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離要彈奏的曲子叫《十面埋伏》。
只聽這個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陽春白雪,田園暖調,而是與戰爭相關。鳳云鶴也起了好奇心,放下手中酒杯,臉上露出鄭重的神情。
哪怕只是一個普通伶人,彈奏這種題材的樂曲,表達的也是對他們這些軍人的敬意。他與在座的賓客多是武將,哪會不領這份兒情。
何況這個彈琴的小伙子,并不是真正的伶人。
屏風后,閆氏聽了半天,見前廳中始終靜悄悄的,并且還有越來越靜的趨勢,忍不住朝外移了兩步,探頭朝外看。
她一眼就看見了宴會廳中央那個垂首而坐,雙眼微闔的青年。
閆氏有些困惑,她怎么覺得這位將離先生看上去有些眼熟?
他手中抱著琵琶,卻仿佛已經沉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一般。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有些玄妙的氣息不知不覺感染了其他人。
連閆氏,也在看見他的一瞬間,不自覺的屏住了呼吸。
手起。
如銀瓶炸裂一般,琴弦的震動在空氣里蕩開凜冽的殺氣,瞬間將聽者拉入兩軍對決的古戰場。
金鼓之聲、劍弩聲、人喊馬嘶……
一時間聲動天地。
金戈鐵馬之聲令人頭皮發麻,精神卻無端的亢奮起來。
俄而無聲,久之,又有楚歌聲起,幽怨喑啞,凄切悲壯。一縷柔音夾雜其中,仿佛與心愛之人相別。
緊接著,又仿佛身后追兵將至,四面八方全是刀槍劍戟,上天入地無門,而敵人的鐵騎卻已漸漸逼近。
如血殘陽之中,斷戟殘肢滿地。
英雄末路。
絕望的氣息一點點逼近。
司空已經完全沉浸了進去。
他自己就是戰士,沒人比他更懂得戰場上陷入絕境的恐懼與悲壯。數不清有多少個相似的瞬間,明知是死路一條,卻不得不去拼。
拼了或許仍是死,但不拼卻只會死得更快。
這種深切的無力感,讓司空在這一刻,對陷入絕境的楚霸王產生了強烈的共情。
他陷入了不屬于自己的時空之中,在他的周圍,也是上天入地無法掙脫的天羅地網,想做的事,永遠都是那么遙不可及。
他有時會覺得自己就是一只小螞蟻,背負著比他大無數倍的石頭拼命地往上爬,但或許上面的人只須輕輕地拂動一下衣角,他所有的努力就會化為烏有。
所有的無力與憤懣都融在了他的琴音里,這是他對這個時代,對他的處境與滿腔的熱望所發出的的吶喊。
鳳隨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
他聽懂了。
司空琴音那種想要在絕境里拼殺出一絲希望的肅然,那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壯,映照的何嘗不是鳳家軍的處境?
在座的一干武將,哪一個不是從敵人的天羅地網里浴血拼殺回來的?此時此刻,也都被司空的琴聲觸動了心腸,連一向自詡鐵石心肝的鳳云鶴,也不自覺的紅了眼圈,滋生出滿心的悲壯來。
曲終,滿場寂靜。
司空慢慢睜開眼,才意識到自己滿頭都是汗,視線幾乎都被汗水模糊了。
這一場演奏,耗費的心神,堪比一場上陣廝殺。
鳳云鶴起身,端著兩只酒杯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他要親自敬他一杯酒。
司空從他手中接過酒杯的時候,人還有些懵。
“小先生神技。”鳳云鶴滿心激蕩,心緒完全無法平息。他舉著酒杯,與司空輕輕相碰,來了個先干為敬。
他從司空的琴音里聽出了他靈魂中的血性與戰意,對于鳳隨跟他商議的計劃,有了更多的信心。
司空懵頭懵腦地干了這杯酒,理智慢慢回籠,忽然想起面前這人不但是鳳家軍的主帥,還是他頂頭上司的親爹。
司空一個激靈,出竅的靈魂頓時歸位。
但他靈魂歸竅了,其他的人顯然還沒有。他甚至還看到鳳隨臉上掛著淚……
司空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有些感動,也有些驚訝,原來他心目中的硬漢,也有這么感性的一面。
閆氏像個提線木偶似的,帶著一眾失魂落魄的貴婦回到了浣花閣。
歸座許久,她的雙手仍在無意識的微微發抖。
她出身于武將世家,丈夫、兒子也都是武將,她一直以為這世上不會有人比她更加了解他們的生活。
就在不久之前,這個堅固的信念被一曲《十面埋伏》打破了。
她的靈魂被攝取出來,隨著琴音親歷一場血戰。廝殺、奔逃、追擊……直至陷入絕境,英雄末路。
人世風燈,向死而生。
這樣的悲壯,讓閆氏控制不住的流淚了。
她想起了之前看到將離時眼熟的感覺,想起鳳隨動情的淚水,她慢慢反應過來“將離”到底是誰。
原來是他。
原來,他是這樣的一個人。
司空一整晚都陷在一種壓抑的情緒之中。
李騫知道他是耗神太過,像哄小孩子似的坐在他的床邊,拍著他的后背安慰他,“就算是打仗,有輸有贏,這也是常事……再說沒人打仗,這邊城的老百姓,還不都成了遼人養在圈里的雞鴨……”
司空哭笑不得,“我知道。”
李騫再摸摸他的腦袋,覺得他是被這首殺氣沖天的曲子給反噬了。
司空也不知道該怎么表達心里那種壓抑的感覺,他裹著被子在床上蠕動了幾下,把腦袋搭在了李騫的腿上,悶悶的說:“我就是覺得,要做點兒什么事……太難了。其實……”
司空停頓了一下,輕輕嘆了口氣,“我一直知道這種壓力存在。師父,我也對它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但有的時候,一些情緒會突然爆發……我會調整過來的。”
李騫的手指在司空的頭發里穿行,忽然問了一句,“你前世的爹娘,是什么樣的人?”
司空也并不驚訝他會問這樣的問題。他早就知道,那天在河邊說過的話,他師父是聽進心里去的,他只是需要時間慢慢消化。
“普通人,”司空閉上眼,微微一笑,說:“阿爹脾氣好,阿娘脾氣稍微暴躁一些。他們平時工作都很忙,但是到休息日,也會陪我去上課,去參加各種活動,或者一家三口出門旅游……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也小有盈余。”
他好想他們啊。
李騫又摸摸他的腦袋,心情有些復雜。
沒有父母疼愛,這本來是這孩子一生遺憾。但他又僥幸擁有前生的記憶,雖然生來孤苦,卻并不缺失父母的疼愛。
老天待他不薄。
李騫有點兒替李持盈感到遺憾,這么好的一個孩子,可惜她與他沒有那份母子緣分。
但同時又有些釋然。他想,對他的阿盈來說,最重要的事情肯定不是她自己的感受,而是她的兒子會好好長大,成長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你的父母,”李騫輕聲說:“他們都在天上看著你。”
司空的臉埋在被子里,良久之后,悶聲悶氣的嗯了一聲。
房門被敲響,小魚提著一個食盒走了進來,打量司空的時候,神情間頗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兒。
“先生,”小魚將食盒擺在桌子上,“小餛飩做好了。”
司空聞到了熟悉的味道,頓時精神一振,“你們出門還帶著廚師?!”
李騫被他孩子氣的話逗笑了,“帶個廚師又算什么?出門在外本就辛苦,生活上當然要照顧好自己。”
司空,“……”
好吧,司空一個窮鬼,上次出遠門還是跟著智云師父他們一起來北境。
一群和尚出門,能有什么行李呢?趕了兩輛大車,裝的也都是各方籌備來的草藥。
一路之上,有人家的時候化個緣,沒人家的時候就啃啃硬餅子,也就那么過來了。偶爾司空偷偷摸摸地去叉條魚,或者烤個兔子,師父們也都假裝不知道。
司空回憶起這一幕,竟然不覺得辛苦,只覺得有趣。
司空從師父手里接過小碗,瞟一眼眼神飄忽的小魚,柔聲細氣的說:“小魚哥,你最近是不是有些怕我?”
小魚干笑兩聲,“怎,怎么會……”
“因為啥?”司空還挺無辜的,“因為我手段狠?可那是仇人啊。”
小魚,“……”
也是啊。
但他對司空的畏懼,并不是理智能控制的。一想起當初滿地是血的場景,他就不自覺的開始哆嗦。
司空繼續游說,“你這樣想,你和師父是一伙兒的,我呢,是師父的徒弟,那咱們就是同伙兒啊。我越厲害,就說明我越有能力保護你們,你應該更放心,更有安全感才對啊。”
小魚,“……”
小魚摸摸腦袋,好像是這么回事兒。
他認識司空也有一段日子了,這小子見了人都笑瞇瞇的,脾氣好的不得了,跟誰都挺親近。他們住在林宅的時候,管著他家先生私庫的幾個嬤嬤,看見司空就跟看見親孫子似的。
就說他自己吧,一開始總是沖著司空翻白眼,也沒見他對自己怎么樣……
小魚的腦筋就這么轉過來了。
他嘿嘿一笑,伸手過來接他的空碗,“再來一碗吧,晚上那么辛苦,可得好好補一補。”
司空坐在床沿上,大模大樣的把碗遞了過去,“謝謝小魚哥。”
小魚的心就更安穩了。
看,這小子還管自己叫哥哥呢。
李騫笑著看他們斗嘴,然后囑咐小魚一句,“外面的人要是打聽咱們這個院子里的事兒,不要說。”
小魚連忙點頭,忽然想起那個不見了的小廝,心里一突,“有個人不見了,也不知跟咱們有沒有關系。”
他把從廚房里聽來的閑話和以前自己跟小廝的談話都跟他們說了,又說了自己的猜想,然后憂心忡忡的提醒他家先生,“要不咱們離張大人遠著點兒?”
李騫搖搖頭,“一路同行,就算這會兒想遠,又能遠到哪里?再說,咱們這一路也沒少沾光,人家可是帶著禁軍呢。”
小魚又開始發愁了。
司空西里呼嚕吃了第二碗小餛飩,安慰他說:“你說的那人,是被鳳大人帶走了。沒事,就是看出他不對勁才抓的。話太多,鬼頭鬼腦,看著就有問題。”
當然了,真沒問題,鳳隨也不會跟個普通老百姓過不去。
原來壞人都被抓走了。
小魚一下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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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你的父母,”李騫輕聲說:“他們都在天上看著你。”
虞道野:“等等……老子還活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