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柳樹坡到順州相隔不過三十多里路,并不算遠,要擱到后世,都屬于首都的周邊區(qū)域。因此一行人天不亮出發(fā),到黃昏時分也就到了。
順州城果然戒備森嚴,遠遠就看到城墻上方旌旗飄揚,一派肅殺之氣。
守在城門口的都是身著鎧甲的衛(wèi)兵,城門外冷冷清清,幾乎沒有進出城門的人,因此他們的車隊還沒走到近處,就引起了這些守衛(wèi)的注意。
一個小頭領(lǐng)模樣的遼人腰挎寬刀,大模大樣地走了過來,張開手臂示意車馬都停下。
給司空他們趕車的車夫是鳳隨安排的向?qū)?見狀連忙走上前,用契丹語跟他套起交情來。司空看到他給那頭領(lǐng)塞銀子,被那頭領(lǐng)毫不客氣地推了回去,不由得心里一沉。
頭領(lǐng)推開那車夫,徑直朝著他們這輛馬車走了過來。
司空按住李騫的手臂,自己從馬車里跳了下來,沖著那頭領(lǐng)不卑不亢地拱拱手,從李騫手里接過文書,遞給了頭領(lǐng)。
頭領(lǐng)皺著眉頭看完,又將文書遞了回來,抬抬手對身后的士兵說道:“搜!”
“慢著!”司空也張開手臂,做了一個阻止的動作,聲音比這頭領(lǐng)還要大,“你們不能隨便搜我們的行李!”
趕車的車夫連忙充當(dāng)翻譯,在頭領(lǐng)耳朵邊嘀嘀咕咕。
頭領(lǐng)眼睛一瞪,一只手就握在了刀柄上。
司空從腰帶上取下耶律云機賞的那把刀,舉到了頭領(lǐng)眼前,“這是你們元帥賞的!他親口說過我們是遼國的客人!”
頭領(lǐng)被震住了。
車夫湊過來給他翻譯,被那頭領(lǐng)沒好氣地踹了一腳。
李騫坐在馬車上,看著圍在馬車前方的一眾目露兇光的守衛(wèi),心跳的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司空怕的就是如今這情況,但箭在弦上,氣勢上再弱下去,情況越發(fā)不可收拾。最要命的是,還會連累那幾個無辜的戲班子。
司空示意那車夫給他翻譯,“各位將軍,不是我們不讓搜,而是不能由你們這些當(dāng)兵的來搜。我們的樂器都是非常精細的,一旦有磕碰就會損壞,那我們千里迢迢就白來了。而你們元帥委托我們的任務(wù),也無法完成,這個責(zé)任請問誰來承擔(dān)?”
車夫站在頭領(lǐng)身邊,小聲翻譯司空的話。
頭領(lǐng)流露出一絲遲疑的神色。
司空又說:“請你們將刺史府的長史劉長英請來。我們來這里,按照規(guī)矩是要與他交接文書的。聽說這位劉大人專事宋遼交接之事,這位軍爺要搜,最好也等劉大人在場的時候搜。我們一定配合。”
最后這句話終于安撫住了發(fā)飆的頭領(lǐng),他招手示意手下小兵去找劉長英。
司空站在馬車旁邊,緊握的手心里全是冷汗。車夫與他對視一眼,兩個人默契的交換了一個互相打氣的眼神。
司空就覺得那天晚上他在耶律云機面前聒噪一通,總算沒白費。這些士兵對他們的元帥還是很敬畏的。
車隊被士兵圍了起來,氣氛看似緊張,但司空留意觀察,覺得這些士兵其實也沒把他們這一隊宋人當(dāng)回事兒,會同意司空的要求,無非是顧慮真出了事要擔(dān)責(zé)任。
負責(zé)遼宋之間接待工作的長史劉長英很快就趕到了。
劉長史二十出頭的年紀,人長得挺斯文,身后還帶著一個年齡比他還小的副史,副史手里拎著書袋,一副要當(dāng)街辦公的架勢。
司空連忙上前見禮。劉長史顯然是知道李騫的,表現(xiàn)的比較客氣,而且讓司空感到慶幸的是,他漢語說的很順溜。
司空就把頭領(lǐng)和劉長史請到一起,很客氣的表示,“能不能請劉長史來檢查?我們的樂器、戲班的行頭都是很精細的東西,確實架不住軍爺們翻查。”
劉長史點頭,對這樣的說法表示認可,他用契丹語對守衛(wèi)的頭領(lǐng)說:“交接使臣,是在下的分內(nèi)工作。李大家有文書,是咱們的使臣從西京城里邀請來的客人,按理是不該搜人家行李的……”
兩國相爭還不斬來使呢,李大家也算是遼人自己邀上門的客人。但現(xiàn)在宋遼雙方情況特殊,搞不好哪天就打起來了。
李騫就在一旁不動聲色地添火,“當(dāng)初說的是上門做客,現(xiàn)在看來,是當(dāng)我們是敵人了?那要不就算了吧,待日后局勢穩(wěn)定,我們再來……”
劉長英連忙攔住,和氣的勸道:“李大家要來的消息,宮中貴人們都已經(jīng)知道了,您這時候回去,我們也不好交代……”
劉長英是崇尚漢文化的遼人,對于李騫這種藝術(shù)家還是很崇拜的,因此他也很樂意促成李騫的北上。
城門守衛(wèi)的刁難,讓劉長英也有些心焦。他聽人說過,大宋的文人和藝術(shù)家脾氣都很大,那叫風(fēng)骨。城門守衛(wèi)固然可以用強,但是,守衛(wèi)的態(tài)度萬一激怒了李大家,人家死活不去了呢?總不能真的一刀宰了吧?
李大家在大宋可不是默默無聞之輩,在遼人的地界上出了什么事,萬一激起民憤就不好收場了……
真到那一步,上面一層層追究下來,他也是有責(zé)任的。
于是,他奮力在守城的衛(wèi)兵和李騫之間充當(dāng)和事老。
夜幕降臨的時候,看守城門的一方率先妥協(xié)了。車隊在這里堵了很久,上司都派人過來打聽怎么回事兒了,小頭領(lǐng)也有點兒招架不住這種壓力了——主要是司空手里還有一把他們元帥賞的短刀。
哪怕明知道他是狐假虎威,但也不是誰都能無視老虎的威懾力呀。
最終三方達成協(xié)議,推舉出了劉長英這位兩邊都信任的代表出面來檢查。
“不就是看看有沒有兵器嗎?”劉長英跟守衛(wèi)打包票,“我還能不認識兵器嗎?”
守衛(wèi)也覺得這種搜查方式可以接受,畢竟他們也在一旁看著呢。
于是就由劉長史一輛輛馬車地搜過去,箱子由司空親手打開,展示他們小心翼翼安放在柔軟的衣服堆里的琵琶、古琴……等等。
衣箱里藏著的首飾箱子也都打開看過,不過出于對兩國文書的尊敬,劉長史并沒有伸手亂翻——亂翻也顯得他們不懷好意,覬覦人家的財物不是?
到了戲班子那邊,人家的箱子里保存的各種行頭就更加精細了,一些頭飾還帶著會顫動的流蘇之類的裝飾物,若是暴力搜查,那等他們查完,這些東西也差不多毀完了。
這些東西雖然不大值錢,但有眼睛的都看得出其工藝的復(fù)雜性是北地難以模仿的。真要被他們弄壞了,影響了后面的演出,事情也多少有點兒麻煩。
劉長史和一眾守衛(wèi)都有幾分僥幸之感。
最后,馬車上下也都查看過,隨行的護衛(wèi)們的長刀短刀也都上繳了城門守衛(wèi),守衛(wèi)頭領(lǐng)終于在進出城的文書上蓋了印,對他們放行了。
司空松了一口氣,背后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濕了。
他把手雷分開,放在了兩個首飾箱的下層。上方鋪了絨布,絨布上放著的都是一些精細的物件。
搜查的人要是守城的那伙兒士兵就不好說了,但對于劉長史這樣的文人來說,看到精細、貴重、顫顫巍巍的小物件,下意識的就會收斂自己的舉動,避免對它造成破壞——這也是普通人會有的非常正常又微妙的心態(tài)。
有兩國文書在,他們這個隊伍多少也算“出使”的性質(zhì)。于是劉長英就做主,將他們安排在了驛館。
這個時候,順州局勢正緊張,也沒有什么官方人員來往交流,驛館的房間幾乎都空著。
劉長史安排他們住了外院的三個相鄰的院子。李騫人多行李也多,單獨占了一個院子,其余四個戲班子兩兩分開,住了隔壁的兩個院子。
劉長史表示會將他們的情況盡快匯報給刺史大人,至于他們是即刻出發(fā),還是等候刺史大人召見,暫時還不確定。
司空度過了驚心動魄的兩個小時,安頓下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了熱水洗澡換衣服。
等他舒舒服服地擦著濕頭發(fā)從洗漱的小間里出來,就見他師父已經(jīng)坐在房間里等著他了。他也洗漱過了,頭發(fā)半披在背后,還泛著水汽,身上也換了一身柔軟舒服的舊衣。
見司空出來,李騫起身,接過他手里的布巾,拉著他坐下,慢慢的給他擦頭發(fā)。
司空靠著他,心里的內(nèi)疚慢慢卷了上來,“對不起,師父,讓你擔(dān)心了。”
李騫拍拍他的腦袋,淡淡說道:“師父說過,國家大事面前,一個人的命不算什么。你以為師父只是隨口說說?”
司空啞然。
李騫一笑,“司空,我如今也沒有什么別的親人了,不跟著你,這世間萬事于我而言,毫無意義。”
司空的鼻子酸了一下,“我會保護你。”
“師父信你。”李騫輕聲說:“你也該跟師父交個底,我怕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壞了你們的大事。”
司空拿過他的一只手,在掌心里寫了“手雷”,又寫了“內(nèi)應(yīng)”。
李騫琢磨了一會兒“手雷”是什么意思,點點頭,問道:“我們要怎么做?”
“現(xiàn)在說這個還早。”司空靠在他肩上,輕聲說:“先等等。”
李騫覺得等等的意思,大約就是等埋伏在順州城里的自己人主動找上他。
他琢磨了一會兒,悄悄問司空,“城門口那個劉長史,是咱們……”
司空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確定。
李騫卻從這種竊竊私語之中,體會到了某種保密工作的刺激感,他有些興奮的問司空,“你是不是懂契丹語?”
城門口的時候,他注意到司空一直很留意車夫與那個守衛(wèi)頭領(lǐng)之間的對話。
司空覺得這種事也沒必要瞞著他,就點了點頭說:“我十四歲的時候跟著廟里的師父們來莫州。最初是給師父們打下手,幫著給傷員治傷。后來有一次去接應(yīng)一批從真定府送過來的藥草,結(jié)果遇到風(fēng)暴天氣,在易州那邊迷路了,跟著一伙兒遼人一路往北走,一直游蕩到了新州附近……”
李騫睜大了眼睛。十四歲的半大少年,在生存條件惡劣的草原上游蕩,周圍還都是敵人……
想著想著,李騫又開始心疼了。
司空卻不當(dāng)回事兒,笑著說:“在那以前,我都不知道遼人也信佛,他們對師父們可尊敬了,以為他們是來北地宣揚佛法的,有了好吃的都先給師父們吃,我也跟著沾了不少光……”
司空是一個智商很高,而且學(xué)習(xí)能力極強的人,朝夕相處幾個月,足夠讓他學(xué)會用同樣的語言跟他們溝通。遺憾的是,這些人基本上都是文盲,本身也不識字。所以司空這門外語就學(xué)成了瘸腿。
再后來局勢緊張,司空也上了戰(zhàn)場,九死一生地回來了。等他回了西京,作為一個衙門里的底層小吏,也沒有條件去學(xué)習(xí)契丹的語言文字了。
如今形勢緊迫,也不是一個合適的學(xué)習(xí)深造的時機。司空覺得,要是能有機會讓他接觸接觸劉長史就好了。
他聽說遼人有些部落之間的語言會有一些不同,也不知是真是假。只從城門口幾句簡短的對話來判斷,差異還是有的,只是并不明顯。
司空琢磨著,還是要找個機會與劉長史接觸一下。
除了了解一下有關(guān)契丹語言方面的問題,順帶著也是找個合適的機會近距離的探一探劉長英的虛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