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不亮,沈珠曦就從李鶩身上爬了過去,輕手輕腳地穿鞋下床。</br> 李鶩把眼睛睜開一條縫,虛著看了她一眼。</br> “……你去茅坑?”他含糊不清道,讓人懷疑到底是睡是醒。</br> “我要去一趟早市,你安心睡吧,我叫了娣娘和我同路。”</br> 沈珠曦怕吵著他的瞌睡,特意放低了聲音。</br> “娣娘?”他重復(fù)著捕捉到的名字。</br> “是啊,娣娘和我一路,不會有事的。”沈珠曦說。</br> 李鶩從喉嚨里應(yīng)了一聲,仍虛著眼睛看她,過了片刻,虛著的那條縫完全合上了。</br> 沈珠曦這才穿上外衣,走出了寢室。</br> 她小心關(guān)上房門,在廚房里洗漱之后,帶上荷包推開了四合院的大門。</br> 乳白色的晨霧淹沒了四合院前的小路,娣娘正蹲在石墻下薅野草玩,聽到開門的聲音,扔下手中的雜草,抬起頭來歡快道:“娘子!”</br> “你用過朝食了嗎?”沈珠曦露出笑容。</br> “吃了一碗稀粥,娘子呢?”她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br> “還沒,一會我們?nèi)ゼ猩铣院贸缘摹!鄙蛑殛氐溃拔易屇愦蚵牭氖?你打聽到了嗎?”</br> “娘子放心吧,你要我打聽的我都打聽到了!”娣娘得意地仰起小臉。</br> 沈珠曦聞言放下了心。</br> 萬事開頭難,娣娘卻給她開了個好頭。沈珠曦在心中默默期望,今日到最后都能順順利利的。</br> 兩人走出巷口,往彭城縣最熱鬧的早市走去。</br> 太陽仍未出現(xiàn),天邊卻已經(jīng)亮了起來。靜謐的街道上籠罩著一層溟濛的晨霧,偶爾有一間店鋪已經(jīng)打開了店門,掌柜模樣的人忙碌不停,為著一會的營業(yè)做準(zhǔn)備。</br> 路上不見行人,只有沈珠曦和娣娘走在還沒蘇醒的街道上。</br> 年紀(jì)還小的娣娘一會用手去抓空氣中煙絲一般的薄霧,一會又撅起嘴朝前用力去吹,沈珠曦看著一個人都玩得不亦樂乎的娣娘,一路都帶著笑容跟在她身后。</br> “娣娘。”她叫道。</br> 走在前頭的娣娘聽到呼喚,立馬跑了回來。</br> “娘子,怎么啦?”</br> “你這袖子怎么破了?”沈珠曦拉起她的手臂,看著她手肘處黑豆大小的破洞。</br> 娣娘摸了摸頭,自己都不怎么確定地說:“前幾日幫娘子去書坊送花箋時,在桌子上掛了一下……可能是那時候破的吧?”</br> 沈珠曦說:“等會路過布莊時,我給你買一件吧。”</br> “不行不行……”娣娘連忙搖頭,“娘子已經(jīng)付過我工錢了,衣服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掛破的,我不能再要娘子為我破費了。”</br> 一件布衣對沈珠曦來說根本不算什么,但娣娘態(tài)度堅決,沈珠曦勸了兩次她也沒有改變主意。</br> “那你要盡快把破洞給補(bǔ)起來才好,”沈珠曦關(guān)切道,“一個小洞不去管它,慢慢就會越破越大了。”</br> “我不會針線活……”娣娘垂下頭,小聲道,“沒來娘子家的時候,我白天要幫爹娘殺魚賣魚,晚上回家還要給一家人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我娘是屠戶家的女兒,也不會女紅。我們家的衣服,都是花錢請人縫補(bǔ)的。”</br> 娣娘神色黯然道:</br> “這么小的洞,我娘寧肯破著,也不會花錢給我補(bǔ)的……倒是我弟的衣裳,破一個小洞,娘也會拿出去讓人補(bǔ)好。”</br> 沈珠曦想了想,說:“你把這件上衣?lián)Q下后,拿到我這里來,我讓李……”</br> 迎著娣娘疑惑的視線,沈珠曦頓了頓,說:</br> “我讓你穿上補(bǔ)好的衣服。”</br> 娣娘的臉色肉眼可見地亮了起來,她興奮地恨不得跳起來,揚(yáng)聲道:“真的嗎?娘子真的愿意幫我補(bǔ)嗎?”</br> “當(dāng)然是真的。”沈珠曦笑道。</br> 娣娘開心得轉(zhuǎn)了個圈,一臉崇拜地看著沈珠曦:“娘子,你真好!人長得美,心地也善良,怪不得李爺這么寵愛你呢!”</br> “不許胡說。”沈珠曦裝作生氣的樣子,故意板起臉。</br> 娣娘絲毫不受她欺騙,吐了吐舌頭,笑嘻嘻道:“我才沒胡說,全彭城縣的人都知道娘子和李爺恩愛有加呢!”</br> 這自然是那天共乘一馬的結(jié)果,想起那天,沈珠曦面皮不由熱了起來。</br> “你再胡說,我就不給你補(bǔ)了!”</br> “我錯了,娘子給我補(bǔ)吧,求求你了——”娣娘換上可憐兮兮的表情,拉著沈珠曦的衣袖輕輕搖了起來。</br> “不胡說就給你補(bǔ)。”</br> “不說了,不說了!”</br> “這還差不多。”</br> 娣娘嘿嘿一笑,用渴慕的眼神望著沈珠曦。</br> “娘子有妹妹嗎?”</br> 沈珠曦想起她正在冒名頂替的楚國公主,微笑一怔。</br> “……有。”</br> “我真羨慕她……”娣娘感慨道,“娘子和她的感情一定很好吧?”</br> 沈珠曦沒有回答,而是拉著她快步往前走去。</br> “快走,我已經(jīng)看見早市了!”</br> 娣娘孩子心性,立馬忘了先前的問題,轉(zhuǎn)瞬就變成了她拉著沈珠曦大步往前走去。</br> “娘子走快些,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燒豆腐渣餅!去晚了就沒有了!”</br> 沈珠曦笑著追上她的腳步。</br> 彭城縣仍在睡夢之中,早市卻已經(jīng)熱鬧開幕了。</br> 沈珠曦和娣娘在一家排起長龍的點心鋪前買了燒豆腐渣餅,又在臨近的一家炸鋪吃了油炸燴和豆?jié){,填飽了兩只胃后,沈珠曦才真正開始了一天的硬仗。</br> 王趙孫何方紀(jì)六家是徐州本地的大族,也是這次李鶩要宴請的主要對象。</br> 他們六家采購蔬果的地方已經(jīng)被娣娘打聽清楚,現(xiàn)在她要做的就是提著伴手禮,挨個找上門去,打聽清楚哪家買的辣椒多,哪家買的果蔬多,哪家從來不買魚蝦水產(chǎn)——</br> 從這些細(xì)微末節(jié)的地方,她能大概推斷出六家在口味輕重和食材選擇上的偏好。</br> 送出六份她在藥鋪訂做的高級澡豆和裝著同樣重量碎銀的荷包后,沈珠曦得知了六家每月采購食材的進(jìn)貨清單。</br> 王家愛河鮮,趙家厭河蝦,孫家愛吃辣,何家不吃羊,方家茹素,紀(jì)家卻無肉不歡。</br> 有了大概的方向后,接下來要解決的就是具體的菜式。</br> 六個供貨的果蔬鋪走完后,沈珠曦已經(jīng)把彭城縣主街來回走了數(shù)遍,晨霧早就散去,太陽高高懸掛在上空,沈珠曦的雙腳也用疼痛向她表達(dá)著強(qiáng)烈的抗議。</br> 她擦了擦鼻尖的薄汗,帶著娣娘走進(jìn)彭城縣生意最好的酒樓,尋了個窗邊的桌子坐下。</br> 她剛一在條凳坐下,酸痛就從腳底傳遍全身。她強(qiáng)忍著不適,對肩上搭著手巾的店小二笑道:“我們兩人吃飯,請你推薦幾個有徐州特色的菜吧。”</br> 店小二脫口便是幾道菜名,沈珠曦也不細(xì)問,直接點頭道:“就按你說的上吧。”</br> “好勒,客官稍等。”小二握著巾子轉(zhuǎn)身離開,向后廚大聲吆喝出了菜名。</br> 小二離開后,沈珠曦忍不住在條凳上換了個姿勢。</br> 換姿勢對疼痛的腳底來說無濟(jì)于事,也許是她的難受從表情上泄露了出來,娣娘擔(dān)憂地看著她:“娘子,你沒事嗎?”</br> “我沒事。”沈珠曦朝她安慰地笑了笑。</br> 坐了一炷香后,小二陸續(xù)上菜。沈珠曦拿起箸桶里的長箸遞給娣娘:“吃吧。”</br> 娣娘一臉疑惑:“就這么吃?”</br> “就這么吃。”沈珠曦肯定道。</br> 娣娘狐疑地跟著沈珠曦吃完了午食,兩人將三個菜努力光盤——其中大部分是娣娘的功勞。</br> 吃飽喝足后,沈珠曦叫來先前的小二結(jié)賬,小二掃了眼桌上的餐盤,快速道:“一共三百二十七文——就算三百文好了。”</br> 對上沈珠曦吃驚的視線,小二咧嘴笑道:“你相公幫我們解決了金竹寨的那些攔路土匪,我爹再也不怕獨自走商了。這是我謝你的。”</br> “在其位謀其政,任其職……”看到小二不解的神情,沈珠曦忙換了種說法,“我相公既然做了徐州百戶,就應(yīng)當(dāng)將徐州百姓的安危看作自己的事。這些都是他該做的。”</br> 沈珠曦笑著從袖中掏出一塊一兩重的碎銀推出。</br> “客官稍等,我這就去找開——”</br> “不用找了,余下的是給你的。”</br> 小二猛地剎住腳步,驚訝地看著她。</br> “我想向你打聽一些事情。”沈珠曦道。</br> “你要打聽什么?”</br> “這里是彭城縣最大的酒樓,生意自然很好吧?”</br> “自然——”小二自豪道,“我們這里的掌勺大廚是從京城逃難過來的,手藝一絕,城里的大戶小戶都愛來我們這里吃飯。”</br> 沈珠曦笑了。</br> “那你可知,王趙孫何方紀(jì)六家喜好的菜式?”</br> 走出酒樓時,沈珠曦已經(jīng)胸中有數(shù)了。</br> 王老爺愛吃蟹,來酒樓必點醉蟹,王夫人獨自在外用餐時卻從不點蟹,每每點餐,必有粉蒸牛肉。</br> 趙老爺愛羊肚湯,趙夫人愛參雞湯,兩人都不吃蔥。</br> 孫老爺和孫夫人雖不忌口,但口味偏重,其中尤以孫老爺為甚,他偏愛辣醬,桌上必有辣椒才用得下飯。</br> 何夫人聞不慣羊肉味,所以何家上下都不吃羊,要是當(dāng)天酒樓里有人點了羊肉,何夫人會坐得遠(yuǎn)遠(yuǎn)的,要是離得近,何夫人寧愿打道回府也不愿意落座將就。</br> 方家老夫人信佛茹素,連帶著一家人都飲食清淡,不食葷腥,遇到咸的辣的都下不了箸。</br> 紀(jì)老爺和夫人在口味上沒什么偏好,愛吃米面和豬牛肉。</br> 宴會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之一就是飲食,現(xiàn)在六家的飲食習(xí)慣和偏好已經(jīng)清楚了,剩下的最后一項,也是最重要的一項——就是誰來掌勺這次的宴會。</br> 沈珠曦是不可能請到大酒樓的主廚來掌勺宴會的。</br> 一是她沒有這個人脈,二是她沒有買下主廚一天的資金。</br> 不管真相如何,她必須給外人這樣的印象。</br> 樹大招風(fēng),名大招禍。以李鶩現(xiàn)在的地位,這場宴會不能辦得盡善盡美。</br> 差強(qiáng)人意才是她努力的目標(biāo)。</br> 既給人留下好印象,又不會讓人生起戒心和疑惑。</br> 藏拙是沈珠曦在過去十六年里不斷學(xué)習(xí)的技能,她很高興如今派上了用場。</br> “現(xiàn)在只剩最后一件事……”</br> 沈珠曦站在人來人往的主街上,深深地吸了口氣。</br> “剩下什么事?”娣娘好奇道。</br> “吃遍這條街!”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