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頭縣已經百來年沒有遭受過戰爭的洗刷了。</br> 一朝遇敵,毫無還手之力。</br> 四面八方都是哭喊和慘叫聲，暴戾嗜血的兵卒追趕在他們身后，貪婪地收割著戰利品。</br> 河柳堂掌柜帶著家眷拼命往城門方向逃,身后三個手握大刀的兵卒緊咬著追趕。</br> “站住！”厲喝聲遙遙傳來。</br> 站你娘！</br> 河柳堂掌柜跑得氣喘吁吁,仍有精力在心里把這些兵匪罵了個祖宗十八代。</br> 他放棄了平日的文化人作態,任發髻歪著倒著，左手拉著八歲的兒子，右手扯著孱弱的妻子，一刻不停地拔腿飛奔。</br> 妻子常年困居內室,跑了這么一段路已經是她的極限。</br> 她白著一張臉，掙脫他的手,往他背后用力一推：</br> “別管我了……帶孩子先走！”</br> “你想都別想！”</br> 河柳堂掌柜咬牙把她扛到單薄的肩上，使出吃『奶』的力氣往前逃去。</br> 八歲的兒子懂事地緊緊牽著他的手,努力跟著他的步伐。</br> 左右都是負重,河柳堂掌柜再拼命也快不過追兵的腳步，他飛快轉著腦筋，拉著兩個家人突然轉道，沖進了一旁的布莊。</br> 布莊早已人去樓空。</br> 他徑直跑進后院,在堆滿染缸的空地前拉住想要繼續往后門沖的兒子,自己上去一腳踢開后門后，又回到兩人身邊,匆匆對妻子交代：“你們找個染缸藏進去,快！『亂』軍離開前都不要出來！”</br> “那你呢？！”妻子含淚拉著他的手。</br> “我去前面擋一擋！”河柳堂掌柜掙開她的手,頓了片刻，一向精明的臉上罕見地閃過一抹溫情，“……好好照顧我們兒子，下輩子我們再做夫妻。”</br> “相公——”</br> 河柳堂掌柜捂住她的嘴,把滿臉淚痕的她往染缸處一推，毫不猶豫地轉身跑了回去。</br> 三個兵匪剛好走入布莊大門。</br> 河柳堂掌柜拿起柜臺上的裁布刀，一臉凝重地擋在后院入口。</br> 三個兵匪似乎是覺得他螳臂當車的行為很可笑，『露』出了高高在上而游刃有余的邪惡嘲笑。</br> “女的給你們，那個小的留給我。”最高最壯的一個兵匪拿高大刀，五指先松開再捏緊，抬腳朝河柳堂掌柜走來。</br> 退不能退，只有一條路可走。</br> 河柳堂掌柜大吼一聲，高舉裁布刀，抱著必死的決心向兵匪率先沖去！</br> 只要能讓妻兒生還，他這條老命不要也罷！</br> 河柳堂掌柜還沒沖到高壯兵匪面前，就被他一腳踹中腹部，身不由己地后摔出去。</br> 高壯兵匪握著血跡未干的大刀，朝河柳堂掌柜走來。</br> 直到此刻，三個兵匪也沒有對河柳堂掌柜說過一句話。</br> 人只能和人對話。</br> 在他們眼中，此刻的河柳堂掌柜根本算不上人。</br> 像他這樣毫無還手之力，只能徒勞無功的逃跑、掙扎、或者跪地哭求的人，他們已見過無數次，也殺過無數次。</br> 殺人殺多了，和殺豬殺多了沒什么不同，都會麻木，都會異化刀下的生命。</br> 他就不再是人。</br> 只是結出米粒的麥稈，只是裝載財寶的箱奩，和人毫無關系，殺他不比切菜砍瓜艱難。</br> 高壯兵匪一腳踩上河柳堂掌柜握刀的手腕，在他的慘叫聲中踢走了裁布刀。</br> 死到臨頭，說不恐懼是騙人的。</br> 但是想到還在后院躲藏的兒子和妻子，河柳堂掌柜心中就充滿勇氣。</br> 他大吼一聲，翻身抱住高壯兵匪的右腿，狠狠一口咬了上去。</br> “你找死——”</br> 高壯兵匪吃痛，提起大刀朝他毫無防備的后背砍去。</br> 嗖——</br> 一支弩/箭刺穿了他的手掌，高壯兵匪發出了比先前河柳堂掌柜還大的慘叫。</br> “誰？！”</br> 兩個兵匪這才驚覺有敵人靠近，急忙轉身回防，迎上的卻是透心涼的一擊。</br> 李鶩抽出鮮血淋漓的刀，帶出一股熱血淅瀝瀝落在地上。他看也不看，轉手割開了側方朝他撲來的敵人喉嚨。</br> 高壯兵匪想要回撲，胸口再中一支弩/箭。</br> 布莊洞開的大門外，李鵲騎在馬上，手里拿著一把弩/弓，向著街道前方『射』出兩箭。</br> 兩聲慘叫接連從院外響起。</br> 李鶩走到倒在地上，掙扎著想要逃跑的高壯兵匪身前，手起刀落，輕松了解了他的『性』命后，走到了河柳堂掌柜面前。</br> 河柳堂掌柜大難不死，眼中不由自主涌出熱淚。</br> “老魯頭，好久不見，想不想我？”</br> 李鶩蹲了下來，雙手自然搭在膝蓋上，神情散漫地看著流淚不止的河柳堂掌柜。</br> “想——想死你了。”河柳堂掌柜抹著眼淚，大力點頭。</br> “既然這么想我，以后我家的屁股紙——”</br> “不要錢！”河柳堂掌柜擲地有聲道。</br> “好！你有情，我也有義——”李鶩拍了拍他的肩膀，扯著他無力的身體站了起來，“走吧，你老婆孩子在哪兒？”</br> 河柳堂掌柜連忙將他們帶到后院。</br> 妻子和兒子都聽話地躲在染缸里，雖說染了個大花臉，但好在『性』命無憂。</br> 一家人好不容易重逢，三人都不禁抱頭痛哭起來。</br> 青鳳軍洗劫了武英軍后，用上了最精良的武備，李鶩帶來的又是青鳳軍中精英中的精英，已經被傅玄邈打散過一次的烏合之眾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br> 論裝備，『亂』軍不如青鳳軍。</br> 論兇狠，落草為寇，半路出家的不如天生土匪，祖傳手藝的。</br> 青鳳軍開進魚頭縣后，很快就結束了戰爭。</br> 就像『亂』軍對陣手無寸鐵的平民一樣，青鳳軍也如切瓜砍菜一般對待戰敗的『亂』軍。</br> 他們不當平民是人，李鶩也沒有把他們當作是人。</br> 還未進入魚頭縣的時候，青鳳軍就收到了主將的命令。</br> 不留俘虜。</br> 所有人都懂這是什么意思。</br> 三虎讓他們明白，李鶩有容人之量，『亂』軍也讓他們知道，李鶩有自己的底線。</br> 無論是只有十三四歲的兵娃娃，還是胸口貼身放著家人來信的兵油子，落到青鳳軍手里都只有一個下場。</br> 死。</br> 滿目瘡痍的魚頭縣四處都是哭聲，到處都是鮮血和尸首。</br> 失去親人的百姓在哭，即將被殺的『亂』軍也在哭。</br> 戰爭之中，沒有贏家。</br> 沈珠曦被李鶩安置在縣老爺的宅邸里，外邊的哭聲還是絡繹不絕地傳來。</br> 她如坐針氈，百感交集。</br> 隨蕊陪受驚的九娘在后院廂房休息，留神情尷尬的知縣夫『婦』在花廳里作陪。</br> 誰能想到，當初的地頭蛇有朝一日會變成一方蛟龍回到這個小小的縣城呢？</br> 魚頭縣的兵力才三四百，他李鶩的兵力有多少？</br> 沈珠曦坐不安穩，知縣老爺其實不比她好多少，他已經吩咐下人把府里壓箱底的好東西都拿出來招待沈珠曦了，但還是怕招待不周，到時惹李鶩發怒，別說知縣帽子保不保得住了，就是脖子上這顆腦袋，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好好長在身上。</br> 當初，李鶩還在他手下做事時，他可沒少折騰他。</br> 要不是門口被人層層把守，知縣老爺心虛得都想拔腿逃跑了。</br> “……當初我就說李鶩絕非池中魚，今日果然不同反響！這回要不是他，我們魚頭縣還不知要死多少人呢！”知縣夫人滿臉討好地說。</br> “李鶩如今是我們魚頭縣所有人的大恩人。”知縣附和道，“李娘子慧眼識英雄，不知以后要惹多少女子紅眼呢！”</br> 沈珠曦無心應酬，敷衍地笑了笑。</br> 知縣老爺正要叫她再喝茶用點心，門外忽然一陣喧嘩，幾個盔甲上染著鮮血的人大步走了進來，為首那人正是李鶩，身后跟著的則是李鹍和李鵲。</br> 沈珠曦連忙起身，看到三人身上都無傷勢，總算松了口氣。</br> 知縣夫『婦』也在第一時間起身迎接。</br> 他堂堂一個知縣的府邸，李鶩竟然如入無人之地，連通報都不通報一聲，就這么直接進來了——</br> 知縣敢怒不敢言，弓腰賠笑道：“李將軍勝利回來了，怎么也不派人說一聲，本官好代表全縣百姓到門口迎接——”</br> “別來這些虛的，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老子。”李鶩打斷他的話。</br> “我明白，我明白——”知縣點頭哈腰后，抬手叫道，“快把我們感謝恩公的謝禮拿出來！”</br> 一個小廝很快拿著一個小木箱走出。</br> “這些——”知縣打開木箱的蓋子，『露』出里面嶄新的滿滿一盒銀錠，“是感謝將軍和將士們的。”</br> 李鶩作為曾經的一把手，太清楚知縣兜里有多少銀子。</br> “這是縣庫還是私庫？”</br> 銀子當然是縣庫里拿出來的。</br> 但李鶩這么問，縣老爺就知道自己該說什么。</br> 他心痛如絞，強撐笑臉道：“當然是從私庫出。”</br> 李鶩這才點了點頭：“算你誠心。”</br> 知縣老爺笑得很勉強。</br> “銀子我會充入軍中，告訴大家伙，這是魚頭縣縣老爺犒賞他們的。”李鶩道。</br> 知縣沒有討價還價的權力，人家身上的血跡都沒干，現在就唱反調，他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嗎？</br> 他只好一臉感激地應了——雖然他也不知道，出銀子的是他，他為什么要一臉感激。</br> “雖然『亂』軍清除了，但收尾工作還得幾日，我們落腳的地方——”</br> 李鶩話音沒落，知縣就識趣地主動道：“當然是就住在這里！看上哪間院子，將軍隨便挑！”</br> 作為曾經的熟人，李鶩用不著別人介紹知縣宅院各房間的東南朝向。</br> “我看你的主院坐北朝南……”</br> “我們馬上搬！”知縣當機立斷。</br> “以前在你這里吃的粉蒸肉挺好吃的……”</br> “今晚就有！”</br> “好。”李鶩咧嘴一笑，“既然知縣熱情相邀，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br> 知縣悄悄抹了把額頭的冷汗。</br> 李鶩走到沈珠曦面前，一手攬到她肩上，說：“走吧，我帶你去住的地方。”</br> 分明是知縣長年累月居住的地方，李鶩卻像走在自己家一樣熟悉放松。</br> 知縣動員家里所有人——就連金貴柔弱的小姐也沒放過，全加入了給主院搬家的行列。</br> 不到一個時辰，知縣夫妻就搬出了主院，讓給了李鶩和他帶來的親兵。</br> 有李鶩在身邊，外界的殺伐好像離她而去，沈珠曦郁結的思緒不知不覺在李鶩面前松開。她主動幫著李鶩換下盔甲，把白日和李鹍趕去營救的事情簡要說出。</br> “你一著急，扔出了桌上的酒壺？”李鶩忽然打斷她的敘述，重復了一遍她剛剛的話。</br> 沈珠曦不解道，“有什么問題嗎？”</br> “你一扔出去，就恰好打中了那人的后腦勺？”</br> “對呀……”沈珠曦點頭。</br> “準頭這么好？”</br> “……可能是像我娘吧。”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娘扔東西也很準。”</br> 在望舒宮被砸破腦袋的宮人沒有上千也有上百了。</br> 白貴妃扔茶盞，那是出了名的例無虛發。</br> &lt;ahref=<ahref="/book/10/10521/7647431.html"target="_blank">/book/10/10521/7647431.html</a>target=_blank&gt;<ahref="/book/10/10521/7647431.html"target="_blank">/book/10/10521/7647431.html</a>&lt;/a&gt;</br> 天才一秒記住本站地址：。小說網手機版閱讀網址：m.w.com,請牢記:,.,，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