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的話還沒說完呢,鳳隨就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春天的夜晚還是有些涼意的,但他卻走得滿頭是汗,一雙眼睛也亮得像是要燃燒起來了。
司空本來有些昏昏欲睡,看見鳳隨進來,兩只眼睛也一下子就睜大了。
李騫在心里嘆了口氣,起身的時候卻忍不住瞪了鳳隨一眼,“鳳大人還有公事要忙吧?不要說太久了,小空也需要休息。”
鳳隨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司空,直到李騫開口,他才像是被他的話驚動了,視線從司空臉上移開,很是恭敬的點了點頭。
鳳隨這樣的態度,讓李騫也沒了脾氣。這畢竟是他家司空的上官吶,人家又是好意來看病人,他也不好太得罪人。
李騫運了會兒氣,還是不情不愿的沉著臉出去了。
李騫一出去,鳳隨反而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就那么愣愣的看著躺在病床上一動不能動的司空,一瞬間心中涌起的愧疚,讓他的眼圈都紅了。
司空無奈了,但他說不了話,喉嚨還生著銹呢。使了幾個眼色之后,悲催的發現自己完全沒有點亮眉目傳情的技能。
還好鳳隨在最初的激動過后,整個人也恢復了理智。他三步兩步走過去,伸手在司空的腦門上按了按。
沒有發燒。
也不知是郎中開的藥好用,還是司空本身的體質強悍,他這一身的傷,血都快流空了,縫縫補補的,竟然又活了過來。
鳳隨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摸摸他的臉,沒忍住,湊上去在他的嘴唇上輕輕吻了吻。
司空眼里浮起笑意。
鳳隨卻難過的說不出話來。他把司空送進了順州城,并不是完全沒有后手的。但計劃是計劃,實施起來總會有這樣那樣的紕漏。這是遠在后方的他也無能為力的。
這大約就是所謂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你們一進城,事先安排好的支援你的人就盯上你們了,”鳳隨艱難的解釋,“但你們身邊有人盯著,他們不敢露面。”
司空微微闔了一下眼皮,表示自己猜到了。他想起賀年佑身邊那個給他使眼色的書童,仔細想想當時的情況,確實不便跟司空有什么接觸。
司空早已經緩過去了那股焦慮勁兒,就像他師父說的,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唄,他們要完成的事情又不是靠拉幫結伙才能行。
能做到各司其職,也就夠了。
鳳隨很快就覺得沒什么話可說了,那些知軍府里有多忙,又都在忙些什么的話題,他其實并不想講給司空聽。
他心里真正想說的,是自己的愧疚與懊惱。他曾經說過要好好保護他,可他卻將司空放進了危險的處境里,也許就差那么一點點,他的司空就要沒了。
他無法將這種恐懼喧之于口,理智上他也知道司空是一個戰士,在一次行動當中,他有自己的崗位,有自己需要去完成的任務。
但這些天以來,他只要一閉上眼睛,看到的就是渾身是血,陷入昏迷中的司空,仿佛他再眨一下眼,這個人胸膛上那種微弱的起伏就會停止了。
他飽受這種恐懼的折磨。
鳳隨把臉埋進了司空的頸窩里,司空想側過頭蹭一蹭他,可是脖子剛一扭,就扯到了肩膀的傷口,疼得他立刻發起抖來。
鳳隨一下緊張起來,一邊喊門口的人去找郎中,一邊手足無措地想拉開他的衣襟看一看他肩膀上的傷口,結果衣襟剛拉開,就被沖進來的李騫沒好氣的給轟出去了。
司空,“……”
司空有些想笑,看著他師父站在床邊一副護犢子的架勢,再看看鳳隨緊張兮兮的樣子,他就覺得,能活過來,可真好啊。
更好的消息就是,那天被司空分組行動的幾個人都平安無事,其中有兩個受了輕傷,還有一個在逃竄的時候崴了腳,現在也正被李騫按著臥床休息,還派了周圍的人盯著他不許下床。
這小子躺不住,每天都苦兮兮的。但身邊的人卻都嘻嘻哈哈的看他的熱鬧。
他們的行動屬于協助軍方完成任務,除了李騫有所表示,鳳隨也替他們申請了賞金。因此這些天一院子的人都挺高興的。
司空很快睡了過去。
李騫小心翼翼地幫他掖了掖被角,手指從司空肩膀上拂過的時候停了一下,他怎么感覺這一塊布料有些潮濕?
水灑了?!
果然,鳳隨這種毛手毛腳的家伙照顧起人來就是不靠譜!李騫忿忿的想,下次再來,讓他坐在門口就好了!
鳳隨回到知軍府的時候,整個人的氣色都不一樣了。
鳳錦從一摞一摞的文件里抬起頭,有些稀奇的看著他,“不是去看望傷員?怎么好像撿了銀子似的?”
鳳錦比鳳隨年長四歲,兩人眉眼相似,只是鳳錦的五官輪廓更深一些。因為常年在軍中的緣故,他身上殺伐氣也更重。
如果說鳳隨的外表看上去還有一絲未經琢磨的意氣,在鳳錦的臉上就只剩下了時光淬煉之后,如寶劍藏鋒一般的沉穩。
他的英俊原本是帶著棱角的,但這份兒從容的氣度卻柔化了他神情中刀鋒一般銳利的氣息,只留下了為將者不可撼動的威嚴。
這個戰場上殺伐決斷的青年將領,只有在面對自己的親人時,才會流露出性格里溫和的一面。
鳳隨在書案對面坐下,伸手替他整理桌面上有些凌亂的文件,臉上卻不自覺的浮現出一個微笑的表情,“傷員醒了。”
這是解釋?
鳳錦挑了挑眉,“就是炸開東城門的那個小兵?不是說不行了?”
鳳隨的臉沉了一下,不高興的嗔視他的兄長,“什么就不行了,別瞎說啊。司空只是失血過多,補一補就好了!”
鳳錦敏銳地捕捉到了他態度里的異樣,有些驚訝的看著他,“司空?”
他從記憶里翻出了這個名字,“給屠老圖紙的那個年輕人?”
鳳隨有些驕傲的點點頭,“就是他。”
鳳錦上下打量他,神情若有所思,“是個能人。”
鳳隨想辯解兩句,他家司空可不止是個能人。但他剛要開口,馬上就想到了之前在燕州的時候,就因為話太多,惹的他老娘生疑——這還是后來,他從貫節那里聽說梧桐苑的老嬤嬤特意找了其他人打聽司空,這才反應過來的。
事后他把貫節狠狠敲打了一頓。明明是他的書童,卻被他娘套走了一堆話,這點兒膽子以后怎么做他的親信?
貫節就差痛哭流涕了。但罵歸罵,鳳隨其實也沒有把握以后他娘要是繼續審問貫節,這小子還能不能替他守住秘密。
鳳錦見他一臉古怪的收住了話頭,就說:“不放心的話,就請老張過去看看,需要什么藥材,讓老張去我的私庫里取。”
老張原是太原府一帶的名醫,最擅外科。后來被鳳云鶴請到軍中坐鎮。如今北地軍營里的軍醫有一大半兒都是他帶出來的學生。他與鳳錦投緣,但凡有大的軍事行動,他都會親自跟隨。
鳳隨聽到這話,臉上也露出了笑容。他搖搖頭,“暫時還用不到,謝謝大哥。”
鳳錦打趣他說:“幾年沒見,嘴巴都變甜了。以前為了你自己的事,也沒見你跟我這么客氣的。”
鳳隨嘿嘿一笑,暗暗琢磨明天要找給司空治傷的郎中,問一問司空都需要什么補品。郎中說他失血過多,恐怕會傷了元氣,的確是需要好好補一補的。
再說司空一醒來,郎中就給他送信,這份人情也要記住的。
大概是他笑得太傻,惹得鳳錦又多看了他兩眼。總覺得前幾天還陰沉得隨時要爆炸的人,出去一趟就變得……春暖花開了,委實有些詭異。
“好了,說正事。”鳳錦將手中一份軍報遞給他,“耶律云機已經知道自己上了當,最多三天,他的先頭部隊就趕回來了。”
他們施計,以鳳錦和一批從涿州運送過來的火器做餌,將耶律云機誆到了順州南端的七里橋。在那里打了個埋伏戰,正好讓耶律云機也嘗一嘗鳳家軍最新出品的地雷和火槍到底是什么滋味。
在耶律云機之前得到的情報之中,地雷和火槍的功能被夸大,渲染成了橫空出世的利器,尤其在沖鋒的時候,這種古怪的能從地底下炸開的火器簡直比絆馬索還要難以招架。
炸斷馬腿還是小事,它爆發出來的火光和氣浪還會影響周圍的戰馬和騎兵。往往一顆地雷被觸發,整個沖鋒的隊形都會被拖垮。
考慮到順州城的城墻和城門都不大經得住地雷的爆破,耶律云機無論如何也要攔截下這一批新式武器。
“火器沒截住,還丟了順州城,”鳳隨笑著搖頭,“耶律云機這會兒該不是躲在他的軍帳里哭吧?!”
鳳錦不贊同的看著他,眼里卻浮起笑意,“這個當,遼人是非上不可的。但他也算反應迅速了。不要大意。”
從他們打探到的情報來看,遼人也在進行火器的研發,甚至還鬧出過派人潛入關內,綁架宋人工匠這種事。
一旦聽說鳳家軍的火器研發已經更新換代了,不但殺傷力增加,而且攻擊的方式也有了一些古怪的改變,耶律云機肯定是忍不住會上鉤的。
但這種招數,一次或許有用,第二次就未必能釣上魚來。
說笑歸說笑,鳳隨自告奮勇想要去攔截耶律云機的事,還是被鳳錦駁回了。理由都是現成的,他現在可不是北境的軍人,而是朝廷里的文官。打著擦邊球摻和一下還勉強能說得過去,但沒到非常時刻,讓他領兵是不行的。
不然,朝堂上那群閹雞還不知道要怎么咕咕咕。
鳳錦將守城的任務交給了鳳隨。
鳳隨在去京城之前,將自己帶出來的兵并入了鳳錦手下,如今,鳳錦剛好將這部分人原封不動地交給了鳳隨。
管理順州事務的工作,被鳳錦安排給了鳳云鶴手下的一位幕僚負責,這人對于處理雜務很有一手,而且他非常熟悉鳳家軍的行事風格,忠誠度也毋庸置疑。
鳳錦父子倆早商量過這個問題,打算等朝廷任命的知軍定下來之后,推舉這位幕僚在衙門里做一個判官的職位。不管怎么說,不能將整個衙門、邊防重鎮拱手交給京城里派下來的那些不知底細的朝廷命官。
“對付耶律云機的活兒,還是我來吧。”鳳錦笑著說:“這兩年我沒少跟他打交道,要論對他的了解,你不如我。”
鳳錦將手掌按在鳳隨的肩膀上,“我在前面打,你替我守著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