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還要讓我等多久？”</br> 位于彭城縣東市的聚英茶樓一樓,李鶩忍無可忍地站了起來。</br> 他面前的茶盞，已經(jīng)空了又滿四回，二樓議事的王文中依然沒有召他上樓。</br> 因為過了飯點,大家又都往西市涌去看燈會的緣故，大廳里只他一人坐著。通向二樓的樓梯口前,一左一右站著一個彪形大漢,面露兇光地注視著門外每一個意圖走進茶樓的路人。</br> “這……小的也不知道上邊的意思……”</br> 跑大堂的小二拘謹?shù)卣驹谧琅?手拿一個長嘴茶壺，隨時準備著為他加水。</br> 每回李鶩向他打聽樓上的事情，他就支支吾吾，顧左言他。</br> “你不知道,不會上樓看看嗎？”李鶩反問。</br> “小的怎么敢叨擾那些大人議事呢……”小二干笑道,“百戶不如坐下再喝一壺茶吧，小的讓人送幾碟點心來。”</br> 李鶩掛念著沈珠曦,怎么還有心思喝茶用點心？</br> 他走到茶樓大門前,神情焦躁地看著高懸在夜空中的圓月。</br> 云霧完全散去了，慘白卻又邊緣泛紅的圓月暴露在空無一星的蒼穹里，散發(fā)著一股不吉的氣息。</br> 小二面露不安地緊跟在他身后,似乎是怕他拂袖離去。</br> “樓上的——真的是徐州知府嗎？”李鶩忽然道。</br> “百、百戶這是什么意思……”小二神色僵硬，不自然地拉了拉脖子前的衣襟，“樓上的當然是王大人,百戶實在多慮了……”</br> “當真如此？”李鶩目光灼灼地看著他。</br> “當然是這樣……”小二在他的注視下鼻尖滲出汗珠。</br> “行,那我就再等一炷香時間——”</br> 李鶩冷笑道：</br> “你以為老子會這么說嗎？”</br> 他重重一腳踹倒面前的小二，越過他毫不猶豫往樓梯口走去。</br> 小二在身后打滾痛叫,李鶩頭也不回。</br> 他對上兩個守著樓梯口的壯漢的眼神,出人意料的,對方竟然主動讓開了。</br> 樓道口就這么暢通無阻地出現(xiàn)在李鶩面前。</br> 他看了眼面無表情的兩人,抬腳走上了樓梯。</br> 二樓走廊空無一人，六個廂房房門緊閉，唯有末尾一間亮著燈，幽幽的燭光從門內透出。</br> 李鶩走到門前，一腳踢開了房門。</br> 門風刮進室內，燭火猛地一晃，靜坐桌前的王詩詠背脊筆挺，一動不動，如貨架上標準的女郎磨喝樂。</br> “……王詩詠，你他娘的什么意思？”李鶩毫不吃驚屋里的人是她，一張臉面沉如水，就連出口的聲音也帶著冰渣一般的冰冷銳利。</br> 王詩詠不慌不忙，盈盈起身向他一福：</br> “小女子見過百戶。”</br> “你用你爹的名義把我叫到這里，想干什么？你現(xiàn)在又不怕事情傳出去，會敗壞你的名聲了？”李鶩冷笑，“這回你給老子一萬兩，我也不想你的生意了。”</br> “一萬兩算什么，只要百戶點頭，便是再多五十倍，也是唾手可得。”</br> 李鶩不耐煩道：“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別和老子扯這些有的沒的——”</br> “百戶若是娶了我，我父親的家產(chǎn)和人脈，自然有一部分會是你的。”</br> “我有妻子！”</br> “能娶妻，自然也能休妻。她一個流亡宮女，能帶給你什么？”王詩詠無視李鶩越來越難看的臉色，說，“我能帶給你聲望，財富，地位，我那幾個哥哥，都是酒肉飯桶，有我在中間牽線，再有你自身的努力，我父親打拼下來的所有，遲早會是百戶的囊中之物。如此一本萬利的買賣，百戶有何理由拒絕？”</br> “理由大了——”李鶩寒聲道，“老子不是挑糞的，不是什么貨色，都能做老子的女人。”</br> 王詩詠臉上刻意裝出的溫婉與柔媚在頃刻間蕩然無存。</br> “百戶這話是不是太過分了——”她緊緊盯著李鶩。</br> “你挖空心思搶別人的男人是不是太過分了？”李鶩反問，“老子和我女人恩愛兩不疑，你是什么土狗也敢橫空插足？”</br> “你——”</br> 王詩詠這些年幫著王文中里里外外處理了許多事，也算見過許多市面，但外邊的人，誰不是捧著她讓著她？</br> 別說諷刺了，就連重話都沒有一句！</br> 李鶩不留情面的惡言冷語，直接讓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br> “我不想和你浪費時間，話我放在這兒了——再騷擾老子和老子的女人，我就讓你最害怕的事情傳遍整個徐州。”</br> 李鶩話一說完，連一刻都不想多呆，轉身就往門外走去。</br> “李鶩！”王詩詠眼眶通紅，含著眼淚喊道，“我爹要把我嫁給一個快四十歲的鰥夫做繼室！給比我小不了兩歲的男子做后娘——你當真無動于衷嗎？！”</br> “你不愿給人當繼室，關我屁事。”</br> 李鶩頭也不回地走下了樓梯。</br> 王詩詠崩潰著癱坐到地上，指甲深陷掌心的拳頭充滿恨意地錘向自己的大腿，仿佛擊打的是鐵石心腸，對她嗤之以鼻的李鶩。</br> “小姐！”藏在隔壁的春果急忙跑了進來。</br>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去扶地上的王詩詠，可剛一靠近，就被王詩詠抓著衣服拉了過去。</br> 春果害怕地閉上眼，預想中的巴掌卻遲遲沒有落到臉上。</br> 她睜開眼，看見王詩詠低著頭，眼淚大滴大滴流下，雙手死死攥著她的兩邊衣襟，從緊咬的牙關中憋出一聲尖而低的憤怒叫聲。</br> 春果不敢動彈，面色比她還白。</br> “小姐，要不，要不就算了吧……奴婢覺得做知府夫人也挺好的，李鶩只是一個六品武官，難道比四品的知府還要好嗎？”</br> “當然是他更好！”王詩詠哭著怒叫。</br> 春果怔怔地看著她，神色恐懼。</br> 王詩詠知道她此刻的表情一定令人害怕。</br> 可她控制不住。</br> 憤怒和不甘如海浪拍打礁石，用力沖撞著她平日偽裝出來的賢良淑德。</br> 她不甘心，不甘心，恨不得死去般的不甘心。</br> 那原本只是一次尋常的探親，日復一日的安寧卻在回家路上天翻地覆。</br> 她陷入了噩夢。</br> 鮮血四濺，無數(shù)雙骯臟粗糙的大手向她抓來。</br> 她摔在地上，膝蓋破了，裙袂裂了，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可是沒有人聽見。</br> 那是一個每到夜晚就會出現(xiàn)的噩夢。每一次她都會試著逃跑，可是每一次都沒能逃出。</br> 噩夢總會結束在那個人出現(xiàn)后。</br> 他像天神一般降臨在絕望無助的她面前，切瓜砍菜一般解決掉了擊潰一個車隊的流匪。</br> 她衣衫不整，春光外泄，他卻一次都沒有將眼神落到她身上過。</br> 沒有多余的安慰，沒有淫邪的注視，他像無事發(fā)生一樣，將一件外衣朝她劈頭蓋了下來。</br> “穿好出來。”</br> 他快步走出山洞，不忘連拉帶踢地把倒在山洞的流匪全都帶了出去。</br> 她忘不了。</br> 就像對美麗的衣裳，漂亮的頭面，耀目的地位產(chǎn)生貪欲一樣。</br> 王詩詠也對這個看似大大咧咧，實則粗中有細的男人產(chǎn)生了貪欲。</br> 她嫉妒那個女人得到他全部的身心，嫉妒她不知世事，天真愚蠢，依然能得到他的呵護和謙讓，嫉妒她能夠這么好運，嫁給一個把她當做珍寶，寵愛她，尊重她，照顧她的男人。</br> 她嫉妒那個女人不費吹灰之力的幸福，她的幸福像一根魚刺，深深扎在跌入泥濘的王詩詠的眼里。</br> “我恨他！我恨他們！憑什么——憑什么這么對我？！”王詩詠狠狠掐著春果的手臂，激動而癲狂地叫道，“為什么上天這么不公？我究竟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被拖去山洞的偏偏是我？！為什么？！為什么——”</br> “小姐，小姐……”春果流出了眼淚，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嚇的。</br> “都怪你！”王詩詠一甩手，用上全部力氣的巴掌甩上了春果的臉頰。</br> 春果直接被這一巴掌打得撲了出去。</br> “要不是你丟下我逃跑，我會落到如今的田地嗎？！”</br> 春果捂臉哭泣，絲毫不敢辯駁自己要是沒有逃跑，她的田地只會比如今壞上百倍。</br> 要不是自己，她哪會如今還保有完璧之身？！</br> 一絲憤恨從春果心中生出，她不敢讓王詩詠發(fā)現(xiàn)，低頭用哭泣掩飾。</br> “憑什么……憑什么我就要嫁給一個快四十的老男人做填房，憑什么我剛嫁過去就要給人做后娘，憑什么——他李鶩憑什么看不上我？！他娘子又是哪里比我好，憑什么值得李鶩那般情有獨鐘，死心塌地？！”</br> 王詩詠憤怒不已。</br> 她的這些話，若是傳了出去，鐵定會丟盡王家的臉面。雖說茶樓被她重金包下，但難保茶樓內部的人出去說三道四。</br> 春果明知如此，卻沒有出言提醒。</br> 她只是委屈而不甘，心懷憤恨地哭著。</br> “哭哭哭，就知道哭！你這個沒用的東西！”王詩詠怒聲道。</br> 她扶著方桌，自己站了起來。</br> “李鶩——”她捏緊雙拳，眼中的恨意像一柄尖刀，“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br> ……</br> “啊……”</br> 指尖上猛地一痛，沈珠曦忍不住叫出了聲。</br> 她挪開手指，發(fā)現(xiàn)手上拿著的荷包上露著一根小小的針尖。</br> “對不住，對不住！”</br> 用一塊絨布鋪在地上，售賣各式手工制品的女子也看見了荷包上殘留的銀針，嚇得臉色一白。</br> “娘子，你的手有事嗎？我、我去給你借點藥膏回來……”</br> “不用了！只是被刺了一下罷了——”沈珠曦連忙叫住她。</br> “真的對不住！”女子一臉愧疚道，“這些荷包是我娘繡的，她年紀大了，老眼昏花，定然是忘了把針取出來……娘子，實在是對不住你。你要是不嫌棄的話，這個荷包就送給你吧，算是我賠個不是。”</br> 沈珠曦再三推拒，女子還是把荷包硬塞到了她的懷里。</br> 為了平息她的愧疚之心，沈珠曦只好收下了荷包，為了不讓她吃虧，沈珠曦順帶買了地攤上的一條鴨紋發(fā)帶。</br> 李鶩必定喜歡。</br> 她站起身，正欲離開這個閑逛的攤位，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到了面前。</br> 沈珠曦看著眼前曾有數(shù)面之緣的的男人，臉色一白。</br> “你——”</br> “……這里人多眼雜，閣下能否借一步說話？”御峰打斷她的話，搶先說道。</br> 賣編織品的女子偷偷打量兩人。</br> 乍然和傅玄邈身邊的近臣相逢，沈珠曦的大腦被慌張和膽怯占滿，雙腳不知不覺就跟上了御峰的腳步。</br> 御峰走過兩條街道，在一間已經(jīng)早早關門的鐵匠鋪門口停下了腳步。</br> 他轉過身，看著手足無措的沈珠曦，撩開袍子跪了下去。</br> “卑職御峰，見過越國公主，營救來遲，還請公主責罰！”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