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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36章

    廣御庭上舞姬姿態蹁躚,縈軒卻無心觀賞,好在落澄挑的座位在群宴邊角,倚樹而坐,低調不顯眼。縈軒摩挲著空碗,碗中滴酒不剩,不知是解酒丸起的作用,還是酒的濃度不夠烈,她毫無醉意。觸碰關于明笙的點滴,內心總是空落落,連甜膩的干果食在嘴中,也啖之無味。
    一碗酒,苦了心。
    舞姬退下后,君臣祝酒,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這時候,一幫不拘禮節的孩童跑到庭中央玩耍,當中有皇族和朝臣的孩子,年歲不等。皇帝見狀,喜笑顏開,離座來到孩子們中間與他們一起玩鬧,盡享天倫之樂。
    這皇帝倒是平易近人,縈軒這樣想道。其中有兩個稚童頗為眼熟,貌似是寄養在素蘅宮的褚氏遺孤。
    “你所注視的,是那兩名褚氏的孩子嗎?”縈軒一轉頭,看見皞風以茂密的樹葉作掩護,颯爽地坐在樹上。
    視線重回到孩童身上,她點了點頭。“他們是雙生子,哥哥名喚褚筠浥,妹妹名喚褚筠潼,褚氏被滅門后,因老爺與褚帥是知交,陛下便將他們托付給蘇妃娘娘,愛屋及烏,公子也因此對這倆孩子照顧有加。”
    縈軒含笑垂眸,白落澄這人外冷內熱,性情如玉,初握手中冰涼透心,握久了,便生溫暖人。愛憎分明,心懷正義,這才是他。
    縈軒再次抬頭時,一道黑影飛撲庭中,劍光奪目——孩童們驚聲尖叫,四處散離,黑衣人劍指皇帝,三世雖然驚駭,但仍揪緊恰巧待在自己身旁的褚筠浥及褚筠潼,往后急退——
    奇怪,很奇怪,劍所指向的軌跡很奇怪!
    電光火石間,縈軒第六感上涌,本能地抽出鏤花刃,飛速地擋在三世面前,細劍的鏤空點剛好抵住了對方的劍尖,使得這招奇襲剎那停滯。
    “護駕!護駕!”王太寅嘶喊起來,大家四下慌亂逃命,皞風、子淵等人劍已出鞘,卻被肖媛一步搶先,洛神鞭出,折頸索命。
    黑衣人倒下,一命嗚呼。縈軒握劍的手抖了抖,不忍直視。
    “姑姑果然身手不凡,侄兒當真大開眼界。”一直寸步不移站在眾人后面的肖子煥鼓起掌來,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子淵和子睦回過頭去,狠狠地瞪著他。玉面青袍,不過衣冠禽獸,眼看自己的父皇遇險竟無動于衷;跟在他身后的老二肖子研同是置若罔聞,更別提如看門犬般的夙沙父子。這就是天潢貴胄!這就是朝廷重臣!好一窩沆瀣一氣的蛇鼠!子淵二□□頭緊握,青筋暴起,頂著目無尊長的罵名也想給老五他們一個教訓,然而這一刻冷凝的氣氛被蘇妃一聲柔弱的呼喚給打破了。
    “浥兒,潼潼!”蘇妃飛奔到倆小孩身邊,緊緊環抱他們,擔憂至極。此時,子淵發現躲在一角嚇得瑟瑟發抖的十四妹,嘆了口氣,前去將她扶起。
    “朱雀救駕來遲,望陛下降罪。”肖媛請罪道。三世捋了捋衣襟,強裝鎮定,對皇子們說:“你們就替朕善后吧。”隨即又低聲微語,“十四,帶她一道來見朕。”說完,三世負手而去,王太寅緊隨,不敢怠慢。
    縈軒愣在原地,“她”是指自己嗎?只見肖媛轉過身,朝子淵他們高聲喊道:“子淵,勞煩同落澄說一聲,他這位女婢,本座要暫時借走。”“本座…是以玄影衛之名嗎?”子淵眉間生蹙,面色陰沉地問。肖媛笑了笑,安慰道:“放心,定會完好無損的歸還。”
    “啊???”縈軒雖一頭霧水,但想到要離開落澄身邊,跟一個陌生的人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心里難免不安,她一步一回頭,可憐兮兮地看向子淵兩人,他們知道這是皇帝的意思,都不敢大膽阻撓,眼看肖媛牽著她往宮苑深處走去。
    走過御花園,肖媛抽出一條布帶,對縈軒說:“把眼蒙上。”
    之后,便是落澄回來看到的一幕。
    “落澄,不可!”子淵急切叫喚,只因落澄匆匆地往縈軒被帶走的方向走去。“白落澄,你們白氏一門就這么目中無人嗎?五殿下與二殿下在此,竟然連最根本的禮數都忘了?”夙沙飏趾高氣揚,諸多指責。
    “白先生不愧如江湖傳言那般濟弱扶傾,心慈善目。區區一個女婢也能得先生如此重視,她這是幾世修來的福分吶。”
    聽到肖子煥的嘲諷,落澄才頓住了腳步。夙沙一派在此,萬不能自亂陣腳,落澄緩了緩氣息,恢復往日淡漠從容的神態,轉身朝肖子煥和肖子研恭敬一揖,冷冷回道:“五殿下謬贊,恕白某冒昧,自家人當然要看好自家犬,隨意放出來傷及無辜,倒顯得管教不力了。”“白落澄,你!”夙沙飏聽出了話外之音,想要發難,被一旁的夙沙葛秋按下了,他輕聲冷勸:“未有指名道姓,你何必著急對號入座?”
    肖子煥冷嗤一笑:“先生之意,那女婢是先生在外撿來的流浪犬嗎?”“白某從不養犬。倒是殿下,您門下忠犬稂莠不齊,辦事不力,恐有失五皇子之英名。白某斗膽奉勸殿下,養一群喪家犬不如養一頭良犬。”肖子煥嘴角抽動了兩下,笑臉扭曲,夙沙父子更是被氣得七竅生煙。
    子淵和子睦忍俊不禁,論駁斥,誰能與落澄匹敵?子淵清了清嗓子,道:“五皇兄,父皇交托的差事就勞煩您和二皇兄了,九弟有要事,恕不奉陪。”
    兄弟二人恭敬一揖,便與落澄一道往深宮內苑走去。
    而另一邊,縈軒被肖媛帶到了納諫局。
    納諫局是君臣朝下議政的處所,內設上書房,皇帝批閱奏章的地方。肖媛為縈軒解下布帶,領她轉去另一方內室,室中寬敞,三世早早坐在臺上,兩側站著數名玄衣暗衛。
    “奴婢李縈軒,叩…叩見陛下。”縈軒跪伏于地,內心惶恐。“朱雀,與她說說。”三世高高在上,天威難犯,不同于廣御庭時那副和藹可親的面相。
    “李縈軒是吧?這里是納諫局玄影寮,本座乃玄影十二衛之首朱雀,方才你救駕有功,陛下賞識你的俠肝義膽,因而命我引你來此地,招你入寮。”肖媛簡言意概,縈軒聽得明明白白,她慢慢抬頭,一臉驚愕地看著這位玄影衛首領,惶然不解。
    縈軒沒有當即回話,一時手足無措,因驚嚇而四肢發軟,渾身無力,她惴惴不安,思慮著要怎么回答才不會牽連落澄。“把面紗摘去。”二世的聲音在寬敞的內室猶顯洪亮,縈軒顫抖著扯下面紗,三世頓時皺了皺眉,身邊的玄衣暗衛更是開始竊竊私語,倒是面前的肖媛,淡定無虞,淺笑不改,分辯不出她臉上的細微波瀾。
    肖媛輕咳一聲,全場噤若寒蟬。
    “起身說話吧。朕瞧你面生,你可是白落澄新收的門生?”三世問。縈軒艱難地站起來,雙腿乏力,連站穩都費勁:“回陛下,奴婢…奴婢只是先生在外懸壺時收留的孤女,在白府干些雜活。”“能帶你一同來廣御庭參加開春宴,你怕不止是干雜活這般簡單吧?”肖媛柔唇淡挑,欺身向前,縈軒能從她的笑意里感受到鋒芒,這個朱雀,很是敏銳!
    “先生有恩于奴婢,奴婢自當做牛做馬報答恩情…至于先生今晚為何令奴婢隨行,奴婢不知。”縈軒說完咽了咽口水,心虛的滋味真不好受。“你的武功是白落澄傳授你的?”三世又問,縈軒不敢抬眼看他,只低著頭默默答道:“一招半式,防身而已。”“陛下,據朱雀所知,白府的家仆,不論男女,皆通曉幾招拳腳功夫,只為看家護院,并無異常。”
    三世無視肖媛的搭腔,和顏悅色地看著縈軒:“言歸正傳,你可愿入朕的玄影寮?”
    “奴婢…不愿。”
    鴉雀無聲,縈軒這才反應自己失言了,“咣當”一下跪在地上。“陛下,陛下恕罪。奴婢…奴婢……”想解釋又找不著理由,不能欺君更不想違心,但其實最不想的還是舍落澄而去。
    伏地的縈軒看不見此時面色僵硬的肖媛和笑臉凝固的三世,她如此干脆的回答讓他們震驚,然而這一陣驚色稍縱即逝,三世笑道:“難得忠誠,白落澄教導有方。起來吧。”縈軒被嚇得不輕,戰戰兢兢地起身,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不必驚慌,朕明白,你是白家的人,感恩戴德,當是白家的忠仆,朕不會強人所難。”
    縈軒當下躬身回道:“天下人皆是陛下的人,不論誰家,身在何處,都愿意為陛下肝腦涂地,鞠躬盡瘁。”三世聽了,朗笑了兩聲:“…哈哈,不愧是白落澄教出來的人,說話的語氣也如出一轍。也罷,朱雀,放她回去吧。”
    聽到“回去”二字,縈軒憋在胸膛的那口氣才安心地吐去,肖媛領旨后,讓她重新布帶蒙眼,隨即離開了玄影寮。
    “再往前走就到御花園,接下來的路你該認得。”肖媛收回布帶,淡然回身,一躍便不見了蹤影。
    縈軒獨自停在花園,抬頭望著被夜色染盡的四方天,余悸未平,腦海仍在過濾方才發生的一切,事態突然,愈想愈頭痛欲裂。這個皇帝并非如坊間傳言那般平庸無能,縱情聲色是真,但心有城府亦是真,或深或淺,就要與他朝夕相處的人才知曉了。
    “縈軒。”不遠處傳來子淵的呼喚聲,而走在最前頭的卻是那位白衣公子。
    然而,隨著距離拉近,落澄急促的步伐漸漸放慢,氣息平穩,面色淡如秋水,仿佛眼前的人無關要緊,勾不出他絲毫憂喜。
    “可無恙?”他語氣冷淡,不像平日里的他,縈軒悵然若失,點頭不語。“縈軒姐,你無事就好。見你不在,可把…把我們嚇壞了。”子睦咋呼道,子淵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轉對縈軒說:“夜已深,我們回去罷。”
    這次走在前頭的依然是白落澄,縈軒抿了抿唇,鼻腔涌上一股酸澀,安分地跟在他們后面。
    “這丫頭,人緣還挺好。”藏在樹影里窺探的肖媛暗想道,見他們遠去,也抽身隱沒夜色里。
    一路無言,四人之間的氣氛十分尷尬。
    行至宮門,落澄才停住匆匆的腳步,他回過身,眼神不再漠視,反而流露出絲絲擔憂:“郡主帶你去哪了?”“我…我不清楚,她蒙住了我雙眼。”縈軒弱弱地回答說。“宮里要蒙眼去的地方,只有玄影寮。”子淵若有所思道,“那么,父皇是追責還是犒賞?”
    縈軒搖了搖頭:“都沒有。”沉吟片刻,又道,“他想招我入寮。”
    落澄一聽,吃力地抓住縈軒的手臂:“你可應允?!”手臂生疼,縈軒以為落澄誤會她要叛離,連忙否認道:“沒有!”
    落澄緩緩松開手,另一只手的拳頭卻握得更緊。
    “沒有?!那豈不是抗旨了?!”子睦一語道破,氣氛再次跌入冰點。
    “對呀,我怎么……”縈軒這才開始后怕,她捂住了嘴,細思極恐。當時腦子全被驚慌和不安填滿,不曾思量,萬沒想到拒絕就是抗旨?!欺君、抗旨都是死罪,自己竟然好端端地回來了?皇帝老兒在打什么算盤,如此輕易放過一個抗旨的小女婢?帝心難測,猜不透才是最糟糕的后果。
    疑竇叢生,落澄怒不作聲地瞪著縈軒,而縈軒刻意低頭避開他銳利的目光,情形好生難堪。子淵和子睦面面相覷,明白此地不宜久留。“你倆慢慢商榷,我與九哥先行回府。”上馬揚鞭,子淵回頭看了看那僵持的兩人,心中有些許晦澀。
    夜深人靜,各種夜行動物的鳴聲清晰可聞。
    “為何要強出頭?為何要做這樣愚蠢的行徑?為何要讓他看見了你?”一連三問,落澄心中有氣,憤然甩袖,不等縈軒答復,便自行先上了馬車。
    是啊,他明明囑咐過自己不要強出頭,他也教導過自己要辨局思人,千不該萬不該的,是在皇帝面前露了臉。在御花園時他就發現了吧,沒有戴著面紗就意味著皇帝已經看過她了,知曉了她李縈軒的存在,哪怕是其貌不揚甚至是面目可憎,她終究是入了皇帝的眼,從此以后,她可能要過上如履薄冰的日子。
    悔不當初,縈軒強忍住淚水,默默跟著上馬車。
    “陛下,那李縈軒該如何處置?抗旨不遵等同死罪……”
    聽完肖媛的回稟,三世懶洋洋地靠在龍椅上,吃著時令水果,很是悠哉。
    “木詡煙的事查得如何了?”三世沒有理會肖媛的疑問,將話題轉向另一處。“探子回報,木詡煙明里設教堂、濟民生;暗里招信徒,授武術,然而她及其黨羽在燊南聚城能聲名鵲起,皆因其背后有一名金主扶持。”
    “何人?”
    “燊南西城主,王大夢。”
    “王大夢…這事暫且擱置一邊,夙沙氏有何動向?”三世百無聊賴地賞著窗外月色,眸光生冷。
    “如陛下所料,裹瀾·真琪政變失敗后,夙沙葛秋與澤西便斷了聯系,之后他轉向燊南三城主示好,企圖拉攏燊南一帶的勢力作后盾……”肖媛頓了頓,微微深吸一口氣,繼續回道,“這一些情報,白氏一門的人,大概也查到了……”
    “啊啊……”三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揚了揚手,表示不想再聽。“那…卑職告退。”肖媛正要施禮退下,三世叫住了她:“十四,你看,這紫色的蘭草多美。”他邊說邊撫摸著玉瓶,瓶中插著幾株開了數朵紫色小花的蘭草。
    “給夙沙家也種一些吧。”三世喃喃道。“是。”
    肖媛離開后,室內只剩肖止哲一人。
    微弱的燭火忽明忽暗,他凝視著,自言自語道:“詡煙,再見之時,朕定會送份重禮以消你心頭之怒。”
    “說吧,讓你強出頭的理由。”下了馬車,落澄詢問的口吻仍夾著絲絲不悅。
    縈軒緩了緩,正要張嘴,府里突然跑出一個姑娘,趁落澄不備,緊緊地環住了他的腰。落澄猶是一驚,一把推開這姑娘,怒斥:“放肆!”
    定神一看,竟是十四公主昭曦,縈軒頓時啞然失笑。
    然而,落澄冷臉未改,也不打算阿諛,只稍稍施一禮,便轉身等縈軒解釋。誰料縈軒嘴角一挑,莫名冷笑:“你這么聰明,猜呀。”
    說完,她甩下二人,大搖大擺地步入大門。落澄不由火冒三丈,轉頭對昭曦冷冷道:“公主慢走,不送。”“誒,白哥哥!”見落澄丟下她不顧,跑去追一個身份卑微的女婢,昭曦非常不滿,忿忿地小聲嘀咕,“一個丑婢女也值得你如此關切……”
    昭曦不理會落澄的逐客令,堅持要在白府留宿,白之涯難以回絕,他的好兒子又閉門謝客,連老爹也拒之門外,無人商榷之下,白之涯只好將公主安頓在最好的廂房,翌日再作打算。
    與落澄不歡而散后,縈軒躲進了雪皊的房間。
    “為何怏怏不樂?”雪皊關心地問,“方才在玄關聽到你與先生有些爭執,是發生何事了?”“我沒有聽從他的吩咐,失了分寸,做錯了事。”縈軒靠著房門席地而坐,她意識到自己的任性,但想起他與公主的肢體接觸,又忍不住惱火,于是言語上沖撞了落澄,把落澄氣回了梅落園。
    “先生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再大的過失,他也會想盡辦法去解決,你無須擔心,下次不再犯便好。”雪皊寬慰道,“至于昭曦公主,我從未見過先生向她示好,駙馬這份差事,先生怕是無意向往。”“我何時在意這個了?”縈軒利落地站起來伸了伸懶腰,“終究是自己的過錯,理應去道歉的。雪皊,謝謝你,我先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縈軒“順道”去了梅落園。
    房內燈火未滅,縈軒杵在門外,掂量著一個合適的開場白。
    這時,余光瞥見一抹紅影。
    縈軒心里一顫,以為見鬼了,僵硬的脖子慢慢地轉了過去——一個紅衣女子坐在圍墻上,眸色淡淡。
    縈軒胸口忽然喘不上起來,神色驚懼,目光凝滯,她揪著衣襟,嘴唇顫抖著吐出兩個字:“花…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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