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清湯面吃完了,李鶩端著面碗下了床,沈珠曦也跟著他往堂屋外走去。</br> “你去哪兒?”李鶩問。</br> “我的筆墨紙硯還留在餛飩鋪,桌凳也沒拿回來……”沈珠曦小聲道。</br> “我早就讓雕兒取回來了——等你想起,東西都丟了八百年了。”</br> 沈珠曦面色發紅,小聲說了句謝謝。</br> “行了,你該干嘛干嘛去,那文具,我一會就給你去退了。你想在魚頭鎮做代寫生意是做不開的。”李鶩說:“你要是想自己掙錢,我給你介紹個生意。”</br> “什么生意?”沈珠曦急忙追問。</br> “教我認字。”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她:“我給你包吃包住,還付你學費。”</br> 這話聽著靠譜,至少比她繼續在代寫生意上繼續僵持下去來的靠譜。</br> 沈珠曦略一思考便答應了下來。</br> “好,我教你認字!”她說:“這樣的話,文房四寶也不必退了,反正……”</br> 她話沒說完,李鶩就說:“退還是要退。”</br> “退了你拿什么寫字?”沈珠曦問。</br> “樹枝,沙地,都是院子里現成的,為什么非要紙筆才能寫字?”</br> 沈珠曦被問住了,還沒反應過來,李鶩已經走出了堂屋。</br> 他愿意,那她也沒什么意見,畢竟剛開始習字的時候,確實很費紙墨。</br> 她繼續追了出去,在李鶩身旁說道:“那你一個月給我多少學費呢?”</br> 李鶩看了她一眼:“你想要多少?”</br> 沈珠曦不懂物價,不敢隨便開口,她猶豫道:“你覺得多少合適?”</br> “縣里的教書先生收學生是一年一兩銀子。”李鶩說:“我給你一年三十兩。”</br> 沈珠曦有些不好意思,說:“也不用那么多……你就按教書先生的價給我好了。”</br> “給你就拿著。”李鶩說:“我也是有要求的。”</br> 李鶩走進廚房,沈珠曦繼續跟進廚房。</br> “有什么要求?”</br> “分擔一下我的家務。”他說:“洗洗衣服之類的。”</br> 沈珠曦呆住了:“我沒洗過衣服……”</br> “做飯呢?”</br> “不會……”</br> “燒水總會吧?”</br> 沈珠曦不敢回答了。李鶩把碗筷放下,回頭看了她一眼:“你在宮里究竟是怎么伺候人的?”</br> “公主……公主只讓我陪她讀書寫字,畫畫撫瑟……”</br> 李鶩皺起眉頭:“府色?什么東西?”不等沈珠曦解釋,他接著說道:“算了,你愛干什么干什么,別哭就行。”</br> 他自言自語般道:“……你一哭老子就頭大。”</br> 沈珠曦很是窘迫,揪著自己的衣角。</br> 她也不想哭啊!</br> 她在廚房里站了一會,看著李鶩用一個小瓷盆里的清水洗滌碗筷,忽然道:“水缸里有水了嗎?”</br> “你要干什么?”李鶩瞥她一眼。</br> 沈珠曦扭扭捏捏地說:“夜里沐浴……”</br> “你還要洗?”李鶩提高音量:“你昨晚不是洗了一缸水嗎?”</br> 沈珠曦也急了:“昨晚洗了,今晚也要洗啊!”</br> “你知道河邊離這里有多遠嗎?”李鶩沒好氣道:“你是每天在泥坑里打滾還是怎么,用得著天天洗澡?”</br> “我在宮里就是每天洗澡!”</br> “那這是宮里嗎?”李鶩反問。</br> 沈珠曦說不過他,氣道:“你說打水的地方在哪兒,我自己去打水!”</br> 李鶩也不勸她,告訴了她打水的地方,臨別時還甩給她一個“你要能打回水來老子不姓李”的眼神,氣得沈珠曦看也不看他,提了后院的木桶就沖出了院子。</br> 不就是打一桶水嗎?就打她自己洗漱的用量,讓李鶩一人臟去吧!</br> 提著空蕩蕩的木桶走在鄉間小路時,沈珠曦渾然忘了先前對李鶩的改觀,一路把腳下的小石子當李鶩踢走,嘴里還不住嘟囔著:“惡霸!地痞!臟去吧!”</br> 打水的地方雖然比進城后去嵐河打水近,但距離李鶩家也有一段不近的距離,好在李鶩給的指示也簡潔,走出院子往左直走就能看到了。</br> 沈珠曦走了也不知多久,腳底被凹凸不平的土路硌得生疼,她正想停下來揉揉腳,一條清澈和緩的小河出現在視野盡頭。</br> 她顧不上休息了,加快腳步,終于趕到了河邊。</br> 夕陽已經隱去了,只剩月光灑在河面,波光粼粼的水光就像鋪了一層鹽,每一道水波都在璀璨生輝。</br> 她把木桶浸進水里,河水剛往木桶里鉆,她就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力量,再加上水流的沖力,沈珠曦用盡全力才把身體穩在原地。</br> 好不容易,木桶裝滿了水,沈珠曦往上一提——提不起來!</br> 她用了吃奶的勁兒都提不起來,只能依依不舍地倒掉了一些水,努力把半桶水給提上了岸。</br> 提著這半桶水剛走了一會路,她就受不了了,提水的胳膊往下扯得又酸又疼,她不得不停下腳步,放下木桶暫時歇息,她回頭看看河邊,才走了十幾步而已。這么下去,她到天亮都不一定能走回李鶩家!</br> 事到如今,一晚邋遢已經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沈珠曦不想被李鶩看輕!</br> 她瞥著一股氣,再次提起水桶往回家路走去。</br> 沈珠曦沒過一會就換一只手,兩邊手掌很快就被提手壓出了通紅的痕跡,全身的力氣也隨著晃蕩的水桶越來越少,她不肯認輸,逼著自己繼續往前走。</br> 她光顧著注意水桶里的水有沒有灑出來,忘了腳下,忽然一個趔趄。</br> “小心!”</br> 李鶩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出現在身后,她還沒來得及驚訝,身子就連帶著水桶一起摔倒在地上。</br> 冰涼的河水潑了她一身,一小部分河水匯聚在絆倒她的那個小土坑里,轉眼就混上了泥土的顏色。</br> 沈珠曦的眼淚立即就出來了。</br> “你怎么走路不看腳下!”李鶩不知從哪兒沖了出來,兩只強有力的手往她手臂上一握,輕而易舉就把疲軟無力的她從濕淋淋的地上拉了起來。</br> “你提不動就別提了,為什么偏要逞能?!”李鶩說。</br> “我可以!”沈珠曦哭喊著說,她推開李鶩,不要他的攙扶,彎腰又去撿地上的水桶。</br> “老子真是服了你!”李鶩一把搶過她的水桶,搶先往河邊大步流星走去。</br> 沈珠曦站在原地,淚眼模糊地看著他走回河邊,把水桶浸回閃光的河里,不一會,提著滿滿一桶水走了回來。</br> 她走了許久才走完的路,他三步并作兩步,轉眼就走到了。</br> “別哭了別哭了——”他不耐煩道:“再哭老子就沒收你的水。”</br> 沈珠曦立馬屏住抽泣,看著水桶里滿滿的水,也沒那么傷心了,再看李鶩氣急敗壞的模樣,想到她出門時他還那么不屑一顧的樣子,她忍不住破涕為笑。</br> “你笑什么!”李鶩沒好氣道。</br> “你怎么跟出來了?”她說。</br> “我要不跟出來,你這個呆瓜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家。”</br> “你早幫我打水不就好了。”</br> “你早放棄洗澡不就好了?”</br> “我才不要,臟死了。”沈珠曦嫌棄皺眉。</br> 也許是他手中水桶的重量,她能輕松跟上李鶩的腳步,兩人并肩而行,在溫柔的月光下。鄉間小路兩邊的田埂,也被月光披上了一層朦朧的輕紗。</br> 李鶩忽然看向她垂在兩邊的手:“你的手讓我看看。”</br> 沈珠曦把手藏到身后,說:“沒什么。”</br> “拿出來我看!”李鶩惡聲惡氣道。</br> 沈珠曦只好拿出身后的兩只手,手心明顯有兩條紅色的提手痕跡,在白皙的手心里格外醒目。</br> 李鶩看了好一會都沒說話,沈珠曦忍不住要催他了,他終于說:</br> “……真是個呆瓜。”</br> “你才是呆瓜!說別人呆瓜的人才是呆瓜!”</br> “你幼不幼稚啊?”</br> “說我呆瓜,你幼不幼稚啊?”</br>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吵著嘴,原本遙遠的路途也變得短暫起來,沈珠曦還沒覺得累,李鶩的小院子就已經出現在了眼前。</br> “你用手巾擦洗省水些,用過的水就留在水桶里,明天我還有用。”李鶩說。</br> 看在他幫忙提回一桶水的份上,沈珠曦一口答應了他的要求。</br> 用過的水能做什么她還是知道的,可以澆花,她看李鶩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樹就挺需要澆一澆的,比起御花園里粗壯茂密的桂花樹來說,李鶩的桂花樹簡直就是桂花苗。</br> 李鶩把水提去后院,沈珠曦跟著他走,本以為他是把水桶放到屏風中,沒想到他卻提進了廚房。</br> “你怎么來這里?”沈珠曦好奇道。</br> “就你那一桶水都提不動的金貴身體,不把水燒熱,你生病了不是還要老子伺候?”李鶩一邊蹲在爐邊燒火,一邊像個癟嘴老太婆似的一個人在那兒罵罵咧咧:“本以為是撿了個伺候人的宮女回家,沒想到是撿了個被伺候的公主回家!老子命苦,享不得福!”</br> 他的語氣和模樣實在太好笑,沈珠曦聽了沒覺得一點生氣,反而忍不住地想笑。</br> “宮女命!公主身!老子真是攤上了!”</br> 他罵了一通,回頭看向沈珠曦,發現她在捂著嘴笑,那張臉更黑了。</br> “老子生氣,你還笑?”</br> “不笑了。”沈珠曦立馬抿住嘴。</br> 李鶩把一根木柴扔進燒得通紅的爐底,鮮紅的火苗舔舐著柴火的影子,噼里啪啦的聲音絡繹不絕。</br> “……老子上輩子做了什么孽,這輩子遇到你來克我。”</br> 木柴燃燒的聲音蓋過了他的嘟噥,沈珠曦沒聽清,問:“你說什么?”</br> “我什么都沒說!”他瞪了她一眼。</br> ……怪人。</br> 水燒熱了,李鶩又幫忙把水提到了竹子屏風后,沈珠曦不放心,又叮囑一句:“你不許偷看啊!”</br> “請老子看都不看!”李鶩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后院。</br> 沈珠曦在竹子屏風后褪去衣服,用干凈的手巾就著清澈河水擦拭身體,雖然比宮里泡澡要差上許多,但好歹也能清潔一二。</br> 擦洗完畢后,她把用剩的半桶水留在屏風后,回了臥室休息。李鶩早已大喇喇地睡在了堂屋里的地鋪上,沈珠曦從他身旁走過的時候,他像個死豬一樣一動不動。</br> 這一晚,沈珠曦睡得格外安穩,沒有再夢見宮里的事情。</br> 第二天一早,她精神抖擻地醒來,剛一撩開竹簾走出,一副極具沖擊性的畫面就撞入了她的眼里。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