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轉轉,司空又一次干起了鎖匠的活兒。
他趴在地上,徐嚴怕他著涼,很狗腿的把那塊毛毯子拽了過來,給他墊著。
司空上手之前就覺得這個機關不會太復雜,畢竟從床后面干干凈凈的狀況來看,蕭琮肯定是經常進出的。總不會每一次都像他現在這樣,趴在地上忙活半天。
離得近了,就能看清楚這幾個金屬旋鈕的外側都刻著數字。這種結構跟當初他在青水庵的地道里看到過的幾乎一樣。
司空把耳朵湊過去,手底下慢慢地旋動旋鈕,一點一點試探。
唐凌和鄒先生并不認識司空,見他這樣,都露出了有些緊張的表情。他們擔心的是機關沒能順利破解,反而破壞了這個暗室。
相反,跟著鳳隨出來的人都是一臉篤定。
不得不說,他們這種態度對于不知情的人來說,是非常有感染力的。至少唐凌和鄒先生看到他們這副模樣,心里也油然生出一種:他們肯定更加了解司空的能力,既然他們都覺得行,那說不定……真行?
司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捏著幾個旋鈕慢慢地旋轉。
片刻之后,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扭的,就聽他手下的銅鎖發出咔噠一聲脆響,然后兩扇銅門向兩旁滑開,露出了一個六十見方的黑黢黢的洞口。
唐凌和鄒先生也大松了一口氣,同時對鳳隨識人的能耐生出了幾分欽佩之意。
只看司空的年紀,換一個主子,或許都不敢放心用他。鳳隨不但了解他,更敢放心用他,這份兒膽魄,就不容人小覷。
唐凌湊了過來,探頭往下看,只見一段臺階慢慢向下延伸,前端沒入了黑暗之中。洞窟里靜悄悄的,似乎沒有存放什么活物。
洞窟的臺階和兩側的墻壁都鋪著平整的青磚,看上去十分整齊,不像是臨時存放物品的地窖。
看到銅鎖的結構,以及地道的結構,司空覺得心里的猜疑至少也有□□分。他轉頭望向鳳隨,輕輕點了一下頭。
鳳隨就明白了。
但眼下并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讓人點了火把過來,試探的將其中一支火把扔進了地道。
火把在臺階上彈跳了幾下,落在了樓梯下方拐彎的地方。
火光融融散開。
可以肯定的是,暗室里也是有通風條件的,否則火把不會燒的這么起勁兒。
鳳隨把徐嚴留在上面做守衛,自己帶著唐凌、鄒先生和司空,慢慢下到了地道里去。
一走進地窟里,他們就都聞到了某種不祥的味道……那是新鮮的血才會散發出來的令人窒息的氣味兒。
鳳隨伸手按住司空的肩膀。
司空回頭,沖著他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有心理準備。
他是打前陣的,舉著火把走在隊伍的最前方。一邊往下走,一邊警覺地關注著臺階附近的情況。
他以前看過一些盜墓的電影,在那種冒險影片中,經常會出現一條空無一物的走廊,但是只要有人踩上去,就會亂箭齊飛……
不過那樣神奇的裝置,顯然還不是蕭琮這種檔次的官員的標配,這一路走下去,居然也穩穩當當的,沒有發生任何意外。
先前扔下來的火把還橫在地上,司空彎腰將它撿了起來。但他一抬頭,看清了前方暗室里的情形,卻恨不得火把是熄滅的,他什么也看不見才好。
這……這不僅是暗室,看樣子,還是一座私牢啊。
走在他身后的鳳隨敏銳的察覺到了他身體上突然出現的緊繃。
他快走幾步,來到司空身旁。但是不等他說出什么安慰的話,也僵住了。眼前的這副畫面,確實是他沒有想到的。
這間密室是一個長條形的結構,寬度在五六米左右,長度卻有十米不止。粗略的分成了里外兩間的樣子。
外間緊挨著樓梯,堆著半人高的木箱子,有一個角落還空出了一片空地,從地面上留下的印痕來看,這里之前也放著同樣大小的箱子,而且還頗有分量,只是不知什么時候被運走了。
堆放木箱的這片地方大約占了密室二分之一的空間。再往里,就是一間不折不扣的囚室了。墻壁上立著刑架,掛著各種刑具。正中的刑架上一具女子赤裸的尸體四肢大開地固定在那里。粗粗一眼看去,只覺得她全身上下遍布傷口,血污狼藉,竟沒有一寸完整的肌膚。
她的頭低低垂在胸前,長發跟身上的血污混在一起,像是在她身前掛了一塊臟污的氈子。
血腥味兒還很新鮮,就算密室有通風的設計,也濃郁得讓人透不過氣。
鳳隨走過去,伸出手指試了試女子的鼻息,又將兩根手指搭在女子的頸部試了試脈搏,片刻后轉過身,沖著司空等人搖了搖頭。
“讓徐嚴拆一塊門板帶下來,先把尸體運上去。”鳳隨對司空說:“讓陳原禮去審刺史府的下人,看看有誰知道這女子的身份。”
司空答應一聲,連忙跑到通道口去喊徐嚴。
這個時候,唐凌和鄒先生也互相攙扶著走了下來。他們在北境生活多年,尸體見得多了,這會兒雖然也覺得這女子的死狀凄慘,但也不至于就嚇到。
徐嚴很快帶著兩個小兵下來,將尸體運了上去。
密室里雖然氣味兒熏人,但少了尸體,只留下空蕩蕩的刑架,那種令人窒息的視覺沖擊就減弱了許多。
這里的刑架、刑具都不是新的,也有使用過的痕跡,刑架的邊邊角角顏色發黑,顯然已經用過很久了。
鳳隨暗嘆,也不知這么一間不見天日的私牢,害了多少人命……都是漢人的人命。
鳳隨開始檢查堆放在外間的木箱子,不出意外,都是一些金銀財寶之類的東西。有的箱子里整整齊齊放著金銀錠子,有些放著女人用的首飾。
以鳳隨的眼光來看,這裝首飾的箱子,應該都是行軍打仗的過程中搜刮來的戰利品。因為這些首飾并沒有很細致的分類,貴重的寶石發簪和便宜些的銀鐲銀釵都混在一起,看上去亂七八糟的。
金銀就不好說了,搜刮官府的官庫、打劫了有錢人家,或者是干脆劫了錢莊,對于遼人來說這都是有可能的。
司空起先還懷疑了一下“歲幣”,雖然徐嚴隱晦的提醒過他,但看見這么一箱一箱的金銀,他還是會忍不住就聯想到了剛剛被劫走的那一批銀子。但很快他就打消了這種念頭,因為銀錠的制式與歲幣不同,銀錠的底部也并沒有朝廷的押印。
每一個箱子都看過之后,鳳隨心情還不錯,但唐凌和鄒先生就有些失望了,因為這里就是個藏寶庫,并沒有存放什么重要的文件或者資料。
金銀珠寶暫時沒有更好的處理方法,就暫時仍然留在密室里,反正有暗鎖機關,除了鳳隨自己的人,外面的人也進不去。
等他們驗過了這些木箱里的東西,登記造冊,再從密室里爬出來的時候,已經到了未時二刻,午飯都錯過去了。
司空這才感覺餓的慌。他忙活了一整晚,早上剛洗了澡就被徐嚴拽過來幫忙,本來打算幫完他的忙就去找點兒吃的,然后補覺,沒想到狀況頻出,一直耽誤到了現在。
但他卻一點兒也沒有胃口。
這個密室,給他一種極其不舒服的感覺。
不僅僅是因為被凌虐而死的女尸。
這個密室,幾乎就是濃縮了遼人的習性:對于金銀財富的貪求,以及人性中放縱的、毫無節制的暴虐。
尤其在面對自己的敵人的時候,他們天性之中的兇殘更是會無限制的膨脹。
司空見過遼人過境之后的村莊,不夸大的說,滿村的雞鴨都會殺的干干凈凈。他見過慘死的嬰兒、老人,也見過扒皮抽筋之后倒掛在路口的各種尸首。
這些曾經活生生的生命,在遼人的手里,只是用來向大宋的軍隊挑釁的工具。
見多了這樣的慘狀,司空殺俘的時候從來沒有心軟過。
他知道在后方,朝堂上,無數天真的文人洋洋灑灑書寫各種文章,斥責他們不應該殘殺這些已經沒有能力反抗的俘虜。他們認為敵人已經投降,這個時候要彰顯大國的氣度,向他們展現我們的王朝寬容仁厚的一面。
司空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起過前世所奉行的國際公約了。因為他覺得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么人道主義——跟屠殺嬰兒和老人的劊子手講人道主義?!
腦子有包吧?!
我們說自己是泱泱大國,天朝氣度。敵人只會輕蔑的笑,會說這些漢人果然都是一群軟骨頭,哪怕我們的武士手中已經沒有兵器了,他們仍然怕的發抖。
司空面對這樣的強盜,曾經柔軟的心臟也一點一點變得堅硬如鐵。
他知道,他的敵人在面向南方的時候,絕對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心慈手軟。只要他們還有一口氣,掠奪與殺戮的欲念就絕不會平息。
司空有些疲憊地盤腿坐在地上,將機關嚴絲合縫地關好。
他聽見陳原禮快步走上臺階,用一種極為克制的語氣對鳳隨說:“大人,這女人身份不簡單……蕭琮或許就是因為沒有時間處理尸體,擔心這件事被我們發現,這才匆忙之下棄城出逃的。”