她被人從書櫥里救出后,這磨難和考驗怎么也該結(jié)束了,萬萬沒想到,這竟然只是開始。</br> 一開始,沈珠曦對因她拒絕野外方便而帶著她回了自己家的男人充滿感激,但這感激來得快,去得也快,在她來到所謂便所的地方后,這感激立即消散了小半。</br> “這……這就是更衣的地方?”沈珠曦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實,顫聲發(fā)問。</br> 一個四面漏風(fēng)的茅草亭子,一扇搖搖欲墜的腐朽木門,還沒靠近就傳來的惡臭,這就是她感受到的全部。門還沒開,沈珠曦已經(jīng)停下腳步。</br> “你看這像吃飯的地方?”男人毫無同理之心,仿佛意識不到門后是個多么可怕的地方,不等沈珠曦拒絕便一把拉開了搖搖欲墜的木門。</br> 茅草屋里的深坑毫無預(yù)兆沖入沈珠曦眼里,僅僅一眼,她就魂飛魄散地逃開了視線。</br> 那是比地獄更地獄的地方!</br> 撲鼻而來的異味,圍繞坑洞飛舞的蒼蠅,角落蠕動的小蟲,橫在坑洞上的兩塊發(fā)黑的木板,還有坑邊不明來源的水跡,坑底一瞥而過的東西——種種跡象都讓她雙腿發(fā)軟,魂不附體。</br> “干屎橛在墻上掛著。”男人說。</br> “……干、干屎橛?”</br> 這是一個聽起來就充滿不祥的名字,沈珠曦覺得下一刻就要暈過去了。</br> 男人說:“擦屁股的。”</br> 沈珠曦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進(jìn)茅草亭子的了,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解開裙帶蹲下來的,她只記得,走出茅草亭子的時候,她靈魂的一部分,永遠(yuǎn)留在了草亭子里,她帶走的,只有無法示人的瘡?fù)春蜐M眼淚水。</br> 男人就站在離茅草亭有三四丈遠(yuǎn)的地方,背靠著小屋簡陋的抹泥薄墻,似乎等得無聊了,正踢著腳下的石子。</br> 此前她一心都在解決內(nèi)急上,現(xiàn)在沒了小腹上的壓迫,她終于有心思看清他長什么樣,但這一看,卻讓她大為吃驚。</br> 他低著頭的側(cè)面竟像在哪兒見過。</br> 聽到沈珠曦的腳步聲,男人抬頭看來,一對走勢凌厲的眉毛又黑又濃密,黑壓壓的睫毛下是一雙比普通人更亮的眼眸,筆直有神,盯上誰都一眨不眨,被他瞧上一眼,就像被什么野獸盯上了一樣。</br> 沈珠曦被那野性十足的眼神嚇了一跳,心里那一絲來歷不明的熟悉也跟著煙消云散——如果她見過這樣野獸般的眼神,是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更何況,她此前從未出過宮,不可能見過用干屎橛的人。</br> 看來,她的靈魂還留在茅草亭里。</br> 沈珠曦朝他走了過去,盡管早已知道答案,她還是忍不住抱著一絲希望問:</br> “有凈手的澡豆嗎?”</br> 出人意料,男人竟然說:“有。你在這等著。”</br> 沈珠曦滿心澡豆,抬著似乎熏染了茅草亭臭味的兩手,看著男人沿著小徑大步往前走去,很快就繞進(jìn)了小屋的前方。</br> ……</br> 籬笆圍起來的小院子里,左臉有大片紅色凹陷的青年正蹲在粗壯的桂花樹下,仔細(xì)地觀察撈上來的書櫥。</br> 人高馬大的漢子縮著手腳蹲在他身邊,直勾勾地盯著他搗弄的書櫥。</br> “三弟……能賣多少錢?”漢子問。</br> 青年頭也不抬道:“三弟不能賣錢。”</br> “你騙人,大哥說能賣錢,賣很多錢。”漢子怒目道。</br> “柜子能賣錢,但三弟不能賣錢。是你自己沒問清楚,不能怪我騙人。”</br> “你明明知道我說的啥!”漢子又氣又委屈。</br>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你自己得把話說清楚。”青年站了起來,用腳尖輕輕踢了踢書櫥的支腳。“這柜子,至少值五百兩。”</br> 他以前從沒見過這么奢侈的柜子,從里到外用的都是金絲楠木,書櫥兩邊還有栩栩如生的龍首,明顯是宮中御用。這樣一個書櫥,五百兩已經(jīng)是保守估計。</br> 只可惜大哥把鎖頭砍壞了,不然價格還要更高。</br> “豬肉一斤六文,牛肉一斤四文,五百兩銀子,夠我吃,吃,吃……”漢子滿臉喜色,掰著十根手指數(shù)來數(shù)去,喜色逐漸變成苦臉。“夠我吃多久啊五百兩?”</br> 青年沒理他,向著屋后小徑走了過去。</br> “大哥!”</br> 李鶩從屋子后走了出來,徑直走入了屋內(nèi)翻箱倒柜。</br> “大哥,你找什么呢?”青年跨過門檻。</br> “你看見我的澡豆了嗎?”李鶩頭也不抬地說。</br> “澡豆?大哥不是不用這些東西嗎?”</br> “不是我用。”</br> 青年明白了,疑惑道:“大哥何必這么麻煩,隨便搪塞她兩句不就好了?”</br> 李鶩說:“放著也沒用。”</br> “大哥是看上這個女人了?”</br> 李鶩找到壓箱底的澡豆了,那還是他幾年前收賬收來的零碎玩意,也不知道幾年過去了,還能不能用。</br> 他把紙包的澡豆放到鼻子前聞了聞,沒聞到異味。</br> “大哥,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青年說。</br> “聽見了。”李鶩站了起來,越過他往外走去:“沒影兒的事,別亂想。”</br> 李鶩大步回到小屋背后,那女人還站在原地等他,小心翼翼地抬著雙手,好像手上沾了什么臟東西似的,可那手白白嫩嫩,在日頭下簡直要發(fā)出光來,哪里有什么污跡。</br> 李鶩拿出澡豆,她欣喜的目光在觸及紙包里的東西后僵了下來。</br> “這是什么?”她問。</br> “澡豆。”</br> 她不再說話,但那失望的目光明晃晃地說著“這也叫澡豆?”</br> 在她拈著澡豆,就了一點木桶里的水搓手時,李鶩站著觀察她的模樣。其實他之前觀察的已經(jīng)夠多了——剛出書櫥時的倉皇無措;見到茅廁時充分表達(dá)抗拒的全身;游魂似的晃出茅廁,臉色白得好像下一刻就要倒下,卻還有心思找他要澡豆;還有現(xiàn)在,這好像有誰逼她把手伸進(jìn)泥巴水里搓手的痛苦表情。</br> 她也太好懂了。</br> 李鶩好奇的是,她是怎么在宮廷那種吃人的地方活到現(xiàn)在的。</br> “我叫李鶩。”他說:“你叫什么?”</br> 沈珠曦正在和那不知什么東西磨成的粉末作斗爭,條件反射答道:“沈珠曦。”</br> 還好她的閨名沒幾個人知道,天下姓沈的也不止皇室一家,眼前的男人并未起疑。</br> “你是從皇宮里出來的?”</br> 沈珠曦胡亂點了點頭。</br> “你怎么被鎖在柜子里?”</br> “我、我有一個姐姐……”沈珠曦謊話開了頭,剩下的謊話就如流水那樣自然地涌了出來。“我們一起在宮中當(dāng)差,叛軍攻入皇宮后,姐姐為了讓我逃出去,把我鎖在柜子里,推進(jìn)了一條通往城外的暗河。”</br> 沈珠曦洗掉了手上滑膩膩的感覺,不好意思再向他要干凈的手巾了,她直起腰,目光從他臉龐擦過,避免直視男子的目光。</br> “李公子……你可知道,宮里怎么樣了?”</br> 李鶩不答反問:“你要喝水嗎?”</br> 他不提還好,一提,沈珠曦覺得嗓子眼都要冒出火來。</br> “多謝李公子。此次救命之恩,我必當(dāng)銘記,若我——”</br> 沈珠曦話沒說完就被李鶩給打斷了。</br> “別叫公子。”他皺起眉頭,在手臂上搓了一把。“老子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br> 沈珠曦一口氣梗在喉嚨里,差點把自個送走。</br> 世上竟有如此粗俗之人!</br> 她不但是頭回聽人自稱老子——還是在她面前自稱老子,沈珠曦以前接觸的人,誰不是對她恭恭敬敬?即便不看在她公主的身份,也要看在她即是女人,又是未婚少女的身份——試問誰會對一個小姑娘自稱老子?</br> 只有話本里的地痞流氓才會這樣!</br> 短短片刻,李鶩在沈珠曦心里的印象就跌到了谷底。</br> 沈珠曦擠出笑臉:“那我如何稱呼才好?”</br> “名字起來就是叫的。”他說:“直接叫名字。”</br> 沈珠曦嘴角的笑在抽筋。</br> “好,李鶩。”</br> 沈珠曦心急皇宮里的情況,但她的身體也確實撐到極限了。她跟著李鶩回到前面正堂,發(fā)現(xiàn)和她一道回來的另兩個男子已經(jīng)不見了。她隨李鶩走進(jìn)屋,李鶩叫她坐下稍等。</br> 沈珠曦等他轉(zhuǎn)過身后,立即用手指抹了把灰撲撲的長凳。說是長凳也抬舉了,這分明就是三根木頭組成的破架子。</br> 還好,灰撲撲是木頭的顏色,上面并不臟。沈珠曦仍不放心,坐下的時候,大半個身體都留在了長凳外,只留一點,虛虛坐在凳子上,好有個身體支撐的地方。</br> 李鶩離開沒一會,端著一個盆兒回來了。</br> 是真的盆,素瓷盆,乍一看,比沈珠曦的臉還大。</br> 沈珠曦呆呆地看著盆里晃蕩的清水,閉口不言,假裝鎮(zhèn)定。她不相信世上有人竟然會用盆來倒水待客,這盆一定另有他用,有什么用她不知道,反正不可能是給她喝水用的。</br> 這時候一定不能慌,要鎮(zhèn)定,否則就會像“澡豆為飯”里的王敦一樣,要淪為大家笑柄。</br> 沈珠曦的鎮(zhèn)定,在李鶩將盆推到她面前的時候破裂了。</br> 李鶩說:“喝啊。”</br> 沈珠曦渾身都僵硬了。這時候,她也忘了什么不可與外男對視的規(guī)矩了,她轉(zhuǎn)動干澀的眼珠子,近乎呆滯地看著眼前的男人。</br> “我……喝?”</br> “是啊。”李鶩理直氣壯道:“你不渴嗎?”</br> 渴,當(dāng)然渴。但不是這種渴法。</br> 沈珠曦和面前的瓷盆對峙了許久,終于伸出膽怯的手,試探著扶住了瓷盆的兩邊,膽戰(zhàn)心驚地把嘴湊了過去。</br> 李鶩絲毫不懂避嫌,在她吃力地稍稍端起瓷盆以便喝水的時候,他就在一旁睜著眼睛看。</br> 精神勁十足的目光落在沈珠曦頭上、臉上,就像一簇生機(jī)勃勃的火焰,燒得她即使看不見他,臉上溫度也飛快上升。</br> 滿滿一盆水,沈珠曦喝了三分之一就再也喝不下去了,她放下瓷盆,覺得茅草亭里失去的半邊靈魂又回到了身體里。</br> 她自知這里的手巾估計還沒她在宮里的擦腳巾干凈,喝水的時候特別小心,現(xiàn)在只需抿一抿嘴唇就可處理干凈,她抿嘴唇的時候,李鶩還盯著她看,沈珠曦心里又惱又怒,越發(fā)覺得他是個無禮的人。</br>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沈珠曦壓下不快,好聲好氣地問:“公……李鶩,你可知道宮里如今的情況?”</br> “鄉(xiāng)下地方消息不通,說什么的都有。”李鶩說。</br> 沈珠曦一愣:“鄉(xiāng)下地方?”</br> “這里是金州魚頭縣。”李鶩睨著她,輕飄飄地說出一個于沈珠曦而言極其重磅的消息:“離京城有百里之遠(yuǎn),你不知道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