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國公來的不早也不晚,恰好在張世良進門的時候迎了出來。
這兩人一文一武,年歲也差不多,明里暗里也算是爭斗了大半輩子了,但見了面卻還是互相寒暄,面帶微笑,好像相交多年的好友似的。
司空遠遠看著鳳云鶴,覺得他與自己印象里那個威嚴的國公爺似乎……不大一樣。
司空以前也見過虞國公,那還是在莫州的時候,有一次他陪著智云師父在藥房里處理草藥,看到虞國公帶著幾個副將從藥房外面走過。
智云師父說他是去傷兵營里探望傷員的。
司空當時對這位大將軍簡直崇拜得不行,趴在藥房門口看了很久。印象里,鳳云鶴是一位相貌堂堂的中年人,濃眉大眼,相貌威武。身量也高大,走起路來虎虎生風,完全符合司空心目中對于“大英雄”的全部幻想。
這一次,或許是因為在自己家里,鳳云鶴穿著很隨意,臉上還帶著笑容,看起來挺平易近人的。
司空看著他跟張世良寒暄的時候那股熟稔勁兒,覺得他完全顛覆了“耿直”這種刻板的印象。
原來他也會政客那一套面子功夫。
一番寒暄之后,眾人隨他走進大廳,各自落座。
司空和陳原禮等人的位置比較靠后,不過鳳維剛才還沒說過癮,端著自己的酒杯又跑過來擠走了陳原禮,非要跟司空坐一起繼續討論火槍隊。
兩個人都對大廳中央的舞姬們沒啥興趣,鳳維是看多了,就不當一回事兒,司空是始終無法適應這種……自己在這里吃吃喝喝,有人又唱又跳的給他助興的這種安排。
這跟他前世的時候去高級餐廳用餐,餐廳里有樂師彈琴還不一樣。人家樂師都是聘請來的,拿著高薪,還受人尊敬的。
而這些舞姬別說受不受尊敬了,他們壓根就是國公府的女奴,連人權都沒有,在很多人眼里,這就是個好看點兒的物件。
尤其在宴客的場合出來表演的女奴,若是被客人看中,一句話就可以領走的。
所以司空會覺得他多看她們一眼,都是對這些可憐人的欺負。
世情如此,他不能做什么,但管著自己的眼睛,總還是能做到的。
鼓樂的間隙,司空聽到上座的張世良正詢問前線的戰況,忍不住露出傾聽的表情。
鳳維轉頭看見,不由一樂,“我爹不會跟他說實話的。”
意思是說鳳云鶴不管怎么回答,都只是在說場面話。
司空心中一動,“情況不大好嗎?”
鳳維猶豫了一下,輕聲說:“耶律云機在順州。”
司空若有所思,“這個我也聽說了。”
耶律云機在順州,意味著燕州與順州之間會有一場大戰。鳳家軍贏了,順利拿下順州。以此為基礎,便可全力進攻檀州。
收復順州、檀州,相當于在燕云十六州中間畫上了一道分割線。而薊州位于分割線以東,宛如大海中的孤島一般,得不到遼人的接應,非降既死。
如此一來,分割線以東的七州盡入大宋囊中。
鳳維晃了晃酒杯,老氣橫秋的嘆了口氣,“順州很關鍵啊。”
司空啞然失笑,“哪個州不關鍵呢?”
鳳維被他說的一愣,然后點點頭,“你說的是。”
不但遼人手中的州府重要,已經打下來的也不敢松懈。比如涿州,還有薛承恩的駐軍在呢,蕭有德仍然要時不時地伸出爪子比劃幾下。
除了這些,朝堂上還有一堆豬隊友。
主座上姓張的那一個,司空心想,也是豬隊友當中的肥壯一員呢。
即使隔著整個大廳,司空也看得出張世良的情緒不太高,一整晚都有一種仿佛在強顏歡笑的感覺。
到了燕州,下一步就是要跟耶律云機見面了,雖然說交割歲幣的差事理論上跟軍方的人沒有關系,但他肯定會插一腳的——咱們的人從遼人手里把燕州搶了下來,人家肯定想要再搶回去么。
張世良簡直愁死了。
雖然人證物證都有,但耶律云機肯不肯聽他的這一套說辭?!或者人家正等著他把現成的把柄送上去?!
兩軍對壘,還是名義上的“兄弟之國”,要出兵肯定要有一個合適的借口——雖然有沒有借口意義不大,但在徹底撕破臉之前,大家也都是要顧一顧面子的。
如今,這不翼而飛的歲幣不就是送上門來的現成借口么?!
鳳維也看出了張世良的不對勁,頗為不屑的對司空說:“這老狗……打瓦橋關的時候,就是他在官家面前說我爹只顧著博自己的名聲,不把官家放在眼里……”
司空沒當過官,不能理解朝堂上的官員們對于權力的熱望。在他看來,奪回了十六州,相當于奪回了大宋的北大門,從此可以直起腰桿來做人,而不必在敵人面前卑躬屈膝,觍顏求和。這難道不好嗎?!
難道他們寧愿當狗,也不愿當人?!
司空悄聲問鳳維,“國公爺同意組建火槍隊了嗎?”
鳳維露出一個有些無奈的表情,“他說他同意了也沒用,火器局現在做不出那么多火槍。”
司空也嘆了口氣。屠老確實忙的要死,除了火槍,還有手雷,地雷……這些都需要反復試驗。
武器的革新是需要時間的。因為這里面牽扯到很多的問題:冶煉、鍛造技術、火藥配方的改良,還要有足夠的匠人……
“不過,改良之后的弓弩已經有不少都送入軍中了,”鳳維低落了一會兒,情緒又昂揚了起來,“我大哥也說比原來的更好用。”
他大哥,就是鳳隨的嫡親兄長鳳錦。現在應該在燕州城外扎營,據說耶律云機的營地也在順州城外,與他們的位置相隔并不太遠。
戰事一觸即發。
鳳維聽見司空嘆氣,就像模像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說:“我爹已經答應我了,只要二叔那邊送來的火槍夠數,就讓我組隊……人我都挑好了,個個都是神箭手。”
司空,“……”
好吧,這也是算好消息吧。
雖然拉弓射箭與射擊不是一回事兒,但從技巧上來講,也有一些互通之處。或者說,習慣了“瞄準……動手……”這種使用武器的模式,換成火槍也相對容易上手。
鳳維又露出一點兒得意的表情,“其實我們手里有幾把火槍,彈藥也有,但數量不多,所以訓練的時候大家都是輪著來的。”
說著,鳳維開始熱心的邀請司空來看他們訓練。
司空想了想,張世良和鐘饒的隨從要在燕州城休整幾天,期間還要派人前往順州跟遼人的官員接觸,然后協商會談的各項事宜。
這段時間,司空和陳原禮這些人都屬于待命狀態,確實是有時間的。
于是司空很痛快的答應了。
鳳維是個急性子,轉天一早,天還沒亮,他就打發身邊的小廝來喊司空起床了。
司空,“……”
司空從被窩里爬出來的時候腦子都還是迷糊的。他簡直想抓著鳳維的肩膀好好晃一晃,他長途跋涉啊,不能睡個懶覺,讓他睡到天亮也行啊?!
小廝也知道這一位是昨天才來的,也有點兒不好意思,但他家主子就是那樣一個人,他有什么辦法呢?
為了賠罪,他還客串了一把打雜的小廝,主動把司空的早飯給提過來了,“咱們府里的廚師手藝好是全燕州都有名的,這個包子就是他調的餡,里面有木耳、豆干、還有南邊運來的筍干……可香了。”
司空閉著眼睛洗了一把臉,冷水一激,整個人倒是清醒了許多。聽到小廝這么賣力地推銷他們府里的吃食,忍不住就樂了。
小廝殷勤地服侍司空吃完了一頓豐盛美味的早飯,然后主動扛起司空的弓弩,生拉硬拽的將他帶到了鳳維的院子。
這個時候,鳳維和他挑選的火槍隊的隊員們都已經開始訓練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
司空心里油然生出了一種深切的同情,以及對鳳維的佩服。手里的家伙爛成這樣,他竟然也能號召起一伙兒兄弟跟他一起練槍!
鳳維搞到手的,應該還是火器局最早做出的突火槍,當然外殼已經從竹子,改進成了鐵鑄,外形比較接近元代的手銃。
鳳維還眼睛亮晶晶的等著司空發表意見,然后司空直接就跟他們說了,“別練了,改進版的火槍跟這個不一樣。”
他從地上撿了一根小樹枝,在地上給他們畫了在涿州的時候跟屠老商議之后敲定的圖稿。
這一版的改進,比較接近明代的鳥銃,發火方式改為槍機發火,槍柄也由火銃尾銎內的直形木把,改成了曲形木托,增設了準星和照門。持槍的方式,也改為一手前托槍身,一手后握槍柄。
這樣的改進,讓瞄準的過程可以更加穩定,射擊精度也會有所提高。
出于技術保密的考量,司空沒有說那么細致,只大概講了講射擊方式的不同。但鳳維顯然不是外行,他明白這種改進對最終的結果有什么樣的影響。
再看向司空的時候,他簡直要眉開眼笑了,“厲害!司空你可真厲害!咳,這個什么時候做出來?”
司空心想,最后一句話才是你要問的重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