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燕朝做佃戶或雇工,每年可得幾兩白銀。</br> 若是做自耕農或手工匠,根據農田地數,每年可得二三十兩白銀。</br> 在大燕朝做秀才,一年僅得十幾二十兩膏火費,若是去做經師,教導即將參與科考的學生,一年可得五六十兩,再有出息一點,若是入了仕途,做了四品知府,每年可得一百余兩俸祿。</br> 再有出息一點——去做屁人。</br> 空口白牙就能套回一張萬兩銀票。</br> 沈珠曦瞠目結舌地看著李鶩把折起的萬兩銀票放進包袱內層。</br> “雕兒和雀兒會跟著你,一路護送你離開徐州。你就在馬車上乖乖坐著,什么都不用擔心,等我出來和你們匯合就好。”</br> “可你答應了王文中,就這么走了,不怕他派人追殺嗎?”</br> “答應他的是李某,和我李鶩有什么關系?更何況——”李鶩理直氣壯道,“想殺我的人還少嗎?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br> “那你不如和我們一起走——”沈珠曦不安道。</br> 李鶩從袖中掏出擦洗干凈的金簪,用衣物裹著尖端,和銀票一起打包,系了個結實的活結后,扔到一旁堆得滿滿當當的行李箱上。</br> “我得先留下,你們才能走出徐州城門。”李鶩平靜道。</br> “我們到什么地方和大哥匯合?”李鵲不方便進兩人臥室,坐在門外的欄臺上道。</br> “你們回魚頭鎮,把我的東西弄出來——”李鶩沉著臉道,“現在是人是屎都想踩到老子頭上來了,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還以為老子是吃素的。”</br> “大哥不等看過十六節度使的地方,再從長計議了嗎?”李鵲的聲音帶著吃驚。</br> 李鶩的腳尖在地上碾了碾,像在碾死一只討人厭的害蟲。</br> “計劃趕不上變化,老王頭逼我休妻,叔可忍嬸不可忍。”</br> “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沈珠曦忍不住道。</br> 沒人搭理她。</br> “王文中欺人太甚,叔嬸都不可忍。”李鵲說,“大哥,我支持你。”</br> 李鹍蹲在臺階上啃一張燒餅,和煦的陽光灑滿他寬厚的后背,他懶洋洋地一邊啃餅,視線一邊隨著枝頭上一只蹦蹦跳跳的麻雀移動,活像一只慵懶的大貓。</br> “雕兒也支持……”</br> 沈珠曦雖然不知道他們要“弄”出來的是什么東西,但兩個弟弟都出言支持了,她又能說什么?</br> “你一定要小心保重……”沈珠曦擔憂道,“王家人不是省油的燈。”</br> “我難道就是省錢的人?”李鶩道,“敢逼我休妻,我先扒他的皮。”</br> 令魚頭鎮眾多商戶聞之喪膽的扒皮李重出于世。</br> 沈珠曦想起聽到李鶩二字就胡須打顫的河柳堂掌柜,如此說來,還是王知府的小金庫更值得擔憂。</br> 李鴨過境,一文不留。</br> “不論如何……保全你自身才是最優先的。”沈珠曦斟詞酌句,盡量不傷害此鴨的自尊心,“既然已經金盆洗手,就不要重操舊業了,除非王小姐霸王硬上弓……”</br> “嘔——”李鶩響亮地干嘔一聲,“老子就是自宮也不會讓她得逞!”</br> 沈珠曦目瞪口呆。</br> “自宮不至于……”她不禁跟著李鶩跑偏,猶豫過后還是選擇以李鶩安危為先,“如果……如果真不能避免,你就從了吧。你也說過,只要活著就有希望。”</br> 她忍著酸澀,說:“……你放心,我不會嫌棄你的。”</br> “你在說什么瘋話?沈珠曦——你是不是就盼著我跟人跑了,你好回去找那天下第一狗啊?”李鶩黑下臉,兇神惡煞道,“想都別想!”</br> 沈珠曦:“?”</br> “大哥,太陽要下山了。”門外的李鵲看著天色道。</br> “行,跑路宜早不宜遲,你們現在就走吧。”李鶩看向沈珠曦,“不過……走之前,你還得陪我演一出戲。”</br> ……</br> “相公你才高八斗,文采蓋世,是妾身配不上你……”</br> 別人是趕鴨子上架,沈珠曦是被鴨子趕上架。</br> 傍晚的瑰麗夕陽下,她在馬車前說著情不由衷的話,眼中含著被逼無奈下自然溢出的淚光。</br> 分外情真意切。</br> “妾身只愿余生能青燈古佛,早日看破紅塵,脫離苦海。李大人,請回吧——”</br> 沈珠曦用手遮住因羞恥而發紅發燙的臉,逃一般地躲回了車廂。</br> 坐在車頭的李鵲輕輕揚鞭,一聲“駕”后,馬車駛出了藏著無數雙八卦眼睛的小路。</br> “娘子!娘子!你別走——”聽聞李百戶娘子自請下堂消息的娣娘拋下手頭的事情趕來,看見的卻是已經駛遠的馬車。</br> 她氣紅了臉,眼中閃著淚花,憤怒又難以置信地瞪著站在四合院門口的李鶩,見他半晌都無動于衷,跺了跺腳,轉身繼續去追馬車了。</br> 六品武官的家事,暗地里看熱鬧的人很多,但誰都不敢出去當面湊熱鬧。</br> 李鶩摔門走回四合院后,附近的幾家院門才悄悄開了。</br> 一個站在路口似是等人的布衣男子看著馬車遠去后,鬼鬼祟祟地離開了。</br> 一盞茶時間后,此人敲開了王宅大門。</br> “沈氏真是哭著走的?”王文中端起面前清茶,漫不經心道。</br> “小的看得清清楚楚,還聽到沈氏說她今后要青燈古佛,早日脫離苦海。”布衣男子站在書房中央,恭恭敬敬地朝王文中和其心腹幕僚彎著腰。</br> “那沈氏只帶了一個素凈的布包袱,重量很輕,大約是幾件舊衣,我看她那馬車,也破舊得很,是李百戶今兒一大早去車行買的折價貨色,整車也不八兩銀子,說不得出城就要散架。”</br> “知道了,你下去領賞吧。”王文中道。</br> 布衣男子應喏,躬身退出了書房。</br> 書房恢復了一開始的靜謐。</br> 王文中垂著眼眸,看不出情緒:“你怎么看?”</br> 幕僚見多了世間薄情人,饒是如此,此時也不禁感慨道:</br> “李百戶視財如命,那一萬兩安家費,說不定進了誰的口袋……大人,真的要將小姐嫁給此人嗎?”</br> “我那女兒,豬油蒙了心,鐵了心要嫁,老夫又有什么辦法?”王文中勾起嘴角,冷冷一笑,“所幸這李鶩還有幾分能力,又沒有家世背景,最是好掌控,貪財總比貪別的好。老夫福薄,辛苦一生卻沒有可堪大用的兒子,唯一一個能力出眾的,卻是女兒……”</br> “福禍相依相伴,李百戶雖然出身不高,但小姐嫁給他,就能長留大人身邊,大人也能多個助力。”幕僚道,“以小姐的手腕,李百戶遲早會被治得服服帖帖。”</br> “……希望如此吧。”王文中蹙眉,神色轉為嚴肅,“武英軍即將進駐徐州,我不想再節外生枝,這場親事一定要盡快辦妥。嚴查酒樓茶肆等地,如果有誰敢嚼舌根,一律嚴懲。”</br> “喏。”心腹揖手領命,“大人放心,此事交給卑職。”</br> “還有——”王文中沉下臉,“派人盯著李鶩,別讓他跑了。”</br> 心腹驚詫道:“大人是覺得……”</br> “不知為何,我這心里總是不踏實。”王文中欲言又止,臉上閃過一絲陰沉,“……如果李鶩是真心求娶倒也罷了,如果他另有打算——那就別怪老夫斬草除根了。”</br> 心腹再次作揖,神色肅然:</br> “喏!”</br> ……</br> “李鶩真的休妻了?”</br> 王詩詠從繡墩上站了起來,神色忽喜忽悲,復雜多變。</br> “千真萬確!許多人都看見李夫——”春果趕在被打之前改口道,“沈氏坐馬車離開李宅了。”</br> 她為了口誤提心吊膽,好在王詩詠此刻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失誤。</br> 春果這才繼續道:“那沈氏離開李宅的時候,只帶了一個布包袱,坐的馬車也是破破爛爛,聽說她嫁過去的時候就沒有嫁妝,現在被休了,也是空著手走。”</br> “小姐可以放心了,那李公子對沈氏也并非看起來的那么深情。”春果道。</br> 王詩詠沉默不語,無力地坐回繡墩,看著趕工繡了一半的嫁衣,眼中悲喜交加。</br> “小姐……”</br> “男人果然……李鶩也不能例外……”</br> “李公子休棄沈氏,很快就可以迎娶小姐了,小姐得償所愿,為什么看起來并不開心?”</br> “……你不懂。”</br> 春果的確不懂,但她知道再追問下去就過了界,因此牢牢緊閉著嘴巴。</br> 許久后,王詩詠臉上那股復雜的悲喜交雜被她壓了下去。</br> 她恢復了淡然的神色,說:“把我的紙筆拿來。”</br> “喏。”</br> 春果低頭應聲,連忙按吩咐行動。</br> 不一會,王詩詠就坐到了書桌前,提筆寫下一封長信。</br> 她時停時寫,寫完長信后,又叫/春果取了一碟凈水,用指腹拈了,輕輕灑在信紙上。</br> 水珠干涸后,留下微皺的痕跡,就像倉促間滴下的淚珠。</br> “你把這封信親手交給李鶩,告訴他,我已知道父親逼他休妻另娶的事了,父親此舉并非我的本意,我不愿傷害姐姐,只要姐姐愿意回來,我甘心同她平起平坐。”</br> “小姐——”縱然是打定主意不再多管閑事的春果,聞言也不禁驚聲反問,“小姐當真愿意和她平起平坐?!”</br> “我當然不愿。”王詩詠說,“便是我愿,我父親也定然不愿。”</br> “那小姐為何要送這封信?”</br> “等李鶩歡天喜地的拿著這封信去追回沈氏,沈氏再拒絕他的時候,便不是我橫刀插足,而是她沈氏不知好歹了。”</br> “小姐怎么這么篤定那沈氏就會拒絕?”春果說,“萬一——萬一那沈氏真的回來做平妻呢?”</br> “不可能。”王詩詠斷然道,“沈氏看著性情柔弱,實則是個有骨氣的。從妻到平妻,她不可能受得了這屈辱。這對女人而言,是莫大的侮辱,我知道——李鶩卻不知道。等他升起可以兩全其美的希望,又被沈氏親手打碎后,你說,他是怨我強取豪奪的多,還是怨沈氏不知好歹的多?”</br> 春果后背一寒,怕王詩詠看出端倪,連忙低頭夸贊。</br> “小姐果然冰雪聰明——”</br> 春果欲言又止,最終沒有問上那么一句:</br> “李公子要是不認識那么多字呢?”</br> 半個時辰后,春果忐忑地站在四合院門口,左右張望無人后,小心敲下了門扉。</br> 半晌后,李鶩出現在打開的門后,一見是她,李鶩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臉色更加難看起來。</br> 趕在他摔上門之前,春果連忙舉起手里的信箋。</br> “我是替小姐來送信的,她說——”</br> 手里一空,信被搶走了。</br> 砰的一聲,門在她鼻子前砸上了。</br> 春果頭回遇到如此不留情面的閉門羹,瞠目結舌地呆站在門前。</br> 她不死心地又敲了幾下,沒人再來給她開門了。她只好隔著緊閉的大門,把王詩詠的意思大概轉達了。因為怕看熱鬧的閑人聽見她的話,她還不敢過于大聲,只能寄希望于李鶩就在門后,雖不說話,但耳朵尚還能用。</br> 不管如何,自己的任務是完成了,春果對門轉達了王詩詠的意思后,轉身離去。</br> 回到王宅,面對期待的王詩詠,春果順著她的想象,臉不紅心不跳地說:</br> “小姐的信已經到了李公子手里,我把小姐的意思轉達了,李公子很是感動的樣子。”</br> “啊嘁——”</br> 李鶩在廚房里打了個噴嚏,罵罵咧咧地把串在一根火箸上的紅薯翻了個面。</br> “他娘的,一定是沈呆瓜又在說老子壞話!”</br> 紅艷艷的火苗舔舐著爐子里的木柴,由一半常用字和一半天書組合起來的信紙在火焰中卷曲炭化,短短幾個眨眼后,就只剩下一層黑灰。</br> “嫂子可是冷了?”</br> 李鵲第一時間注意到正在搓手臂的沈珠曦,他站了起來,道:</br> “我去車上拿件衣裳下來吧。”</br> “不用了,我不冷!”沈珠曦連忙道,“篝火熱著呢——”</br> “那……”李鵲神色不解。</br>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冒了雞皮疙瘩。”沈珠曦說,“一定是李鶩在罵我。”</br> 李鵲哭笑不得:“大哥怎么忍心罵你?”</br> “你不知道,他背著你們,經常罵我。”沈珠曦委屈地碎碎念著,“他還給我起了好多外號,幼稚死了。”</br> 李鵲笑而不語,心里想:只有和嫂子在一起的時候,大哥才會幼稚不已。</br> 跳躍的火苗上插著三只烤魚,啃著燒餅的李鹍盯著看了許久,不僅看自己的,也看沈珠曦和李鵲的。</br> 李鵲將三只烤魚分了兩只出去,自己拿著剩下那只,說:</br> “要是大哥在就好了。”</br> 沒有李鶩的屁言屁語,沈珠曦也挺寂寞的。</br> 但她為了安慰李鵲,壓下失落,說:</br> “沒事,他的一部分在陪著我們。”</br> 李鵲不解地看著她。</br> “你們補給的時候,我去路邊買了鹵豬蹄……”</br> “豬蹄!豬蹄!”</br> 李鹍欣喜若狂地看著沈珠曦拿出的油亮亮的鹵豬蹄,大喊道:</br> “大哥!”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